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林传”、“李传”和“莫话”, 都没有具体记录姓苏的她们。东坡的祖父有两个女儿, 有文字记录了她们嫁了谁, 但没有记她们的名字, 至多只是几娘几娘的; 东坡的父亲有三个女儿, 都是东坡的姐姐, 前两个早夭, 三姐八娘(在苏氏宗族同辈女性排序为八) 在东坡16岁时故于婆家。东坡有个被传说的妹妹, 说她嫁给了苏门弟子秦观。但这只是民间的一番好意, 真有这等好事, 东坡自己怎会一字不提, 因此, 东坡没有妹妹。
苏家有几个不姓苏的她们, 被书写过。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悼亡词, 让人们知道了一个叫王弗的她, 她是东坡的发妻, 与东坡伉俪十年。她去世十年后的一天, 东坡梦见了她, 于是写下这首悼亡词。这首词, 无论怎么高评都不为过, 我只能用上朴素和深情这两个词语。深情本身就是朴素的, 唯有朴素才见深情。她嫁入苏家, 育有一子, 见证了东坡的求学应考, 陪伴东坡度过早期的职业生涯。
东坡年少得志, 21岁进士及第, 其后守母孝三年, 再应制科试, 入三等(实际是一等, 因为一、二等从来都空缺)。宋仁宗高兴地对他皇母说: 我为子孙选了二相(还有一个就是苏辙)。东坡本可在京城任职的, 但为了磨练年轻人, 东坡被派往陕西凤翔任判官, 那年他26岁。如今, 这个年龄的很多人还在读硕读博呢。第一次与父兄分离, 幸好有性格沉稳的王弗陪伴。年轻气盛的东坡, 坐冷板凳, 被上司责难, 他写的公文一次次不通过, 回家后难免要发发牢骚, 甚至说, 这破官不做了, 王弗说, 好呀好呀, 我们这就回眉山, 不说教也不激将。
东坡热情也天真, “世间无恶人”是他的交友理念, 还好有王弗敲边鼓。东坡常有朋友上门言欢或说事, 王弗坐在帘后, 一边做针线活, 一边“窃听”。她敲打说: 要小心那些太露骨的泛泛之交, 太快建立的友情不会长久, 要特别小心那些刻意奉承的人。东坡承认, 王弗对人对事的判断大多是对的。这个妻的贤, 还真不一般, 有一点唐李世民时长孙皇后的范儿。
东坡三年凤翔判官之职任满, 得以回到京都任职, 但不久王弗去世。苏洵对东坡说, 你该把你太太葬在她婆婆的身边, 这是苏洵对这个儿媳莫大的认可。
苏洵的妻子, 东坡的母亲姓程, 名不知, 几乎所有的文字记载中都只称她为程夫人。“莫话”说她“出身于富裕的书香门第” ; “李传” 更具体地说“苏洵娶眉山富豪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为妻。” 而几乎所有的资料都说苏家只是个中等之家, “林传”说苏家也许比一般中等人家富裕些, 他家有两个仆人, 孩子出世有奶妈。不过两家差距还是不小的。程家嫁女于苏家, 难道是要标榜自家不嫌贫爱富? 这么认为, 脑袋着实进水了。程夫人的哥哥和苏洵的二哥苏涣, 是同年的进士, 苏家也是门外有万竿竹, 门内有万卷书的。那“万”可能不是实指, 但人家书可不是白读的。也许程家认了苏洵这个潜力股, 事实上还就是潜力股。程夫人是苏家的功臣, 她相夫教子, 相的是个少年游荡, 大器晚成的夫, 教的二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熠熠生辉。她还是经商的人才, 在眉山镇上开铺子, 从一个开到五个, 做纺织丝绸生意, 为丈夫早年的游历, 以及后来父子三人出川科考和谋职, 提供了经济保障。
程夫人的贡献和心血, 苏洵不仅懂, 还十分的懂。苏洵在悼亡妻的祭文中写道:“我知母心, 非官是好, 要以文称。昔予少年, 游荡不学; 我知子心, 忧我泯灭。感叹折节, 以至今日……有幡其丘, 惟子之坟。凿为二室, 期与子同。……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 内失良朋。我归旧庐, 无有改移。魂兮未泯, 不日来归。”这是“林传”中所引的祭文片段, 在“李传”中, 有说苏洵年轻时对妻子很冷漠。这两传说得都不错, “李传”资料翔实, 苏洵大器晚成, 那晚不仅是文章之事, 也包括夫妻情愫开窍晚, 早年的冷漠不是虚言, 好在后来开窍了。他知道妻子不图他做大官, 望他“文名”天下, 他还知道妻子担忧自己才华泯灭, 妻子离世他失去了内在的朋友。
苏家的男人都不吝为妻子、母亲写祭文, 写悼亡诗。苏洵的这篇祭文, 以及东坡写给第二人妻子王闰之, 写给侍妾的王朝云的祭文和悼亡诗都是顶级的, 只不过有“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个天花板, 其他的就顶不起来了。
你看, 人家程夫人不羡官, 羡文才, 不怕夫君游荡不学, 就怕夫君才思泯灭, 她静待夫君他日成为爆款。程夫人自己能生财, 但不慕财。我读的这三个本子中, 都写了这么两件事: 有一次, 苏家的婢女在院子里踩出了一个坑洞, 发现洞里有一个大瓮, 瓮中还发出声响。家人都认为瓮里藏有财宝, 程夫人却立即让人用土填埋大瓮。一年冬天, 天降大雪, 东坡家庭院里的大柳树下, 有一尺见方的地上无积雪, 天晴后那地方还隆起来了。东坡怀疑地下有古人窖藏的丹药, 因为丹药性热, 所以地上无积雪。东坡好奇, 想挖掘那块地看个究竟, 其妻王弗立刻阻止说: 要是婆母还在, 她一定不允许发掘。东坡听了很惭愧, 就此作罢。
两件事, 一件发生在眉山老家, 那时东坡可能出川了, 没有亲历但留在老家的妻子王弗亲历了。第二件发生在凤翔, 程夫人已不在世。她填埋那个可能藏有财宝的大瓮, 是不给家人有机会觊觎不属于自己的财富, 把可能的贪欲, 消灭于萌芽中。程夫人的用意, 王弗心领神会了。
程夫人和王弗这婆媳俩寿都不长, 生命终止于四十几岁和二十七岁。 以后她们就活在情深意笃的诗文中, 活在苏家多才多情的男人心中。为了各自的亡妻, 两个男人不仅奉上了诗文, 还有大动作呢。
苏洵的大动作, 在“林传”和“李传”中都有详细的记叙, 尤其是“林传”, 又是津津乐道一番。
程夫人去世, 两个儿子要举家出川, 苏洵也要和儿子一起出川。 他知道自己不大可能再回来了, 果不其然, 再回来的就是灵柩。所以他为亡妻做一个大安排: 造了观音娘娘、引路王等六尊佛像, 以及佛龛, 将之安置在极乐院的如来堂中。动身前苏洵正式把佛像捐献给寺庙, 跟亡妻告别, 希望菩萨保佑程夫人的魂魄, “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东坡的大动作, 在“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中的词句有剧透。王弗去世后, 灵柩暂厝京城西郊。几个月后苏洵去世, 东坡兄弟千里迢迢, 携两副棺柩至眉州。苏洵与程夫人合墓, 王弗安息于合墓旁的一个小丘上。兄弟俩张罗着种松树苗。“李传”引东坡诗“为翁栽插万松冈”记叙了这事, 而“莫话”说是在王弗墓旁种了许多松苗。一说是为父, 一说是为妻, 我理解既为父也为妻, 还为祖莹的所有祖先。“万”松可能真不是虚指, “林传”中也说是种了三万棵松苗。这可是一个很大的工程, 耗财力更耗心力, 背后是多重多深的情意!
松树长得慢, 十年后也还是短松冈也。短是树短, 情可不短。程夫人、王弗在阵阵松涛中, 会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呢?
程夫人和王弗配得上苏家父子的深情。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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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8条）
呵呵，树短情长有创意，名人家事皆成诗。
@晓舟同志：多谢赏识!
老师如此解读苏东坡，系列文章，堪为苏学的经典之作，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学术与文学联袂的华章，这是卯酉河最美的人文风景。苏家父子对程夫人和王弗的祭文, 悼亡诗，深情脉脉，震撼人心，穿越时空，回声久远。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认可和赏识 , 夸得我要找不着北了。
涉猎之广，阅读之深，令人佩服！嫁入苏家的女人都非常了不得呀，程夫人自不必说，单是苏轼的两位夫人一个妾就都是女中豪杰。
@鸣虫：谢谢美评! 阅读的深广不敢当, 那是无边际的。
拜读，学习，品味，欣赏，钦佩。
@祁俊清：谢谢品读, 多多指教呀!
原来苏轼没有妹妹，一直传说苏家小妹是女才子，只是脸长得长，苏轼打趣她：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苏小妹也不示弱，因苏轼额头高，于是苏小妹说：人影还在门外边，额头已到大堂前。
@四格格：那个妹妹的传说, 是民间的一番好意,演绎一番也无妨。苏家多才子, 就希望苏家也有才女。
把三套写苏轼的书拿来细读比较，学问人的功夫了得，尤其对程夫人与王夫人这婆媳的研读、记写细腻深刻，学习了。
@淡墨：得到前辈作家的夸赞喜不自禁, 谢谢鼓励!
几厢参照读东坡，苏家眷属披锦绣。
小轩窗前自难忘，幽梦还乡何所求？
深信世间无恶人，露骨之交难长久。
料得年年肠断处，悲喜交加泪自流。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诗人医生的诗评,笑纳了!
轻品老师通过“林传”、“李传”和“莫话”，介绍了苏家姓苏和不姓苏的“她们”，让我长了见识。苏东坡的这首悼亡词堪称极品，千古流芳。通过此文我还了解到苏东坡没有妹妹。我还一直以为他有个妹妹。多年前看过电视剧《鹊桥仙》，讲的就是苏小妹和秦少游的爱情故事。看来这也只是传说而已。但里面的插曲《难诉相思》，让我爱了一辈子。
@难诉相思：那个妹妹的传说, 是民间的一番好意,演绎一番也无妨。苏家多才子, 就希望苏家也有才女, 特别是苏姓的才女 。电视剧《鹊桥仙》我没看过, 一定很好看, 还有好听的歌, 让你难忘。
那悼亡词背的很溜，背后的故事却不甚了了，读了教授的文章涨知识！
@漫言华语：你脑中和心中一定装了不少东坡的诗文, 你才是行家里手呢 , 向你学习!
一个兴旺的家族，一个优秀的男士。背后几乎都有一个贤妻良母型的贤内助啊！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对呀！程夫人和王弗皆有才有德呢！
@ch雪梅：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一样, 下一篇就要写她们的才德了。
轻品老师不愧为是大学教授，博览群书，博学多识。严谨的治学态度让人钦佩。
@陌上梦落：谢谢夸奖, 谢谢鼓励!
教授做完阅人的学问，续做阅书的学问。有人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会有一个助力的女人。苏家父子又成一证。对程夫人、王弗的不吝笔墨，是对背后女人的深情感激。妹子对三本书的比较研究，深了一个层次。赞赏！
@诚厚：谢谢你的美言和美评! 只是读书感想而已, 研究不敢当。再谢鼓励呀!
三本苏东坡，刘老师读的透，理的清，写的好，令人佩服！
@邯郸常跃进：谢谢美言!谢谢鼓励!
这才是书香门第的模样，苏家的故事读来很温馨，尤其是苏东坡的《悼亡妻》——江城子，写的动人心魄，令人难忘！
@李宗宾19481957：所言极是! 谢谢阅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