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四个多月后，到了当年的秋末，伯父便提出了分家的要求。
记得那时生产队的麦子已经种完，还没到冬灌的时候，农活似乎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一天傍晚，父母刚刚从地里下工回家，母亲正做晚饭，父亲拿一把笤帚在扫院子里满地的落叶，我和妹妹在屋门口玩耍。这时，伯父倒背着手走到了我家门前，大声说道：“吃了黑介饭咱仨商量商量分家的事！”
伯父的话，我感到一头雾水。“咱仨”指得是谁？是父亲、母亲和他吗？但母亲没在院里而是在屋里做饭呢！那包括我吗？小小的我，脑子有点绕不过来。父亲停住打扫树叶，赶忙直起腰应道：“哦，行啊！”
我的母亲听到说话声，从屋里出来说道：“是大哥啊，你在这屋吃饭吧！”
“不了，不了。”伯父嘴里说着，摆摆手，便朝叔叔家门口走去。到了叔叔家门口，依然说了那句“吃了黑介饭咱仨商量商量分家的事！”的话，便走了。
晚饭时，父亲一改往常细嚼慢咽的习惯，胡乱喝了几口粥，便在一旁“吧嗒，吧嗒”抽起了烟。母亲说：“就光喝点粥，能饱？”
父亲拧着双眉，慢慢吸着烟，说：“饱了。”吸了几口烟，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唉！娘刚走几个月，就闹着分家，觉着忒突然了。我也知道，家，迟早是要分的，可我打算等大哥成了家再分。他才三十岁多一点，还有希望成家。那样的话，到时无论怎么分，心里也踏实！”
看到我和妹妹都已吃饱，娘边收拾碗筷边说：“既然大哥愿意分，就只好依他了。你也别瞎操心，分了家，无牵无挂的就他一个，或许成家更容易些。”
母亲刚刚把锅碗洗刷完，伯父来了，后面还跟着我的大姑父。父亲对母亲说：“你带着孩子去老三家屋里说话吧，顺便叫老三快过来，就说咱大哥和大姐夫都到了。”
我们家一向是这样，老伙里的事都是男人们说了算，媳妇不参与。这次商量分家，就更没媳妇的事了。母亲答应着，给伯父和大姑父倒上水，就拉着我和妹妹出了屋门。这时，就听伯父说：“有咱大姐夫参谋，今儿黑介咱先商量个原则。明儿早上叫俩证人，写个契约就成了。”
那时，小小的我对好多事情都不明白。刚听到“分家”的话，我最初的理解是把我们几个人都分开了就是“分家”。心想要是那样分了家，我和妹妹怎么办啊？直到晚饭时听到父母的对话，才似乎明白分家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对大人们的话，有很多也听不懂。伯父刚刚说的话我就不懂，于是刚一出门，我就问母亲：“娘，‘参谋’、‘原则’、还有‘契约’是么呀？”
娘牵着我和妹妹的手朝叔叔家屋里走着，大声斥责我：“那是大人们的事儿，小孩子家，别瞎问！”
那天晚上，父亲他们几个人商量到什么时候我不清楚，因为我和妹妹后来都在婶子家屋里睡着了。他们商量完后，父亲和母亲才分别抱着熟睡中的我和妹妹回到了我们屋。
第二天早上，大姑父和伯父早早来到了我们屋里。父亲和叔叔又分头叫来了老臊伯和树根伯。老臊伯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树根伯是我们宅院的西邻，他还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请他们两个人来，是让他们做我们家“分家”的证人。
那天早上我醒得很早，因为我想看看“分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听到大人们的说话声就赶忙穿衣下了炕。到了院子里，我看到门前放着我家的饭桌，饭桌上有砚台、毛笔、几张毛边纸和一个装着红色“泥巴”的小瓷盒，还有几个大碗，母亲正往碗里倒开水。看到我围着砚台和毛笔仔细看，母亲嘱咐道：“只许看，可不许动啊！”
我点点头，从饭桌边后退了几步。这时，就听大姑父说话了，他说：“这个……分家嘛，是早晚的事。这就好比树梢分叉、树根分脉，一个道理！”他看了看老臊伯和树根伯，“说起来，分家也算个大事，所以请二位来，麻烦给做个证人。”
“没的说，没的说！”
“很乐意，很乐意！”
老臊伯和树根伯都笑着回应。接下来，大姑父把头天晚上商定的原则说了一遍，大意是，对老宅院，东西向分成三段，其中，西段和中段带有房屋，每段7弓4尺。西段房屋是三间零一跨（棚子间），中段房屋是两间，但这两段房屋的梁、檩及椽子数量差不多，就算一样了。东段没有房屋，但长度最大，一直到小白河的边上，共12弓3尺。对老宅院这三段，老哥仨抓阄定归属。同时，对宅院外长满各种树木的那段地，也平均分成东、中、西三段，随老宅院的位置定归属。分到名下的那些树木，各家有管理权和果实（枣子、杜梨、榆钱等等）收获权；那地段极其上面的树木，各家没有买卖权，仍是老伙里的。
那时，在我家老宅院的南面，有一溜南北宽10米至20米不等、东西长300多米的杂木林地。那些树木大部分是枣树，间或有粗大的柳树，高挺的榆树、椿树，以及矮壮的杜树，靠最东头的小白河边上，还有很长的一溜荆条墩子。
大姑父说完分家的大致内容，问道：“都明白了吗？”
人们点点头。大姑父接着说：“分家留下点共产，不彻底分完，也是在讲儿的，俗话说‘分斤不分两，永远都是一家亲’。等将来适当的时候再做安排吧！”
大姑父早年在天津的一家绸缎庄做过账房，能写会算，能说会道，在我们村是有名的识文断字的人。他说着话，大家不住地点头。最后，他看了看我的母亲和婶子，问道：“你们妯娌俩有什么意见没有？有的话也可以说说！”
母亲和婶子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没有！”
“那好吧，开始抓阄。”说着，大姑父在三个纸片上分别写了一个字，团成三个大小一样的纸蛋蛋，捧在手心里来回晃了晃，“啪”地扔在了饭桌上，问道：“谁先来？”
父亲和伯父看了叔叔一眼。老臊伯和树根伯齐声说道：“小的先来，小的先来！”
父亲、伯父点了点头。只见叔叔笑着在手上吐口吐沫，用力搓了搓手，说了声“那我就抓了。”便拈起一个纸蛋蛋，快速打开看了一眼，向大家展示说：“行了，我攒钱盖房吧！”大家都看清楚了，是“东”字。
接着，父亲也拈起一个阄，打开一看说道：“我把着西边了！”大家也看清了，是“西”字。伯父笑笑，说：“我不用抓了，就是当间儿了！”
就听大姑父高声说道：“经过抓阄，老大分得老宅7弓4尺，土坯正房两间；老二分得老宅7弓4尺，土坯正房三间外加一个棚子间；老三分得老宅12弓三尺。”他看着大家，顿了片刻，说道：“如果都没意见，就开始写文书了！”说着，大姑父打开砚台盖儿，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汁，然后在那毛边纸上写了起来。
很快就写成了三份，大姑父对几个人说：“都近前来看看，有没有错，如果没有，就请各位分别按手印吧！我作为执笔人，也得按！”
大家按着手印，大姑父嘴里没闲着，他嘱咐道：“有句老话想必都听说过，‘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之间不能相容。’你们的大姐让我给你们捎句话，家虽然分了，但‘是灰就比土热’，亲兄弟有什么不能相容的？老话不也有‘互助家业兴’的说法吗？记住，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到多怎也不能闹生分了！”——对大姑父的这些话，那时的我基本上一概不懂，都是在我后来慢慢成长的过程中才一点点明白的。
我父亲笑笑，说：“告诉大姐吧，放心，俺们不会闹生分的。”
这时，伯父说：“我一个人，空手利落脚，住哪儿也无所谓。我抓到的两间房就由老三家住着吧，我还在外面借住。”
大姑父抱着砚台、拿着毛笔和印盒走了，老臊伯和树根伯也走了。
我不记得伯父和叔叔、婶子离开现场的情景了。只记得吃早饭时，我认真地问我的母亲：“娘啊，‘意见’是什么呀？大姑父问你和婶子有没有‘意见’，你们俩怎么都说没有呢？”
看着我那份认真的样子，娘笑了，却不知如何回答我。父亲也笑了，拍拍我的头，说：“小孩子家，想知道的事还真不少！好了，先吃饭吧，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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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7条）
有沙发坐，坐沙发看美文就一个字“爽”！
@雪花漫舞：欢迎！上茶！
老宅往事记分家，历史印记也难忘。
兄弟仨人好说话，骨肉相连情谊长。
房屋资产互谦让，勤奋努力永向上。
小孩虽然不懂事，跟着大人乐哈哈。
兄弟姐妹是一家，幸福安康万年长。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支老师美评，祝好！
这大姑父做过账房，是见过世面的，就凭他第一能征求两妯娌的意见，第二将姐姐的意见慎重其事的传达给兄弟们，就证明他是充分尊重妇女，不是男权主义。所以请他来主持分家是合适的。
@四格格：是啊，我的大姑父见过世面，能写会算，能说会道，而且也能把握公平，是个很好的人。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四格格：充满细节的分家，是记录。我们村是大了就分家，主要财产是宅基地。插队时大家比较穷。因为为吃饭知青闹矛盾，大队给我们建了青年之家，分房时大家抓阄。我们知道不会长期在农村，就当玩了。村老百姓分家就严肃多了，有时兄弟还打架。有时二婚的兄弟之间打。
鸣虫将分家抒写得情景交融，人物的音容笑貌，分家的细节，亲人们的反应跃然纸上，十分传神，直入人心。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
感觉您的记忆力特强，多年过去了，分家时的细枝末节，丁是丁，卯是卯，记得清清楚楚。加上出色的文字功夫，一气呵成，一篇有血有肉、有筋有骨佳作就这样诞生了。[赞][赞][赞][花][花][花]
@祁俊清：感谢祁老师的美评鼓励。儿时的很多事情，都印象深刻。多少年过去，也是记忆犹新！祝老兄夏安！
伯父把分得的两间房给老三住，单从这件事上看有点高风亮节，但不知会不会有啥猫腻。等待下文。
@难诉相思：我的伯父从小养成了乖戾、霸道、唯我独尊的脾性，但有时也有义气的一面。只是更多时候是唯我独尊。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鸣虫：只要心思不坏，一个人霸道没事。几个人霸道，其中还有夹带私心的，那麻烦就来了。老二老三位置摆得正，这个大家应该没问题。[微笑]
@晓舟同志：哈哈，非常有道理[赞][赞][赞][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
充满细节的分家，是记录。我们村是大了就分家，主要财产是宅基地。插队时大家比较穷。因为为吃饭知青闹矛盾，大队给我们建了青年之家，分房时大家抓阄。我们知道不会长期在农村，就当玩了。村老百姓分家就严肃多了，有时兄弟还打架。有时二婚的兄弟之间打。很有意义记录。
@杨自记：旧时农村人家分家，绝对是大事。感谢您美评，祝好！
分家是大事。长兄如父，三兄弟、两妯娌都没意见。家和万事兴！
@华章秋韵：感谢美评，祝好！
老宅分家, 如老树分枝。人情账、经济账, 咋算呀? 静候分解。
@轻品慢尝：感谢美评，祝好！
鸣虫老师写得《分家》细致入微，入目三分。长兄为父，大伯父有大哥的样子，主动将自己分得的房子让三弟居住，能看出一家人的其乐融融。大姑父，明事理，主持公道，也是这家人的福气。
@悠扬琴声68：您的美评精到准确，感谢！祝好！
分家细节让我大开眼界，抓阄老习俗体现了公平正义，有证人，由当事人，有说和人，还有你们看热闹的小孩子，好文章就是让人喜欢读！
@李宗宾19481957：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分家，写的很详细，让人有如临其境之感。 刚开始还担心伯父会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但最后他却大度的把自己的房子让叔叔住，这显示了他的大度，也是亲情的体现。
@邯郸常跃进：人本身就是复杂的，不能一味的好或坏，这才更真实。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分家，蛮敏感的话题，虽没经历过如此抓阄场景，还有证人，但觉得很公平啊！亲兄弟明算账呢！文字家常逻辑性明确。似乎从开始的惊悸，到后来的理所当然。兄弟之情还在。
@ch雪梅：感谢美评，祝好！
鸣虫老师的文字真得很有画面感，看到分家的前半段，我都有些莫名的紧张，坐等后续。
@陌上梦落：感谢美评，欢迎继续关注，祝好！
请合适的主事人，协商，请有分量的见证人，立据，鸣虫老师详细写出了那个年代典型的农村分家过程。大伯虽然对母亲不孝，但在分家这件事上却有大哥风范，尤其是把他分到的房让没有分到房的老三家住。
@诚厚：人都有其复杂性。我的伯父便是这样的人，浑身的缺点和恶习，只有一点义气值得肯定。感谢您美评，祝好！
大哥在分家的处理上还是有兄弟情谊的。看来大哥还不是一个太自私的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家呢。
@地质之花：人是最复杂的生物体，我伯父就是这样的人，其打小养成的唯我独尊的霸道性格，却又有义气的一方面。谢谢您！
分家是大势所趋，过小日子比吃大锅饭强，就像包产到户能调动人的积极性是一个道理。
@漫言华语：感谢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