公历七月大致对应农历的六月, 小暑大暑都前后脚进驻了,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小时候总是听大人说, 六月心是“难”日, 一是日子难捱, 二是多灾难。在没有空调和冰箱的年代, 七月中暑的人多, 水患也多。在医院急诊室做护士的母亲很忙, 常常要紧急去抢救工地上大量的中暑人员, 或到水灾区防传染病爆发等次生灾害。多难是不错, 但对没心没肺的小孩来说, 有消夏的快乐, 日子并不难捱。
七月可以穿裙子了, 那时提倡不爱红妆爱武装, 天气不很热, 是不穿裙子的, 生怕被扣上贪慕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帽子。七月发放了一张穿裙子的通行证, 裙裾虽是被那熏风吹着, 心里却是爽快的。
七月有冰棒吃, 虽然不是天天能吃。偷偷地攒一分二分的, 凑齐了买一根冰棒嘬嘬, 那开心指数直往上串。那时, 每天都有背木箱子的大叔或大爷, 走街串巷卖冰棒。他们有的拿小木块敲那木箱, 像说书人敲醒木; 有的手执快板或铃铛, 他们一边敲着醒目, 摇着铃铛或打着快板, 一边唱喝: 哎, 赤豆冰棒呦, 赤豆冰棒呦, 哎, 冰棒呦。赤豆冰棒三分钱一根, 奶油冰棒四分钱一根, 糖水冰棒两分钱一根。奶油的最贵, 糖水的最便宜, 取中间价吆喝, 很会营销呢, 果然买赤豆的最多。我和弟弟能一人买一根, 就很阔绰了, 有时只买一根, 顾不得讲卫生, 你一口我一口的也开心,有时连买一根的钱都没有, 就眼巴巴的看着人家买。我弟有时调皮的跟着大叔跑, 也学着他吆喝, 那么一吆喝, 好像自己就吃到了冰棒。
七月隔三差五的有西瓜吃。见大人捧回来一个西瓜, 我们孩子就像见到了神仙宝宝, 左瞧右瞧, 左摸右摸, 急得大人直叫唤, 别碰破了。哪能啊, 心里记挂着怎么吃呢。我们用一个网兜兜住西瓜, 把西瓜吊在水井中。西瓜在井里凉快了一天半天的, 傍晚时从井里提上来, 搬上桌, 用刀切成大瓜瓣, 一家人围桌而坐, 手捧瓜瓣, 三下五除二地就啃完了。沁凉的瓜瓤 从口腔而入, 渐渐一身的暑气就消了。接下来的事就是洗瓜子、晒瓜子, 待到秋凉炒瓜子。
那口井, 在七月就是冰箱和空调。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分, 我们放暑假的孩子就开始了防暑降温工作。打井水回来, 拖地、擦家具、擦草席。虽然大人说草席上有汗, 要用温水擦, 可我背着大人照用井水擦, 图擦席时凉爽。我们还打井水一遍遍冲院子, 冲去院子里蒸腾的热气, 预备一家子在院子里吃晚饭, 更预备晚上乘凉听故事。
那个院子是几家人共用的。晚饭时, 是散座餐厅, 晚饭后是公共纳凉地。有的人家搬出小竹床给小小孩睡, 有的人家搬出竹躺椅或藤躺椅, 那是给工作了一天的大人们歇歇的。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 大多是端出一张小竹椅围坐在大人身旁, 真正是承欢膝下。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空, 有时是月光朗照星稀疏, 有时是星罗棋布月朦胧 。幕天席地, 故事会开始。一般是大人讲孩子听, 有时是大孩儿讲, 小小孩听。我们常常是一只耳朵听自家讲的故事, 一只耳朵听别人家讲的故事。哪个故事好听好玩, 就立马搬竹椅凑去听, 好似弃暗投明、变节投降。在南航读大学暑假回家的小舅, 最是讲故事的高手。他一来, 所有的孩子都央求他讲故事。他讲的《西游记》以及汉将李广把石头当老虎射的故事, 我记忆最深。邻居家讲的“梅花党” 故事, 很是热播。那是长篇谍战故事, 梅花党到底是共产党的地下党, 还是国民党的特务团体, 我都搞不清楚。故事跌宕多姿, 听到起劲时就下回分解了。 听那些故事时, 瞌睡虫是不来光顾的。
盛夏, 人的食欲不振俗称疰夏。可我不仅不疰夏, 而且食欲不败其他时节。冬瓜海带汤和绿豆粥, 是七月餐桌上的常客。放凉了的冬瓜汤和绿豆粥很爽口, 如果觉得它们不够凉, 就打一盆井水来冰镇。三分钱一块的芝麻烧饼也叫火烧, 与冬瓜汤是绝配。而咸鸭蛋、酒糟鱼、梅干菜烧肉, 更是绿豆粥的好伴侣。这几样菜都是外婆在春天精心制作, 留待夏天食用的。受经济条件限制, 这些美味数量是有限的。鸭蛋只腌制二、三十只, 用酒酿酿制的酒糟鱼也只有一瓶, 五花肉也难得进家门。一家五、六口人的一顿饭, 咸鸭蛋至多每人半只, 甚至只有四分之一只。因为量少, 愈加要细细品味。那油亮而沙沙的蛋黄, 咸鲜又嫩酥的蛋白, 不输汪曾祺笔下的高邮鸭蛋。如今, 那美味还像幽灵一样在唇齿间游荡, 令我根本不想吃现在什么几几芳斋的蛋黄硬蛋白老的咸鸭蛋。有这几样美味, 我很想日月就停在盛夏的七月。
没有电扇、空调、冰箱的七月, 就是如此消夏的。在有空调、冰箱的今天, 也想知道古人, 抑或外域人是如何消夏的, 这不难, 找找那些诗文就知道了。
白居易在《销暑》中写道: “何以销烦暑, 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 窗下有清风。热散由心静, 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得, 难更与人同。”这消夏不难呀, 关键是是: 端居享清风、心静而自得。诗仙李白是 “懒摇白羽扇, 裸袒青林中。”这尺度有点大, 我等斯文人不敢效仿。晚清文人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写到: 时方七月, 绿树荫浓, 水面风来, 蝉鸣聒耳, 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这是沈复朋友借苏州沧浪亭给他们避暑时的消夏素描。2019年的一个夏之夜, 我曾在沧浪亭看昆曲《浮生六记》的实景演出。那晚沧浪亭闭园, 只有演员和我们二、三十个观众在园中。园中很清净, 我们移步换景看演出。那时我心想能在沧浪亭消夏, 是人间美事一桩, 但这很奢侈, 与我等平民无关。还是白居易的消夏之道, 能让百姓受用。
“没有什么会抓住你。没有什么会松开你。我们称之为盛放——你的灵魂脱壳，而你一如既往。夏天，是生命的反复蒸腾与冷却。” ——这是美国诗人乔丽·格雷厄姆心中的夏天。
“每一块冰块都是一次小小的胜利，是被带到夏天的一小块冬天，它的寒冷不再需要防范和令人不快，而是让人欣然接受的愉悦。”——这是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在夏天》里吃冷饮的喜悦。
“你曾经有过那样好的日子, 你这一生的顶峰就在这个七月。”——这是德国诗人桑克笔下的七月。
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在《七月》里写了一场夏天的骤雨 “人们活着的七月……骤雨冲掉化妆之后 , 幸福和不幸的面孔一模一样 。”
上面这些诗句, 没有教我们如何去消夏, 但对七月的拥抱, 对夏天的礼赞, 就是最好的消夏。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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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7条）
刘老师的文章勾起了过来人的回忆。四十年之前的夏天，没有电扇空调，夜里都是自己揺着扇子哄自己入睡，醒来便是一身汗。想想“瘐夏”一说，大概与缺少睡眠有关系。五十岁以下的人，根本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当然，我说的是农村，包括在小集镇生活的人们。
@晓舟同志：“瘐夏”一说, 我还没听过, 我知道的“疰夏” 应该是既指食欲不振又指睡眠不足。没有空调时, 睡个好觉确实不易, 到处都一样, 那屋子就是大蒸笼。
@轻品慢尝：细看，手写板出错了，不好意思。我说的是瘦夏。苏北人普遍有立夏这天称体重的习惯，因为夏季出汗多且睡不好，肯定要瘦去几斤肉的。气候好像与身体有关系，南方人睡眠时间少，少见“大块头”。
拥抱七月，
拥抱夏日的浪漫。
星空灿烂，明月高挂，
蝉鸣蝶舞，瓜果飘香。
七月流火，人间温暖，
时光荏苒，韶华难忘。
拥抱七月的云霞，
生活处处阳光，
花红绿重，辛勤浇灌。
生活一半是忙碌，
一半是清欢，
还有或多或少的浪漫。
七月，新的起航，
有诗有爱有远方！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您热情洋溢的诗说, 不管什么内容,被您一诗说, 诗意盎然了。
老师深情回望那年那月的美好消夏，字里行间，清风扑面，宁馨飘逸，令人神清气爽，深有共鸣。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美评! 夏天的炎热,大家都感同身受, 所以要好好消夏呀! 祝你夏安!
您笔下的七八十年代的消夏方式，跟我早年的一样。八三年参加工作后一开始医院的条件也相当差，值班室没有电扇，更别提空调，那样的艰苦年代，也过来了。现在的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多了。然而现在的人似乎也没有说比以前更开心些。
@难诉相思：年代的感受,大家都有啊! 日子都是这么过下来的, 没有哪个时代是最好的或最坏的。各有各的好坏, 咱们选择记忆, 记住好,淘汰不好而已。顺祝夏安!
由娓娓道来说消夏，文章最后转入拥抱夏天、坦然热情地礼赞夏天，主题随之升华！欣赏！
@鸣虫：谢谢认可, 习惯于结尾要主题升华一下, 有时自己也觉得有点做作, 不自然。顺祝夏安!
在初伏第一天看你的美文，井拔凉水甜西瓜，冬瓜汤，绿豆粥，大蒲扇，小院里一家人其乐融融，很温馨的画面，点赞。
@雨凌：从共同的年代走过来, 对一些生活情景会有一些共同的感受。顺祝夏安!
我总感觉以前的夏天没有现在这么热，没有空调、风扇、冰箱时，也没有感觉到夏天是如何的难捱，以至小时傝夏天的热我都没有特别的印象了。读了你的文章后，才想起你说的这些吃西瓜、用水冲地，晚上睡在竹床上数星星，也是我们小时候做过的呀，那就是消夏呀。
@四格格：你们湖南的夏天应该也是很热的, 大江大河大湖的沿岸, 夏天都是很热的。可能现在确实比过去更热, 但过去的夏天,人们用各种方法消夏祛暑, 很有智慧也很有趣味, 大家都是有共同感受的 , 顺祝夏安!
现在早上九点钟左右就开空调了，一开就是一整天。以前啊，没有空调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今天入伏，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来了，祝您保重身体。
@清河君：看来你很怕热, 更要祝夏安了!
教授的《消夏》，有市井的回忆，有诗性的升华。市井的回忆让差不多年龄的人共鸣。诗性的升华，让人细细品味。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电扇年代的夏天，城里与农村孩子的消夏方式区别不大。农村河流多，泡在河里消夏是男孩子最兴奋的事。那时候觉得，夏天是一年最好的季节。点个大赞！
@诚厚：谢谢您精细的评点! 您想到在河里泡澡, 是的, 游泳在夏天也是一件乐事。少年就是不识愁滋味, 稍有一点如意, 就很开心。大人说那是穷开心, 又说给一点颜色就开染坊。现在想想这种心理状态真的很美好。今天的我们, 也应该回到那个状态 !
夏日里和外婆吃过夜饭并冲凉之后，在外边躺在用井水浇过的冰凉凉竹塌上摇摇蒲扇乘风凉，听她讲故事，是最开心的哟！美文欣赏感念。
@ch雪梅：谢谢! 你也有过这种美好的回忆吧!
那时候的夏天似乎也不如现在热吧，北方也不像现在这样干旱。整天在河里、湾里泡着，粘知了，捉蛤蟆，吃冰棒，不知不觉夏天就过去了。谢谢老师，学了一个新词“疰夏”，我们这里叫苦夏。
@陌上梦落：多谢!多谢! 抛砖引玉, 回味美好!
小时候的夏天属于窗下的清风窗前的明月，和打谷场上的嬉闹、树荫下的家长里短；现在的夏天属于空调手机和西瓜冰淇淋。
@皓月蓝空：是的呀, 虽然没有现在舒适, 但也别有情趣。
如此酷热的七月，在作者的笔下，满满的都是美好的回忆，让人思绪也飘到那个没有空调风扇的时节……
@似水若烟：回忆起来是美好的, 真回到那个时代又不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