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梭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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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 梭

难诉相思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

(一)

 “爸爸,这是什么植物啊?”建新望着沙漠中一丛丛、一簇簇分布的小灌木发问。

“那是梭梭。”爸爸说。

“名字好奇怪,长得也潦草,灰头土脸的。”

“别看梭梭长得不起眼,它可是沙漠的保护神啊!有了它,咱们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才不会进一步沙化,别的植被才有机会生长,草原才会复苏。”

“好神奇的梭梭!”

“还有更神奇的呢!在梭梭的根部,寄生着一种名贵的中药材,叫肉苁蓉,号称沙漠人参。”

“那就是说,不管什么植物的存在,都有自己的价值是吗?”

“小新太聪明了!”

“爸爸,咱们的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吗?”

“不是,爸爸的家乡在重庆,妈妈的家乡在湖南,兵团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都来自全国各地。”

“重庆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是时候带你去看看老家的亲人了。”爸爸犹豫了一下说。白天他刚收到弟弟的来信。

(二)

建新十岁随着爸爸第一次来到重庆。老家好远好远,从团场出发,坐两天汽车到乌鲁木齐,又坐四天火车抵达重庆。这之前,她连火车长啥样也不清楚。在兵团,看到的是低矮的整齐划一的房子,小镇外面是农田、草场,再远处就是戈壁沙漠。能够见到的机动车除了拖拉机,就是师部的吉普车。

从火车站出来,见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见到宽阔的马路上穿梭的行人,见到车水马龙,交通红绿灯,她吓得几乎挪不动脚步。

“爸爸,这就是您的家乡重庆吗?好大好大啊,比咱们的团场大多了!”

“是呀,爸爸从小在这里长大。跟着你爷爷奶奶,下面还有个弟弟也就是你们的叔叔。现在咱们要去叔叔家。”

建新随爸爸在叔叔家只住了一个星期,虽然受到好吃好喝的款待,可她却体会到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挫败感。

叔叔家的堂妹和建新年龄差了一岁,看到她就像见到外星人一样。建新的穿着土里土气,和大城市的孩子格格不入。在兵团孩子们都穿的差不多,没觉得有啥不妥,但在叔叔家,从堂妹的眼光里,建新看到了鄙夷。

在这里,建新体验过好多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吃猪肉,第一次喝饮料,第一次看到自来水、第一次用抽水马桶……堂妹觉得不可思议,不时发出嘲笑声,笑她老土。建新内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一天叔叔带俩孩子去游乐场。那些过山车、摩天轮之类的玩意儿建新是从未见识过的。在兵团,除了读书,建新空下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栽树,给树浇水,那是学校要求的。此外就是帮妈妈干活。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兵团的孩子对此习以为常。然而城里的孩子不用那么苦那么累,他们能够接触到更多的新鲜事物。建新的木讷一次又一次被堂妹笑话。

终于她忍不下去,她跟爸爸说她要回去,在这里她觉得自己很多余。

(三)

回到新疆,建新问了爸爸好多问题。比如,为什么爸爸要大老远的来到新疆?为什么她长这么大才第一趟回老家?为什么她过的日子没有堂妹那么好?

在爸爸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知道了一些兵团的故事,那是她以前从来不曾打听过的。

她知道了原来兵团有着光荣的历史。最初驻扎的职工是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洗礼的战士,解放初期就地转业,担负起“劳武结合、屯垦戍边”的神圣使命。如今,他们都成了爷爷奶奶。后来,全国各地大批优秀青壮年、复转军人、知识分子、科技人员加入兵团行列,投身新疆建设。她的爸爸就是其中之一。

爸爸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报名支援大西北,成了兵团学校的一名老师。他所在的兵团位于天山北麓、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上。展眼望去,茫茫的沙丘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当时的学校,只有几间破旧的校舍,一个老师得教好几门课,跨不同的年级,面对不同民族的学生。爸爸可以说是白手起家。没有校舍,自建校舍;没有操场,自己平整土地建操场,可想而知困难重重。但他从不抱怨。在茫茫戈壁,他和同期的支边青年一起,凭着一腔热血奉献青春,挥洒汗水,硬是让这所兵团学校初具规模。

在过了将近十年的单身生活后,爸爸才和妈妈——一位来自湖南的支边姑娘组建了家庭,先后有了她和弟弟,分别取名为“建新”和“建兵”。那个年代,兵团出生的孩子名字中大多会有“新疆建设兵团”这样的元素。

自从在兵团安家后,爸妈没有回过老家。他们太穷,凑不齐回一趟老家的盘缠。爷爷奶奶先后病重离世,也没能去奔丧,因为遇到了极端天气,大雪封山,根本没有出行的交通工具。这成了爸爸心里永久的伤痛。

那年暑假,家乡的弟弟盛情邀请哥哥全家回来团聚,说也该让孩子们见见面,这才有了重庆之旅。为了节省路费,也因为家里养着鸡鸭、地里种着庄稼需要人照料,妈妈就没有一同前往,和年幼的弟弟留守在家中。

(四)

建新对老家之行的美好设想,被迎头浇上了一盆冷水。她这才知道,天外有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以前过的是啥日子啊!

“爸爸,新疆那么穷,我们为啥不可以想办法回到重庆去呢?”她想,只要她回重庆读书,过不了多久,堂妹就没资格再取笑她。她一定会做得比堂妹更好。

“这里的孩子更需要老师,爸爸不能撇开他们。再说爸爸在这里已经待了将近二十年,对这片土地很有感情。”爸爸这样回答她。

对于父亲的高尚情操,以建新这样的年纪无法理解是正常的。自从去了一趟重庆,她内心对爸爸有了强烈抵触。她想,她原本应该过得比现在好得多,可就是因为父亲的执着坚守,让她的苦日子就像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那样茫无边际。

从那以后,建新暗自下决心,长大了要考出去,离开这个穷地方。

她的确够努力,多年来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然而,兵团师资力量的薄弱,限制了她的成长空间。第一次高考,她以2分之差名落孙山。她不甘心,复读一年再考,终于如愿考上内地一所医科大学。全家人都高兴坏了。

“家乡缺医少药,很需要医生。前几天还有个哈萨克牧民因为生孩子难产来不及送到医院,死在路上。你如果毕业后能回来做医生就太好了。”爸爸说。在爸爸心目中,新疆就是家乡,因为他在那里奉献了大半辈子。可建新的心里却有自己的小九九。她才不想回来呢。

转眼五年大学过去了。毕业后她去南方一座大城市的医院应聘,如愿以偿被录用。她以为,从此她将永远脱离新疆那片土地,成为一名都市人。

(五)

建新选择了妇产科专业。这个选择或多或少受到父亲那句话的影响。那个难产的哈萨克牧民的悲剧,成了她向专业发展的某种动力。她悟性高,够努力,不出几年就能够独当一面,并晋升为主治医师。

天天和当地人打交道,她以为自己早已融入他们的圈子。然而当她看到人们聊起新疆人时那种不屑甚至愤怒的语气,她就犹如芒刺在身。那时候全国各地到处充斥着卖切糕的W族人,做小偷的W族小孩,给人留下很不好的印象。建新很难过,她不敢跟人说,她也是新疆人。人们批评新疆人,就像在批评她一样。

在外时间越久,建新越想家,越想父母。她和父母的联系,是每隔一两星期写一封信,爸妈来信对她都是鼓励的语言,也说了他们自己的事。比如,爸爸做了一校之长,更忙了;妈妈到了退休年龄,拿了养老金,可还是没闲着。说的最多的是弟弟,他的学业让爸妈操心不少,他不是块读书的料,也不够努力,没考上大学。后来参了军。

如今家里就剩爸妈两个人了。他们该有多么孤单啊!建新在想。她回忆起在兵团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些虽然艰苦却快乐的岁月。在那样的条件下,爸妈尽自己的能力培养她上大学。而她却对爸爸一直耿耿于怀。她从爸妈来信的字里行间看不到一丝的落寞和责备,只有对她的想念和期盼。

那些年她身边不缺乏追求者,可她不敢开始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她骨子里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六)

当建新请了探亲假,再次踏上去新疆的旅程时,她已经阔别新疆整整十年。坐了几天的绿皮火车,窗外林木渐渐稀少,大漠一望无垠。建新有些激动。她这才觉得,自己有多么想念家乡。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思念。

同一节车厢里,有个十来岁的W族孩子没有固定座位,在四处嬉闹奔跑。他看到建新面前的小桌上有一包方便面,就问她可不可以给他吃,得到了许可后他就很高兴地和建新攀谈起来。看得出这是个见过世面的孩子,一脸的狡黠。

“你读书吗?”建新问他。

“没读书,做那事。”男孩回答的时候满不在乎。

“几岁来这里的?”

“五岁,他们花了500元给爸妈,说是把我带出来学本领,我就出来了。现在我已经是个师傅了,很少有失手的时候。”男孩的神情颇有些得意。

“那你为啥还要回去呢?”

“没办法,被遣返了。”

“你一个人?”

“嗯,公安把我交给列车员看管,到了新疆爸妈在车站接。”

“你家里知道你出来是做这事吗?”

“不知道,没敢告诉他们。在我们的教义里,偷盗是大忌。爸妈要知道出来做这个,打死也不会答应。可我以后还是要出来。干这个太好挣钱了,也能够见大世面。”

这一番交谈,建新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家乡做些什么。她的耳畔仿佛传来爸爸的声音:“小新,回来吧,家乡需要你,这里的人需要你。”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爸爸在家辅导学生功课、深夜批改作业、带领学生栽树种地、识别植物的场景。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守啊!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爸爸是对的。

当建新出现在爸妈面前时,他们太震惊了,太意外了。爸爸拥着建新,喜极而泣。建新看到,爸爸已经满头白发。这白发,一半是岁月的留痕,一半是思女心切所造成的吧。愧疚、心疼,让她无法自已,一任泪水尽情流淌。

(七)

“小新,还记得这里吗?那次带你来看沙漠,看梭梭,一晃快二十年了。”

“是呀,爸爸,您可老多了。”

“都年届花甲了,能不老吗?”

“爸爸,我不走了,留下来陪您和妈妈。”建新说。

“真的?那你可得想好喽。”

“想好了,我已经跟这里的医院联系,他们非常欢迎。”

“这可真是太好了!你也看到了,进入新世纪,兵团发展很快,团场的环境也大有改善,在向城市化发展,不再是你离开之前的样子。今后还会越来越好。当然前提是得有人,有人才。我们老了得有接力棒,才会让这片土地焕发生机。”

“是呀。我是兵团的女儿,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梭梭,我的根就在这里,今后永远属于这里。”

沙漠的尽头,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父女俩相携着,踏着夕阳归去。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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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阳光笙箫支剑笙的头像
    阳光笙箫支剑笙 2024年7月2日 下午3:02

    沙漠的尽头,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父女俩相携着,踏着夕阳归去。

    夕阳无限好,晚霞更灿烂。

  • 锦瑟黎燕的头像
    锦瑟黎燕 2024年7月2日 下午3:43

    相思的精美小说,激情澎湃,情深意浓,声情并茂地歌吟了支边人及后代,如生命力顽强,浑身是宝的沙漠梭梭,扎根新疆,为新疆的繁荣富强而无悔付出。意境高远,文笔优美,好有格调,为之点赞!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4年7月2日 下午5:31

      @锦瑟黎燕谢谢黎燕老师精美点评!新疆之行,被听到的故事感动着,回来后经过艺术加工,写成小说。算是半真实半虚构吧。

  • 鸣虫的头像
    鸣虫 2024年7月2日 下午4:11

    富有正能量、很耐读的小说!以戍边人的后代建新的目及、感受和成长为主线,从懵懂少年的朦胧对比,到学成后的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让这个戍边二代由感受屈辱、到发奋努力逃离、再到主动回归做一棵梭梭草,继承父母未尽的事业,扎根边疆、建设边疆。如此短的篇幅,心路历程曲折生动,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真棒!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4年7月2日 下午5:35

      @鸣虫谢谢鸣虫老师鼓励!在新疆,听到的兵团故事好多,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也在思考着,人生的意义何在。还听说过,一个援疆医生在任务结束后要求留在那里,举家都成了新疆人。正因为全国有那么多热血男儿(巾帼)汇聚新疆,才让新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更美好、更强大。

  • 轻品慢尝的头像
    轻品慢尝 2024年7月2日 下午8:33

    好几天不见你的文字, 很想念, 今天又见了,很开心。去一趟新疆, 欣赏自然风光, 也欣赏人事风光。他们也是山河之美, 你作品中的人有理想、有情怀, 故事书写得好, 人物刻画得好!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4年7月3日 上午6:04

      @轻品慢尝谢谢轻品老师鼓励!之所以好久不见更新,是因为在做这个功课呢!新疆回来后,觉得要先写最让我感动的人和事。

  • 梨子?的头像
    梨子? 2024年7月2日 下午8:53

    读相思姐姐的小说,也是感慨万千。近日湖南大雨不断,我的一位朋友在街道工作,她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都在大堤上值守。所以说,我们安稳岁月的背后,总有人在替我们遮风挡雨。

  • 漫言华语的头像
    漫言华语 2024年7月2日 下午9:17

    高手!开始写小说了。人物、故事情节都有了,可读性很强。拜读欣赏点赞!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4年7月3日 上午6:07

      @漫言华语谢谢华姐!新疆回来,觉得有必要先写让人感动的人和事。于是现实加虚构,写成了此文。

  • 晓舟同志的头像
    晓舟同志 2024年7月2日 下午9:57

    相思功夫见长,突飞猛进啊。十大名博果然不同凡响。

  • 红芭蕾情结的头像
    红芭蕾情结 2024年7月2日 下午10:37

    “是呀。我是兵团的女儿,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梭梭,我的根就在这里,今后永远属于这里。”好感人的故事[赞][赞][赞]看到这段话,也想起10年前在新浪弄潮时,也曾认为自己是“军队的女儿”[调皮][调皮],喜欢读妹妹的故事。

  • 惑矣的头像
    惑矣 2024年7月2日 下午11:18

    兵团,对开发建设新疆,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一个有点悲壮又很圆满的故事,很动人。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4年7月3日 上午6:10

      @惑矣是呀,当我听着那些感人的故事,流下了很多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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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絮晗烟 2024年7月3日 上午9:56

    以梭梭作为此篇小说的“载体”太赞了!
    半虚半实间的叙事,赋予主人公的情怀以光和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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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上梦落 2024年7月3日 下午1:50

    致敬建设兵团的战士及其后人,他们是戈壁滩上的梭梭,大漠中的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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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诚厚 2024年7月3日 下午11:06

    一篇小小说,一位兵团女孩的成长经历。梭梭的标题折射出心灵的主题,看到了外面精彩的世界,最终的选择要像父母一样,做一颗大西北的梭梭草。满满的正能量。看来,医生妹子在向文学的殿堂奋进。点个大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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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皓月蓝空 2024年7月5日 下午9:40

    “是呀。我是兵团的女儿,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梭梭,我的根就在这里,今后永远属于这里。”——建设兵团的孩子,成为扎根边陲的建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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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凌 2024年7月12日 上午8:18

    很精彩的小说,耐读,正能量,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个题材很少有人写,可以深入开发。梭梭寓意深刻,扎根荒漠,无怨无悔。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4年7月19日 上午7:01

      @雨凌谢谢雨凌老师鼓励,若有机会再去新疆,我或许会对兵团做个专访,那样写起来会更有血有肉。现在写的那是听来的故事加上虚构,多少流于肤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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