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Z16岁的春天，是花季少年心花开放的春天。可是江南的春是兔子的尾巴，江南的夏可不是省油的灯，不把人折腾得七荤八素是不肯油尽灯枯的。那个夏天似乎要把小Z一生要遇到的大事提前预支，给他一个下马威, 给他一个警示。他是要感谢那个夏天呢，还是要痛恨那个夏天呢？
那个夏天，唐山发生大地震, 对小Z来说最大的地震是贝娅特丽丝上山下乡。这本不是意料中的事，她姐姐林挽云已经是知青了，按新政策每家可以有一个孩子留城，林牧云是可以留城的, 可她决意要上山下乡去换她姐姐回城。这样的事从未有先例，她一次次到上山下乡办公室要求，理由是当年姐姐主动下乡，把留城的机会给了自己，自己比姐姐个头高，更适合广阔天地。那时许多家庭为了争留城指标和机会常常争得不可开交，撕破脸。这样的姐妹相让，还从未见过，所以就遂了她的心愿。小Z心中的震撼是：自己果然没有看错，林牧云就是贝娅特丽丝，是貌美德也美的贝娅特丽丝。他在心中也做了一个决定，高中毕业后追随她上山下乡。后来，他并没有追随成，因为到他高中毕业时，世道始料不及地变了。
那个夏天，他见不到她了。他在日记里和她见，用笔和她说话。虽然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厢情愿、自说自话、自导自演的精神恋爱。可是他的身，一个正在蓬勃生长的身，正在不知不觉中挣脱心的管束，和心争自由求解放，自说自话、自作主张起来。在物理时空的黑暗来临时，心理时空的天地慢慢开阔，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领着他向天地间的一个深处走去，从超我、自我，走向本我(那个最具动物本性的我)。他在梦中梦见贝娅特丽丝，就像《神曲》中的贝娅特丽丝带领但丁游历一样，带着他游历那些他不曾去过的地方。在游李白笔下的天姥山时，他听到虎啸狼吟，看到雾霭岚岚，贝娅特丽丝拉着他的手，又松开他的手走进云霭，他追也追不上……他也在梦中梦见过自己与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同床共枕，云雨一番，大汗淋漓地醒来时，那张单人床成了湿地公园。
两个梦怪怪地没有交集。快乐与羞耻齐飞，期盼共恐惧一色。他不敢回忆那后一个梦，他想忘掉后一个梦。他几乎睡觉前都要默默对自己说：不要再做梦了。为了不做梦，白天他故意把自己整得很累很累，或故意让自己睡得很迟很迟，期望自己不要活做大头梦，一觉睡到大天亮。一点都不管用，梦还是照做。他奇怪为什么梦中的角色从不篡位？怎么能篡位呢？贝娅特丽丝是心中的女神，是要引领他走向“超我”(超越本能和超越现实)的。超我这个词汇，是他上大学读弗洛伊德心理学才知道的。他好像被一颗炮弹袭击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集中了他的肉身欲望，他觉得那是丑陋邪恶的；一半集中了他的精神诉求，他觉得那才是美好善良的。两个一半似乎有点势不两立，他们决斗过，好像不分胜负。但胜负终究还是要分出来的。
贝娅特丽丝入梦的时候变少了，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入梦的时候变多了，而且那个女孩的样貌渐渐在梦中清晰起来，清晰得叫出名字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她竟是“毛毛”，大名叫姜春玲。他对她很熟悉，是近邻, 也是同校的低几级的校友。她白净微胖，像个瓷娃娃。她是人们心目中的“傻大姐”，当然没有《红楼梦》中的傻大姐那么傻。她并不弱智，就是心眼少，没心没肺的，开窍开得比人迟一点而已。有一次，她捡了一个卫生带，拎在手上挨家挨户地问。连小Z这个男生都知道这是什么，她却不知道。小Z惊异，自己把她当作了贝娅特丽丝的肉身，可见灵与肉的需要是一个不能缺的。因为肉身的对象是傻大姐，他的不安和愧疚稍稍少了一些。
那个夏天，天气燥热异常，大暑的节气来了没几天，唐山大地震了。全国人民都搭抗震棚住抗震棚。小Z家那一片居民的抗震棚, 集中搭在附近一个学校的操场上，抗震棚连城片，一家的床连成一个大通铺, 家和家之间只有塑料布相隔。大家白天都照常在单位上班, 在家里生活，地震警报响起就往外跑，晚上才到抗震棚去睡觉。八、九月的天气还很热，抗震棚就更热，所以大家睡觉时间都推迟了，个个都是睡眠不足。小Z以为睡眠不足，梦就要少做或不做了。梦的总量是少了，毛毛的出场却是增多了。毛毛家的抗震棚距离小Z家的很近，大约只隔了两户人家。他和她接触的机会大大增加，进防震棚出防震棚会碰到，晚上或夜间上学校的公共厕所会碰到。公共厕所是隔而不隔的，隔的是墙，不隔的是声，还有想入非非。
一个下半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静静的校园内，“啊！” 一个女孩的叫声冲出了一个防震棚, 接着一个身影也滑进了一个防震棚。这声音，这身影之间可是有交结？一时间，操场上，防震棚里的人，除了那个声音的发出者，那个滑进棚子的人，没人知道，但那夜空的星星和云知道。当然，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知道。
那声音是毛毛发出的，那身影是小Z滑进的。小Z是夜里上厕所，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地进错了棚摸错了床，就碰到了毛毛，毛毛一惊就大喊了起来？
第二天，小Z被父母领着走进了当时的居委会办公室。只是居委会办公室，小Z却吓得魂飞魄散，墙上并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他仿佛觉得那标语就在每个人的脸上刻着。那些人是居委会干部，毛毛的父母等等。他发达的大脑飞快地转着：既然叫他来，一定是有蛛丝马迹在他们手中印着的，如果自己掩饰不当，蛛丝马迹会成为如山的铁证。若干年后，他的同事被双规接受审讯，据说是强光照得人彻夜不眠，仿佛探照到了灵魂中每一个角落。那个同事很快就彻底交代了。回想起来，那时的居委会办公室不甚明亮的灯光，也如探照灯般照着一个少年的灵魂。他出人意料的主动和坦然，让本来想逼供一番的意图落空。他痛哭流涕地说：我要写一份挖掘灵魂深处肮脏思想的交代和检讨书。
那一夜，他没有到防震棚睡觉，而是在家里写交代和检讨，是向居委会交代和检讨，也是向毛毛，向他的贝娅特丽丝交代和检讨。他写着写着仿佛看到贝娅特丽丝鄙夷的目光和谴责的声音，他突然想到语文课本上，毛主席的文章《别了，司徒雷登》，心里也在默想：别了，贝娅特丽丝。他写得酣畅淋漓，交代和检讨浑然一体，融会贯通。他仿佛是借坦白浇心中的块垒。他沉痛地描述自己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过程，把腐蚀的根源归到了黄色手抄本，只字未提他看的那些来自A同学家的文学书籍，当然不提贝娅特丽丝。他确实读过一些经同学手传的手抄本, 如《塔里的女人》。但在交代这些手抄本的来龙去脉时，也是有点伤脑筋的。交代特别是检讨自己肮脏行为的对象为什么是毛毛时羞愧、痛苦、迷乱搅在一起，自己都剪不断理还乱。
骨子里他是把毛毛当成了贝娅特丽丝的肉身，检讨中他把白白胖胖的毛毛和手抄本的一些描绘粘贴到了一起。当交代他到底对毛毛做了什么时，他老老实实地写道：就是摸了她一下。毛毛也说她确实只是被摸了一下。再说，毛毛家人也都在防震棚里，能做什么呢？只能摸那么一下。这一点，看检讨的人也一定会信的。为什么要摸，还能准确地摸到毛毛？他自己也有点混乱和迷糊。这和他做的那些梦是脱不了干系的，毛毛在他的梦中是逐渐清晰起来的，又逐渐和手抄本的描述对接起来。只是他自己都难信自己了。他一向是个沉静沉稳的孩子，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和人打过一次架，似乎是把那些没打架的能量积起来了，攒成了不顾一切的一摸。似乎自己成了鲁迅笔下，那个要摸小尼姑，要和吴妈困觉的阿Q。当然，他没有在检讨中这样写。他只能沉痛的检讨自己，真诚地对不起。对不起所有的人，也对不起他自己。后一句当然没有出现在检讨中。
他在深沉的检讨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动物性的自己，一个久远的茹毛饮血的自己。从那时起，后来他做了许多要根除自己动物性的努力。至于为什么能准确的摸到毛毛，他交代，是在那天晚上在学校的公共厕所门前遇到过毛毛，那时她出厕所正往她家防震棚走，而他是要进厕所，回头看到毛毛进了她家的防震棚床上，因天气热那塑料门帘一直都没有拉上。从毛毛嘴里也证实了这一点。检讨交到了有关人员手上，沉痛而又深刻，特别是改过自信的态度诚恳得谁看了谁都不好意思再追究了, 毛毛家特别是毛毛也没有追究, 大家都清楚小Z不仅不是街头小混混, 还是品学兼优的孩子。小Z的父母在心里嘀咕: 那些闲书害了他, 也救了他。(待续)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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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3条）
坐沙发读美文，感觉真好。青葱岁月，我们都曾这样走过，只是没有老师这样的笔力写出。羡慕。
@晓舟同志：本有点诚惶诚恐的, 得到认可和夸奖, 有点找不着北了。
精美佳作，神骏抒写，细节鲜活，将青春的故事与气息，浓郁呈现，美得令人心醉。好有品位的大手笔！
@锦瑟黎燕：大姐客气了, 夸得我晕头转向了。冷静冷静, 谢谢鼓励!
如歌如泣，
淒美的记忆，
永世难以抹灭，
她永久珍藏心底。
美丽的回忆，
爱和美，情与义，
如诗如歌如蜜，
喜在眉头，甜在心里。
我也有如此美丽的记忆，
难忘那非常年代的岁月，
漫歩乡间小道 月下 田间，
同登大学殿堂 课堂 图书馆，
青春似火，风华正茂，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有理想有抱负，
眼望全球，心怀天下，
曾经走到一起，想到一起，
心也曾连到一起………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您激情饱满的诗说诗解。可想而知,您的情感世界要多丰富,有多丰富!
维特的烦恼，青春的气息，情窦初开，痴醉沉迷，谁的青葱时光都有过这样深深浅浅的足迹。
@雨凌：谢谢您贴心的阅读和解读, 到底是诗人呀!
你的语句生动诙谐，情节、心理的描写也细致入微，很引人入胜。这位Z先生的罗曼史从少年就开始了，有了维特式的烦恼。
@四格格：谢谢美言! 您的解读很细致,很用心, 情感世界的丰富性, 看来你是能体会到的, 足见你也是一个情感世界丰富而宽厚的人。
青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文章流畅而真实，欣赏！
@鸣虫：很喜欢你对青春的比喻, 足见你也有过蓬勃而美好的青春!
非常有生活气息的故事，吸引一口气看完。16岁的花季少年是心花开放的春天，也是爱做梦最纯真的季节。检讨书可以证明，多么实在坦诚。
@清心：谢谢大姐阅评! 向您问好!
小Z啊，青春年少，情窦初开。天马行空，异想天开。
@清河君：谢谢到访! 向您问好!
情不自禁，阴差阳错，普遍存在。尤其在未成年时。突如其来的情节，令读者急待知晓发展状况。等友讲解哟。
@一池烟雨：谢谢阅评! 向您问好!
文笔太好了，写得如此精彩，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文。
@难诉相思：谢谢美言! 还期待读你的大美新疆游记呢!
@轻品慢尝：游记还没写，先写了一个关于新疆的故事。
特殊时期的“特殊”！
江南的春是兔子的尾巴，江南的夏可不是省油的灯……
有节奏的、美的！
@柳絮晗烟：谢谢阅评! 向您问好!
小Z正经历青春期的迷茫，期待下期，小Z经历真正的罗曼蒂克恋爱。您的书写细致入微，少年人的情绪跃然纸上。小故事，大手笔。
精神世界的虚幻，现实世界的无奈。
@陌上梦落：谢谢阅评! 有同感啊!
唐山地震是一个关键时间点，以后还发生主席去世，之前还有总理去世。唐山地震后，国家要大变样了。唐山地震，我们知青在外面睡半个月。对地震恐惧远远大于它本身破坏，谁也想不到后来国家大变样。那时我们真以为插队要一直进行下去呢。祝好博友。
@杨自记：同时代的人,有相同的经历, 相同的感受。谢谢到访,像您问好!
@轻品慢尝：谢谢朋友问候。有时间来北京走走。
@杨自记：向您问好!
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男孩的罗曼蒂克心理活动的细致入微的描写，不仅有文字的功力，而且有心理活动的精准把握。情节的描写，有着年代的特征。品味着不一般的小说。点个大赞！
@诚厚：谢谢美言! 谢谢点赞! 向您问好!
那些青春的悸动，性意识的萌发，内心的渴望与焦灼，写得太细腻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