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得了疯病的三姑，始终是我父亲心中一个放不下的牵挂。
三姑的疯病是在1964年“四清”时受到严重刺激而害上的。我的三姑夫曾在生产队担任保管员，“瓜菜代”时期有一次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从生产队弄回了半簸箕高粱糠。“四清”时被人揭发，于是遭勒令“退赔”，把三姑结婚时的陪嫁——躺柜、立柜、毡条、大挂镜等，全部充了公，还被罚三个月的工分。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使我的三姑一下子神经错乱了。从此，一向聪明能干的三姑便成了四处游走不定、整天骂街撩巷的精神病人。那个时候，三姑已经生了四个儿子。
1968年春节过后，记得是我们给姑奶奶拜年回来不久，父亲打听到一个消息，离我们村三十里远的宋庄村有一个乡野中医，擅长用针灸治疗疯癫病。父亲动心了，便与我母亲商量说：“听说那个医生有两下子，治好了一些得疯癫病的人。要不咱请他给三姐治治，你觉得如何？”
“试试吧，要是真能治好三姐的病，咱天天给那医生烧高香都行啊！”
看到母亲赞同，父亲很高兴，但很快又沉默了，低头思索片刻，说：“三姐家这些年日子过得恓惶，他们那个家实在不像家的样子。把医生请了去，别说吃饭了，单是住也成问题啊！”父亲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干脆把三姐接到咱家治吧！把这事儿跟咱大姐、大哥和老三家说说，他们愿帮衬点就帮衬点，帮不了就拉倒。”
母亲点点头，说：“过年时省下的一点肉和几斤白面，这下正好派上用场了。”
把三姑接到我家治病的主意，得到了我的大姑和叔叔家的支持，大姑说她带过两升白面来，婶子表示做饭烧柴就用他们屋的。只是伯父对此不置可否，伯父说：“有多大把握能治好？若治不好，不是白白搭钱搭伙食，还瞎耽误工夫吗？”顿一下，又说一句，“你们看着办吧，怎么着我也没意见。”……
那一年，刚过完“二节二”，父亲赶着生产队的大车去接我的三姑。同时，叔叔骑着自行车去宋庄村请那位医生。
那天，父亲的牛车不仅拉来了三姑，还有我那个木讷地有些窝囊的三姑夫和他们刚刚一周多的小女儿俊儿。我的母亲把俊儿抱在了怀里。俊儿又黑又瘦，穿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孱弱的像一只病猫，细声细气地哭着要东西吃。我大姑和婶子把三姑扶下了车。三姑显得很兴奋，与大家大声交谈着，丝毫看不出有疯癫病。但一干人刚刚进到屋里，三姑就开始糊涂了。先是自己小声嘟囔，不知所云；接着便开始大声叫骂起来，那样子很是吓人。一旁的三姑夫赶忙上前劝解，但根本不起作用，三姑依然骂得吐沫飞扬。
就在三姑旁若无人，对着窗子大声叫骂的时候，叔叔从三十里外的宋庄村把医生也请到了。那医生四十来岁年纪，身量不高，体形微胖，黑裤蓝褂，头戴一顶黑色毡帽，脚蹬一双黑色圆口布鞋，戴一副圆眼镜，腋下夹一个扁扁的有些破损的灰色布包，显得很是与众不同。我的父亲和三姑夫把医生迎进屋里，指着三姑小声介绍说：“这就是病人。”然后又介绍了三姑的得病时间和主要症状。
听着介绍，医生微微皱了下眉，说：“哦！时间确实有些长了，彻底扳过来怕是不容易。我尽力而为吧！”说着话，看看仍在冲着窗户骂街的三姑，大声说道：“我说大姐呀，跟谁呀这么没完没了的？”
听到叫声，三姑转过头来，看到医生，眼里先是流露出一丝害怕的神色，但马上抬手指着医生吼道：“怎么，就他妈半簸箕秫秫帽（高粱糠），我那躺柜、立柜、毡条、大镜子还抵不上？半簸箕，只一捧啊，就要了我那么多东西！你们还想怎么样？”——显然，三姑把医生当成“四清”工作队了。
接下来，便是给三姑扎针。开始时，三姑叫骂着不让扎，还是在父亲、叔叔和三姑夫的帮助下，才把针扎上。一旦扎上了针，三姑那已经迷失了的七魂六魄便似乎找回了一魂，她不再骂人，对那医生客气有加，嘴里叫着“大兄弟”，尽说好听的话，还连连央求医生不要治死自己……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给三姑扎针时，母亲不让我看。母亲说三姑的脚上、腿上、胳膊上、头上都扎满了一拃长的银针，那样子实在是吓人。
浑身上下扎满了针的三姑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在炕上躺着。她的女儿俊儿则在炕的另一头不住地哭闹。俊儿手里如果不拿着吃的东西，就会哭闹地更厉害。她像是永远吃不饱似的。
三姑夫看看浑身扎满银针的我的三姑，再扭头看看另一边不停哭闹的我的表妹，皱眉蹙额，慢慢蹲下身去，把两只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不住地叹气。许久，他站起身，快步踱到外屋，对我大姑、母亲和婶子说：“也不知孩子前世造了什么孽，偏偏降生到俺家。你们都看见了，我没法养活她呀！我知道你们谁家也没能力抚养，不如你们帮着想想法，找个好人家领养了吧！”说着长叹一声，眼里溢出了泪水。
三姑夫述说这个想法时，正好有一个给我的三姑叫表姨的我家邻居，前来打听三姑的病情。听了三姑夫的话，马上接过话茬，说：“表姨夫要是真舍得把孩子送人，我帮着找个人家吧！”
第二天上午，身上扎满银针的三姑又昏昏睡去，那个邻居领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要把孩子抱走，解释说，由于自己不能生养，只得抱养一个。并请孩子的亲人放心，保证会视若己出，当亲生孩子养，不会让孩子有丝毫的抱屈受罪。
三姑夫点点头，流着泪问清了来人姓名和所住村庄，表示以后要去看望孩子。我的大姑、母亲和婶子也都流下了眼泪。来人哄着俊儿表妹，要领她走。一岁多的俊儿表妹望着眼前的陌生人，一脸的恐惧和排斥，拒绝跟她走，那人便强行抱起俊儿表妹往外走。在俊儿表妹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里，我的大姑、母亲、婶子都背转身去，不忍看这生离死别的场景；三姑夫也双手捂着脸，蹲下身子发出了哭声。
就在来人抱着俊儿表妹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在炕上昏睡着的三姑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呐喊：“把我的孩子留下——！”她“呼”地坐起，伸手把脚上、腿上的银针“唰唰”拔掉，带着胳膊和头上的针，赤着脚旋风一样奔出屋门，嘴里喊着，“孩子——放下我的孩子！哪个敢抢走我跟你拼命！”眨眼间便冲到那人跟前，狠命夺回了俊儿表妹，死死抱在自己怀里。
三姑夫泪眼婆娑，走到那妇人面前，拱拱手又挥挥手，把她推出了院子……
医生为三姑治疗了五天，病情不见丝毫好转，医生表示无能为力了。父亲拿出五块钱，交给医生，说：“这几天饭菜简单粗糙，不成敬意！虽说没能见到好的效果，可也耽误你的工夫了！”
“唉！这病拖得时间有点长了，不然我还是有把握的！”那乡野医生小声嗫嚅着，坐上了叔叔自行车的后座……
父亲又一次套上生产队的大车，把我的三姑、三姑夫和俊儿表妹送回家。上车时，一向少言寡语的三姑夫对我的父亲和母亲说：“他二舅、他二妗子，这几天让你们破费了！你们的恩情，俺们会记住的！”
“好了，好了，别说见外话了，快坐稳吧！”父亲晃了晃手里的鞭子，喊了声“驾！”那牛车便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为三姑治病那几天，留在我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是顿顿饭都有好吃的。母亲把过年时省出的肉和白面，精心算计，仔细打理，尽最大努力让那个乡野医生吃好。当然，小小的我是不能上饭桌的，那时上桌陪医生吃饭的只有我的伯父。每顿饭伯父都跟医生一起吃，吃完便抹抹嘴走人，对治疗的事不问一句。其他人都是在外屋吃棒子饼子、窝头。医生和伯父吃剩下的肉丝打卤面、饺子或是烙饼炒鸡蛋，便归我、妹妹和俊儿表妹享用了。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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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4条）
你的父亲与叔叔、姑姑和妯娌们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自己省吃俭用，却出钱出力，虽然没治好三姑的病，但这份情义记在三姑一家的心里，也感动着我们每个人。你的大伯既无情又自私，不出钱不出力，还要伸张嘴来吃好喝好。
@四格格：那个时候，人们重亲情，给三姑治病的过往，现在每当说起，仍然令我的亲戚们津津乐道，对我的父母敬佩有加。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读这篇文章，我读出了泪水，也读出了人间的骨肉真亲，以及呈现出来的人性的天壤之别。
@祁俊清：感谢祁老师共情，祝好！
这真是能钻进人心里的好故事，栩栩如生，篇篇都能打动人。[赞][赞][赞][花][花][花]
@悠扬琴声68：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
一篇为三姑治病，读出了鸣虫老师父母、叔婶、大姑令人感动的骨肉亲情，读出了鸣虫老师富有爱心的家庭。大伯在这个事情上，表现是令人不齿的。
@诚厚：感谢诚厚老师精到美评，您的平江路街巷美文篇篇都是精品，给人知识，令人感动！
鸣虫的父母，叔叔婶婶，大姑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啊，为了给三姑治病，那年那月，倾情付出，感人肺腑。鸣虫的抒写，细节生动详实，声情并茂，十分传神，极具感染力与内在张力。
@锦瑟黎燕：感谢黎燕老师的精到美评和鼓励，祝好！
把一个病人及其全家人，接住到自已家五天，这份亲情了不得呢。品徳实在高尚！我们这代人几乎做不到，七0后更是不可能了。世风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向河北吴家学习致敬！
@晓舟同志：我的父亲母亲是非常重视亲情的，那代人的观念和行为，现在想来都令人感动。为三姑治病的往事，现在说起，都令我的姑表兄们感激涕零！
心病还需心药医，如果那时候能有人出面把东西要回来，给生产队拿点钱，也许三姑的病就好了。一个农村妇女，陪嫁的东西不单单是值钱不值钱的事，那里面有娘家人的亲情，对小时候的怀念。
每个运动，下面都有一些借机报复的人。半簸箕高粱糠，也就是一个检讨的事情。做这些事情的人会遭报应的。
@地质之花：那时候的悲惨过往，不堪回首啊！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老宅往事三姑治病，骨肉情深一片真情。
乡村医生针灸治病，得心应手有时也灵。
心病还须心理治疗，现代已经弄清病因。
心理疏导配合药物，缓解病情必有效应。
动人叙事人间温馨，声情并茂震撼心灵。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支老师的美好诗评，祝好！
给三姑治病的故事，字字句句都能打动人
@雪花漫舞：都是据实而写。那些过往，现在每每说起，都会令我的姑表兄们感激涕零！
陪嫁品无论多少, 对一个女子而言, 都是一份慰藉, 失之必痛心失心。情深义重的一家, 生动细致的叙述![赞][赞][赞]
@轻品慢尝：所言极是！感谢刘老师美评，祝好！
很感人的老宅故事，读出了酸甜苦辣，也读出了人间真情，点赞。
@雨凌：感谢您共情、美评，祝好！
针灸有时也不管用，应该早去医院看看。你父母都是好人，关切自己妹妹。祝福便宜。
针灸有时也不管用，应该早去医院看看。你父母都是好人，关切自己妹妹。祝福朋友。
@杨自记：感谢杨兄美评，祝好！
@鸣虫：早看效果会好一些。可当时没这方面条件和知识。祝好。
浓浓的亲情，感人的故事，精彩的描写，鸣虫老师用并不长的篇幅便让几个人物跃然纸上，功夫实在了得！
@邯郸常跃进：感谢常老师美评鼓励，祝好！
兄弟姐妹情，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父亲为三姐治病的付出，他们兄弟姐妹的感情很感人。对了，后来你三姑的病情有好转吗？
@清河君：的确，骨肉亲情是任何关系也比不了的。感谢您的美评。我三姑的病后来一直没有起色，只是年老之后略微轻些，活到81岁才去世。
鸣虫老师的父母真是善良的好人，这样的亲情读来令人动容。
@陌上梦落：感谢您共情并给予如此好的评价，祝好！
流泪看完了文章。一个能干的三姑，因为生产队干部的不近人情被逼疯，娘家人倾其所有为三姑治病，治病期间差点儿失去女儿（连卖儿女都算不上，是直接白送儿女了）……这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激情燃烧的岁月，又是一部那苦难的岁月，里面浸泡了多少百姓的血泪！文中最大的亮点是父亲的理性担当、大度包容，对早已出嫁的三姐的关爱，对兄弟姐妹沟通协商的尊重，倾己所有对物质的看淡，对吝啬兄长的接纳，还有最后三姐治疗没有出现奇迹时对乡野医生的感恩。一个人能做到这些，这是多大的胸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做到这样，子孙想不发达都难！
@周旭才：感谢周总不吝笔墨地美评褒奖。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人们普遍贫穷，但好在还有亲情，尽管都很贫穷，但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给予必要的帮助。那个年代，人们大多是朴实的，父辈们的所作所为，的确对后代有着潜移默化地影响。再次对周总表示感谢，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