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挖河回来的时候,时令已进小雪。
一天傍晚我们一家人吃饭时,父母说起挖菜窖的事。母亲说:“这菜窖,还真该挖了。今儿个已是小雪节的第四天了,这雪说下就下。队里估计这几天就会分白菜,到时可别抓瞎了。”
父亲手里拿着半张饼和筷子,站起身踱到屋外,仰着头看了看天空,又踱回屋说:“今儿个是十月十六吧?大月亮真圆,正好挖菜窖。吃完晚饭就干!”说着话,又接着吃起来。
母亲担心一个晚上干不完,说:“能挖成?可别熬得太晚了,明天还得出工干活呢!”
“光存放咱自家的,不用太大,时间不会太晚。”父亲信心满满。父亲的语气也激励了我,我把饭碗一推,说道:“还有我哪,我跟爹一起挖。”
父母都笑了。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儿子长大了,能干活了。”父亲则拍拍我的后脑勺,大声笑着说:“呵呵,我干活有帮手了。好好,咱俩一起挖!”
那一年,我家的菜窖就选在了我家院门外西侧,一棵老枣树的旁边。
母亲一边照看着妹妹,一边刷锅洗碗。我和父亲各扛一把铁锨来到了院门外西侧。那晚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大大的圆圆的月亮,像一面镜子挂在天上,把远远近近的树木、房屋和大地照得清清楚楚。父亲把肩上的铁锨轻轻一甩,“唰”地戳进脚下的地里。他返身回到院里,用一根长长的高粱秫秸比量了一下躺在墙头下的几根木头。回到挖菜窖的现场,纵着横着走了两趟,比着那秫秸用铁锨在地上画了一个长方形,说:“好了,咱在这个框里面挖吧!”
开始破土的时候,有一种新鲜感,也有一种想证明自己成了“大人”的欲望,我很卖力地挖着。父亲看着我挖土的样子,笑笑,说:“你刚刚七虚岁,能拿动铁锨就很不错了,试着挖几下就行,可不能累着!”
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事儿,我能行!”
父亲又笑了,说:“呵呵,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儿了!那你先看着我的样子学学吧——两只手攥锨把儿要有紧有松,不能一味死攥着,那样容易磨出泡来;还有,脚往下踹锨头时,用力要猛,速度要快……好了,就这样来吧!”
在父亲的示范下,我似乎掌握了使用铁锨的要领,但终究显得笨拙。父亲一铁锨下去,挖出很大一坨土来;而我费好大力气,挖出的土却只有那么一点点。我心有不甘,依然卖力地挖着……
我勉强跟着父亲挖到有两个铁锨头深的时候,实在挖不动了,好像身上的劲儿全用完了一样,脸上的汗也懒得擦,“呼呼”地在一旁喘气。父亲停下来,用他的袖子给我擦擦汗,说:“了不起,能挖这么多,真是个‘小大人’了,一晃就赶上我啦!好了,先歇会儿吧,不累了接着干。”说着,父亲把我抱起来,放到窖坑上面,又把我的铁锨递给了我。
我站在窖坑边上,手里扶着铁锨,看着月光下挥锨挖土的父亲。父亲挖土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松、舒展。他用脚一蹬,接着双臂一挥,一锨土便“唰”甩到地面,那姿态,是那样的潇洒自如,我打心里羡慕和佩服父亲。
父亲不再说话,就那样有节奏地一锨一锨挖着。我突然想到父亲刚刚说过的“一晃就赶上我啦!”的话,就问:“爹,你说我一晃就能赶上你,‘一晃’得多少时间啊?”
父亲依旧挥着锨,呵呵笑着说道:“赶上我啊,还得二十多年!”
我对“二十多年”是个什么概念根本不懂,只是想,到那时我和爹一样了,再挖菜窖就能节省一半工夫。便说:“赶上你就好了。这会儿我们用半宿挖菜窖,到那时用半半宿就行了。”
父亲“呵呵”地笑得更响了。他停下挖土,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小子,到那时我还是现在的样子吗?你长到我这样的时候,我就老喽!”
我对父亲说的“老”也不懂是什么概念,想象不出父亲老了以后会与眼前有什么不同,于是就说:“你老了也没事儿,反正我们都是大人了!”
父亲笑得弯下腰去。这时,我的身后也响起了母亲“咯咯”的笑声,母亲笑着说:“倒是不错,你长大了,咱们都成大人了,但我跟你爹就成了老婆儿老头儿啦!”母亲右手拎着一把铁梁白瓷壶,左手拿着两只碗,说道,“歇一会儿,喝点水!”说着把两只碗放在地上,倒满了水。
这时,菜窖的深度已过父亲腰部。在菜窖东南角,父亲留出了两步土台阶。听到母亲的招呼,父亲把铁锨往地上一戳,踏着土台阶“噌噌”到了地面。母亲早已端起一碗水递到了父亲手里,同时嘱咐我:“小心烫着!先凉凉再喝吧!”母亲转身往院里走时,嘱咐道,“悠着劲,别累着!哦,对了,完了活儿有好东西吃!”
一听这话,我兴奋了,问道:“娘,吃什么好东西?”
母亲回头笑笑,说:“先不告诉你,干完活儿就知道了!”……
父亲又下到窖坑里继续挖土。我在父亲的指挥下,用铁锨一点一点地把父亲扔上来的土往稍远处倒。这时,我的心思全在吃好东西上了,便问父亲:“爹,你说娘一会儿让咱们吃什么好东西啊?”
父亲手不停歇地挖着土,笑笑说:“你先猜猜看!”
我先说是大枣,父亲摇头否定。我又说是嘎扎(油炸薄面片,很焦脆),父亲依然摇头说不会是。接着我再猜糖,父亲笑着反问:“你见到你娘买糖了?”我摇摇头,又猜:“那,就是炒料豆(在锅里干炒熟了的黄豆,又香又脆)了,对不对?”这次父亲未置可否,一边往上扔着土,一边说:“我也说不准。嗯,也许让你猜对了。咱先干活,一会儿到屋里一吃就知道了。”
总惦记着吃好东西,我早没有了干活的心思。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对父亲说:“爹,那老母亮儿(月亮)都到了正南了,要不明儿再挖吧!”
父亲依旧在挥着手里的铁锨,说:“我看你不是累了,是馋了,净想着吃好东西了。咱说好今儿晚上干完,就必须干完,不能说了不算啊!馋小子,再等一会儿,咱这菜窖马上就搭顶!”说着,父亲拎着铁锨踏着土台阶上到了地面。他自己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抹一下嘴,说,“好小子,今儿没少干活!再坚持一下,咱篷上顶就回屋吃好东西!”
父亲从院里扛出四根木头,搭在窖坑上面,又抱出一些高粱秫秸,很厚实地铺在木头上面,然后招呼我道:“来,咱在上面扔土吧!”说着拿起铁锨“唰唰”地把土往窖顶上扔,我也跟着干了起来。很快,窖顶上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土,父亲把窖顶及周边的土仔细归置了一遍,长出一口气,说道:“哈,菜窖完活,大功告成!小子,咱歇啦!”父亲把我的铁锨接过去,连同他的那把一起夹在腋下,又拎起地上的瓷壶,冲我说了句“拿上咱的碗”便朝院里走去。
进了院门,父亲转身销院门,同时说道:“馋小子,快去看看是什么好吃的!”
听到说话声,母亲笑吟吟地从屋里迎了出来,对我说:“猜猜是什么?”
这时,一股浓浓的炒花生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大声说:“猜着了,猜着了,是炒长果(我们这里把花生称为长果)!”
母亲接过了我手里的碗。我快步来到屋里,看到地上放着饭桌,桌上的簸箕里面是母亲炒好的花生。昏暗的油灯下,那花生有些泛黄,有的又有些焦黑。我伸手抓了一大把,感觉那温度不是很热,估计出锅已经有一会儿了。我迫不及待地剥开壳,把花生仁放在嘴里大嚼起来,边嚼边大声说:“香,真是香!”
母亲嗔我一眼,嘱咐道:“小声点,你妹妹刚睡着,别把她吵醒了!”说着,母亲倒了两碗水,放在了饭桌上。
父亲也进了屋,坐在饭桌旁,边剥花生边说:“猜了几样都没猜着,可这炒长果比你猜的那几样都好吃,是吧?”
我点点头。
花生虽然产在农村,但那个年代以粮为纲,花生种得很少,因此很珍贵。在我的记忆中,除非过年或是家里有贵客,平时是见不到炒花生的。所以,挖菜窖时,父亲让我猜母亲会为我们准备什么好东西吃,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花生这种稀罕物的。
我只顾自己低头吃了,直到母亲嘱咐我喝水时,我才发现母亲一直那样坐着,一个花生也没吃。我赶忙抓一把递给母亲:“娘,你吃啊!”
母亲伸手推回我递过去的花生,笑着说:“今儿个这长果,是特意犒劳挖菜窖的有功之臣的,我不吃!”
父亲笑了,看着我说:“咱这小子今儿个没少干活,是功臣;你给我们烧水、炒花生,也是功臣!都吃,都吃!”我拿着花生执意让母亲吃。母亲拗不过,便用手指在簸箕里来回扒拉,挑拣那些炒得焦黑的花生剥着吃。吃了几个,便起身干别的活了。
就在我快速剥着花生大快朵颐时,父亲拍拍手,站了起来,说:“打住吧,马上睡觉了,吃多了不好!”
我依然低头嚼着,说:“没事,没事。”
这时,母亲也过来说道:“好东西得省着吃。明天再吃,这些都是你和妹妹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晚的圆月,那晚挖菜窖的累,还有那晚满口余香的炒花生,一直深藏在我的记忆里!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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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7条)
先坐上沙发,占个位!陆续倒着看您的博文![赞][赞][爱心][爱心][花][花]
@解世权:欢迎老解!上茶!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晚的圆月,那晚挖菜窖的累,还有那晚满口余香的炒花生,一直深藏在我的记忆里!’
啊,往事依然,记忆犹新,父爱如山,山的依靠,母爱如海,海的包容。
可敬天下父母心!可怜人间儿女情!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支老师美评,祝好!
与一颗颗花生连接在一起的是血脉和根啊!
画面感的文字,尤其惹人!赞!
@柳絮晗烟:感谢美评,祝好!
这孩子好乖,爱学习爱劳动。[咧嘴笑][咧嘴笑]
@晓舟同志:哈哈,周老师谬夸[嘿嘿][嘿嘿]祝好!
阴历的十月十六,在月光下挖菜窖,还有炒花生,看着就如同一首诗,一幅画,好美,好美。
菜窖我记得小时候我家院子里也有,只是很深的,好像一米五到二米深。边上有几个坑,踩着坑爬上,爬下。上面是一个盖子。我记得大部分都是父亲下去拿菜。有时候父亲出差,妈妈用绳子系在我腰上,把我放下去,我解开绳子把菜放到一个布包里,妈妈提上去,再放下绳子我捆好,踩着边上的坑往上爬,妈妈用绳子拉着帮我。新疆的冻土有的将近一米,菜窖浅了,菜会冻坏。菜窖是一个竖井,下面再挖几个洞,菜放到洞里面。秋天买的白菜,萝卜,土豆,圆葱分别放在几个洞里,吃一个冬天。秋天还晒一些西葫芦,豆角等干菜。
@地质之花:您的美评,也是一段珍贵的记忆!我们国家幅员辽阔,东北、华北、西北都有用菜窖藏菜的生活习惯,而且新疆那边挖菜窖、藏菜比华北这边还要更难一些吧!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菜窖故事忆童年,母慈父爱暖心田,美味花生留余香,岁月匆匆几十年。
@雨凌:您的诗评真好!感谢,祝好!
和父亲挖地窖的经历很温馨, 有劳动的辛苦和快乐, 有家人间的互动, 还有花生的香味。我小时候父亲是缺位的, 根本没有这样的记忆, 好羡慕你!
@轻品慢尝: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充分享受了父爱,但非常可惜,我的父亲走得太早,该他享受的生活一点也没能享受,留下了天大的遗憾!感谢刘老师美评,祝好!
鸣虫7岁,小小年纪,就和父亲一起挖菜窖,如此懂事,体贴父母,好感人。母亲用炒花生犒劳,是对好孩子的奖励。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孩子,让人感到这样的家,有浓浓的爱,有美美的家风,有美不胜收的将来。
@锦瑟黎燕:感谢黎燕老师美评鼓励,祝好!
生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遇到疼爱孩子的父母,是人生大幸事。
@惑矣:是啊,所以我的儿时记忆大都是美好又难忘的。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娘的慈祥,父亲的疼爱,感到了家庭的温馨。才虚岁七岁啊,那晚的美好记忆怎能忘记。幼小的心灵就可以为家庭分担忧愁,不容易。有道是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东北下乡的地方家家都有地窖,随着生活的提高,估计地窖早已不见了吧?
@清心:感谢陈老师美评鼓励!所言极是,菜窖在东北、华北、西北是很普遍的,但那是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事了,后来就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非常温暖的回忆,都说家和万事兴,在你的文字里,能够看出父母的恩爱,对孩子恩重如山的宠爱,日后他们的付出,成就了你的辉煌。
@悠扬琴声68:哪里有什么辉煌?只不过凭着记忆把那些过往形成文字。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挖菜窖的辛苦,早已被吃花生的幸福冲淡了。温馨的场景,温馨的一家人。
@难诉相思:感谢精到美评,祝好!
那个年代的人还是非常能吃苦的。炒花生在那时候绝对是奢侈品。
@陌上梦落:您对那个时代还是很了解的,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每年过节,五一十一都发票买花生瓜子,那会觉得特别香。五香花生米特别好吃,现在还记得它味道。可惜现在没那个口感了。刚从朋友那回来,啤酒喝了半瓶。我感觉现在量太小。朋友没喝。岁数大了,不行了。
@杨自记:是啊,年龄越来越大,很多事情不比从前了,动力气、花精力,包括喝酒,等等尽量浅尝辄止,不能勉强。毕竟保重身体是第一位的。祝好杨兄!
@鸣虫:现在主要是食欲不振,除非有多年未遇朋友了,一般就是少喝几口。吃便饭好处是对身体好,还能节省银两。祝好朋友。
操劳中成长渐成熟,实践中受教获真知。父母言传身教,晚辈受益匪浅。[喝彩][赞]
@一池烟雨:感谢精到美评,祝好!
那晚的圆月,那晚父子俩挖菜窖的温馨对话,那晚母亲炒花生犒劳,和和美美的家庭,幸福的回忆。欣赏,点赞!
@诚厚:感谢诚厚老师美评,祝好!
怀旧的故事,温馨的亲情,永远萦绕在心头!
@皓月蓝空: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挖菜窖,应该是一件沉重的体力活。但这篇文章看得却很轻松,这大概是因为你们一家人的温暖和爱意把沉重的劳动化解了。
@邯郸常跃进:感谢常兄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