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女子无才便是德”, 到底是民间语, 还是脑子僵化的文人说的昏话, 且不去管它, 但它的误导却是“祸国殃民”的。好在民间也有: 一个好媳妇, 三代好儿孙一说。能够让三代儿孙好, 当是德才都有的好。旧时女子的才德大多不能用在俗世的事业上, 却能用在相夫教子上。这才德, 关乎子孙优劣, 也关乎夫妻情感质量和家庭幸福指数, 甚至关乎种群优化。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没有社会化历程的女子, 其才德的活水, 要么是胎里自带的, 要么是娘家养成的, 还有就是婆家习得的。
在苏洵科考失意, 出川倦游的两年多时间里, 两个儿子的教育, 是由程夫人来承担的。说到这事, 几乎所有的资料都会谈到程夫人与东坡一起读《后汉书》中《范滂传》一事。读到范滂因反对宦官专权被捕就义, 儿子拜别母亲, 范母坦然面对儿子的从容时, 程夫人慨然长叹。年方十岁的东坡问: 我若要做范滂, 母亲同意吗? 程夫人说: 你能做范滂, 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 “莫话”评说: 日后东坡入仕, 面对庭争时, 他心中肯定会想起母亲的话。不谈程夫人的道德水平, 首先程夫人是熟读《后汉书》, 并有自己的感慨和见解, 这有赖于她在娘家受过良好教育。
王弗对人对事的判断, 东坡承认大多是对的。她的判断源于她的见识, 而见识不是天生就有的。王弗父亲王方, 虽没有功名, 但也是个读书人。东坡14岁时与王弗相识在王方办的书院中,书院坐落于山林。有一次课间休息时, 东坡击掌,引出山岩缝隙里的小游鱼,老师建议为此取个名,东坡和王弗默契的取了同名“唤鱼池”。王方很喜欢东坡, 几年后王、苏两家成亲家。苏、王成婚的几年后,东坡取李商隐、韩愈、杜牧等人典故集聚成《南乡子·集句》,王弗竟能脱口说出集句中的许多典故。小夫妻的闺房之乐, 可堪比李清照与赵明诚。可见, 王弗婚前也是饱读诗书的, 难怪东坡在心理上还有点依赖她。不过那个唤鱼池的故事, 央视纪录片《定风波》的演绎, 与我在林、李、莫的书中看到的信息有所不同。在“李传”中, 那个与东坡默契取“唤鱼池”一名的人是王弗的哥哥。
不能轻易怀疑纪录片的真实性, 因为有关东坡的间接素材太多了, 与东坡占一点边的世人, 都会忙不迭的记录或叙述, 后人写传也很难穷尽, 也很难辨识那些材料。纪录片的演绎姑妄听之且存疑, 而我手头的三本书, 更值得信赖。
与东坡生活时间最长(25年), 唯一与东坡同穴的她, 是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她是王弗的堂妹, 她家是耕读之家, 她很熟悉农桑之事。看来在娘家, 她是耕为主读为辅了。她跟随东坡, 从眉山到京城汴京, 再到杭州、密州、徐州、黄州等地, 亲历了东坡的宦海沉浮, 以及黄州的艰难岁月, 最后卒于汴京, 遗体也是暂厝汴京。她离世九年后, 东坡长子苏迈把她(继母)的灵柩迁往汝州(今河南郏县)的小峨眉山与东坡合墓。
王闰之是过日子的行家里手。在黄州时, 有一次家里的耕牛得了重病, 医生都不知是什么病, 东坡更是手足无措。她走进牛棚查看了一番, 说这牛得了“豆斑疮”, 就煮了一锅青蒿喂牛, 居然把牛给治好了。
有一年的二月十五日夜,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堂前盛开的梅花。她对东坡说: 秋月很凄凉、春月却和悦, 何不请朋友来饮酒赏花看月? 这话如果从王弗的嘴里吐出, 东坡可能会习以为常。从言语不多的王闰之口中悠悠地出来, 虽无别出心裁的意象, 也令东坡大喜, 说这是“诗家语”呀。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 婚前就与东坡相识。嫁给东坡后, 又多了敬佩和理解。与诗人耳鬓厮磨多年, 耳濡目染着, 就有风雅诗意了。王闰之的诗家语, 东坡十分待见, 他真的请朋友在十六日夜来饮酒、赏花、望月了。一个本不才的女子, 被夫君调教一二, 赏识三四, 渐渐就有些才了。
又一个姓王的她, 名叫朝云。她是杭州女子, 12岁就来到苏家, 陪伴东坡22年。她非明媒正娶的妻, 是侍妾。
朝云是怎样来到苏家的, “莫话”简单交代她是王闰之为苏家买的一个婢女; “李传”详细介绍了宋代官伎(妓)制度; “林传”则生动描绘了宋代官太太与官伎的惺惺相惜, 几厢参照, 就有了来龙去脉。
东坡第一次来杭州做通判, 这是一个副职, 有时间和精力参与社交活动。宋代官府有官伎制度, 伎是有歌舞技能的女子, 不是卖身的妓女。官伎也叫营伎, 她们受官府应召和管理, 服务(歌舞、陪酒)于官员。达观贵人家自设家伎做厨娘, 做缝衣女, 她们也歌舞娱乐主人, 侍奉家中贵客。这些家伎的前身往往是官伎。
作为社交和休闲活动, 东坡常常游西湖, 有时携家眷游, 有时与官伎也叫歌伎一同游。太太们一般在湖岸上, 而歌伎们常在泛舟上。岸上的太太们看着能歌善舞的歌伎, 很不安; 舟中的歌伎们羡慕地看着太太们, 希望能像太太们一样有个家。王朝云就是被王闰之领(买)回家的官伎, 到苏家先是家伎, 后为侍妾。
“李传”和“林传”都用了一个章节来写朝云。“李传”说: 她十二岁到苏家, 看尽了苏家的盛衰荣辱, 她是苏家长大的孩子, 主人的怜爱, 使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苏家的人, 无论有无名分, 都甘愿分担苏家的苦乐。“林传” 说: 秦观曾写诗说朝云美如春园, 眼如晨曦。综合这些信息看, 美丽的朝云打小成官伎, 那她不是出生于贫苦之家, 就是很小就遭逢家庭重大变故。说她在苏家长大, 既有身子骨的长大, 也有心智的长大。她受王闰之影响而贤惠善良, 也在东坡的诗文和言谈中启蒙开智。她还善歌舞, 经常唱东坡的词曲, 如那很婉约的“花褪残红青杏小, 绿水人家绕”。想象一下她唱这曲子时, 春园般的脸、晨曦样的眼, 怎不让人怜爱。
朝云虽然一直是侍妾, 但她在东坡心中也是重量级的。王闰之去世后, 东坡不再娶妻, 也无法将朝云扶正(礼法不允)。这不妨碍她是东坡亲密的精神伴侣, 只要稍稍列举几事, 就可证明这一点。
其一, 东坡在汴京做翰林学士时, 一天饭后, 他拍拍自己的肚皮, 问家人: 我的肚皮里装的是什么? 有的回答: 都是文章, 有的回答: 都是见识, 东坡听了摇摇头。朝云说: 那一肚皮装的都是不合时宜, 东坡哈哈大笑说: 还是朝云懂我。一个地位低下的女子, 对夫君的精神世界, 有如此的了然, 这是才, 还是不才?
其二, 东坡被贬惠州前, 想到惠州蛮荒, 就以白居易晚年遣散家中歌伎为样, 也要遣散家中的婢妾, 朝云不肯被遣散, 她是唯一跟随东坡到惠州的侍妾。东坡得意于朝云的不离不弃, 曾笑话白居易被“樱桃口”、“小蛮腰”所弃, 那个樱桃口樊素, 经汴水(河南)、泗水(安徽)、瓜洲(江苏)回到了杭州。与白居易PK个人魅力, 他胜了。更重要的是朝云不是“樱桃口”和“小蛮腰”, 她有一个与东坡相连的精神世界。宋代女子是可以和离再嫁的, 何况夫君已放行。一个32岁, 还风姿绰约的女子, 要跟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迈之躯, 去一个苦寒之地。德耶? 才耶? 我不由得想到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那些个年轻美丽的贵族女子, 跟随被流放的丈夫去西伯利亚的情景。难怪曹雪芹在《红楼梦》中, 借贾雨村之口, 把朝云与卓文君、红拂等人一起看作是天地灵气造就的“情痴情种”。
其三, 朝云在惠州患传染病身亡, 东坡依照朝云遗言, 把她安葬在惠州丰湖栖禅寺东南面的松林中。朝云育有一子, 但亡于襁褓中, 从此向佛学佛, 尤其心仪禅宗。本就有灵气但不大识字的朝云, 在学佛学禅的过程中, 得到东坡的支持和悉心指点, 不仅会识文断字了, 阅读能力也得到很大提升。这些在“李传”中有详细叙述。而“林传”读了东坡写朝云的诗, 盛赞这二人 “恋爱情操和宗教情操交织在一起, 十分出色。” 东坡还把朝云比作“天女维摩”, 佛学和禅境, 成为这二人共同的精神通道。
王弗、王闰之、王朝云, 都先东坡而去, 也都得到深情的悼念与厚待, 王弗有万棵松树以及“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悼念, 王闰之有东坡的永久陪伴, 王朝云有“朝云堂”的祭奠。东坡到惠州后, 深感无望北归, 决意要盖一栋房子, 可就在房子要建成时, 朝云故去。这个原叫“白鹤峰”的居所后被辟为“朝云堂”, 以纪念这位既平凡又不平凡的女子。
她们平生为苏家操劳, 维护着苏家, 其实苏家也成就了她们。程夫人和王弗的才德基础在娘家, 进修和实践在苏家; 王闰之, 尤其是王朝云的才德, 基础教育、职业培训就主要在苏家了。旧时代, 女子大都要劳碌一生, 可在苏家的她们比绝大多数女子幸运, 她们能得到伴侣的欣赏和眷念。虽然处于那个时代的苏家男人免不了有男权思想, 但他们对女性的尊重, 起码是那个时代最好的。
苏家有她们是苏家之幸, 她们在苏家也是她们之幸。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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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0条)
几厢参照读东坡,眷属才德显风流。
王弗闺之朝云伴,欣赏眷念何所求。
心心相印唤鱼池,饱读诗书竞自由。
同穴恩爱王闺之,梅花诗意名长久。
恋爱宗教互交织,朝云堂前白鹤留。
苏家女属苏家幸,引经据典披锦绣。
@阳光笙箫支剑笙:多谢热情洋溢的概括和评点!谢谢!
喜读这样的文章!家传、家风的影响,再加上后天聪慧的再学习能力,成就了苏家两代女人的卓越与伟大。刘老师书读得广泛而精深,故文章写得顺风顺水,非常耐读。文章的最后一句,堪为经典:苏家有她们是苏家之幸, 她们在苏家也是她们之幸。
@鸣虫:多谢你给予这么高的评价, 这是最大的鼓励!
一读再读,反复学习。
@祁俊清:谢谢阅读, 共同学习!
老师将与苏东坡相依相伴,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的三个女人的身世,命运,才情,内涵,情感出神入化抒写,既是文字画像,也是文字书魂,感人至深。大家手笔,为之点赞。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给予这么高的评价, 有点惭愧呢, 还要不断学习呢!
一读再读,大家手笔,为之点赞。
@雪花漫舞:谢谢阅读, 多谢点赞!
苏轼与他终身相伴的四位女子,除了生母姓程外,正妻,续弦、侍妾都是姓王,他与王氏缘分深长。王氏们都是生在书香门第、读书人家,就连王朝云也是自幼耳濡目染,所以她们有才有貌,有见识,有能力,对苏轼辅助极大、影响极深。古代虽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历代传颂的许多都是显现出女子的才和德,比如孟母择邻,比如岳母刺字。
@四格格:说得极是, 一个人的才德也是相辅相成的, 不是孤立存在的,所以人们才期望人要德才兼备。
学者品讲,拉高了卯酉河博客的品位。感谢刘教授!
@晓舟同志:哪是什么学者, 吊吊书袋罢了! 多谢抬举!
苏轼和王姓渊源较深啊!王弗、王闰之、王朝云,都姓王,终身陪伴侍奉东坡,进入苏家是她们之幸, 她们也为苏家增光添彩。读您对“林传”、“李传”、“莫话”的解读,受益良多。
@难诉相思:真的觉得苏家的她们很幸运, 不仅在那个时代, 放在这个时代考量也是幸运的。
老师丝丝入扣,生动细致的文字,让我知道了苏东坡的母亲程夫人,对儿子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引领与陶冶非同寻常。
@锦瑟黎燕:再谢大姐美评! 有些汗颜呢!
东坡逸事传千年,天女维摩悟佛法。平凡之中不平凡,惠州幸有朝云堂。
@清河君:多谢!多谢!
苏轼多情不滥情,为他生命中的三个女“王”写的诗都成千古名句。 这就是情缘福缘![喝彩][赞]
@一池烟雨:多谢!多谢! 问好!问好!
你的几厢参照阅读,让我们对苏东坡及他的几位夫人们有了更深的认识,几位王氏都是才德兼备,她们有幸一生都甘愿随苏东坡起伏沉浮,苏东坡也有幸遇上她们。
@四格格:再谢! 再谢! 问好!问好!
教授妹子书读得多,而且融会贯通读得精,让我这半个文化人的半个,似乎又稍稍涨了一点。读这两篇,填补了我对有德有才的程夫人和陪伴东坡先生的三位女人认知的空白。东坡先生对身边女性的尊重,对东坡先生也有了更深的了解。点个大赞!
@诚厚:您又谦虚了, 您才是真正的文化人,有眼光有手笔, 我不过是个读闲书闲读书的人。
读您的学者文章,加深我对苏东坡的一知半解。
@悠扬琴声68:谢谢认可,向您问好!
这也许就是门当户对的重要性。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书香门第里的“她们”总是不差的。[咧嘴笑]
@陌上梦落:您说的很对呢, 耳濡目染, 近朱者赤, 环境重要,人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