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悬崖上
一、
黄大炳走进堆满杂物的后廊子,拿出边口已经断了很多篾的背篓,又从墙上取下那根二十多米长拇指头那么粗的棕绳,把绳子挽成卷放进背篓里,再把镰刀、短把的小锄头放进麻袋,放在棕绳子上,用细绳在背篓上绑扎实了,这才走出大门。
抬头看天,云很厚,顔色灰灰的,远处也没有黑的云脚,估计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下雨。
黄大炳今天要去青岩漂的半山墩采药去。这一向,口袋空空如也,想到街上去买点生活必需品,没点现钱,怎么能行。所以,只好到山里采点药材再拿到镇里药材收购站去卖,挣点零钱,来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要去的这个半山墩,不是地名,是个地形。它是青岩漂北面绝壁上挂着的岩墩,岩墩不算小,墩上还有树林子,只是要去这半山墩的树林子,没有路可走,只能用绳子把自己绑紧了从岩漂上滑下去才行。这种半漂里的岩墩有两处,远看,这两处岩墩加上山顶与山脚,像一架有四个梯步的梯子,立在云雾山的层峦叠嶂中。
青岩漂是云雾山中众多岩漂的其中之一,云雾山究竟有多少山峰,没人数过。走进云雾山,就如走进迷宫。青岩漂,因为它隔云岭大队近一些,加上青岩漂南面山坡也平缓一些,这里虽是缓坡,但往山的那个方向走,尽是弯弯曲曲的小路,路旁有不成片的岩砬子田,横七竖八地摆在荒坡上,田与田之间往往是石崁和大树分界,大树是杂树,四季青叶不落,山石与青叶树叠加在一起的这个地方,晦暗无比。这南坡有两里多路,没有人在这里居住,主要是林深岩多山险,给人阴森可怖的感觉,单独一个人一般是不会在南坡山林里走的。
黄大炳是个异类,他黄昏胆子大,要不,他也不会一个人冒险来青岩漂采药的。
黄大炳走到青岩漂的山顶,小心地来到漂崖边上,从背篓里拿出棕绳,他朝四周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寻到一棵有碗口那么粗的樟树,他把绳子的一端系在樟树兜处,为了安全,他还把绳子在树兜上系了个死结,避免绳子散结松开。黄大炳把绳子系好以后,又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上,也打了死结,然后,他紧紧地握住棕绳,用脚小心翼翼地向下探,向下滑,脚尖蹬着石壁,手握住绳子,一尺一尺的往下落。
–
黄大炳早先曾经到过这个青岩漂绝壁下的岩墩。那是一九七零年,他被大队长章怀卿安排为卫生室采中草药,他曾经来过这里。那时,生产队里的人,好像很多人都是挖草药的行家,田边地头凡看得见,找得着的中草药材,都被人挖了,因为这中草药交到大队卫生室,等于为生产队的社员们缴了一笔可以看病就医的费用,人们再去卫生室弄药,可以免费的。再者,把中草药留一部分拿到镇上药材收购站,也可以变成现钱,所以,山里人挖药材,凡见得着的,都挖得差不多了,只是这岩漂绝壁上的小树林,没人敢来,他黄大炳胆子大,决定来这里碰碰运气。
可能是因为地势与气温的关系,这面北的岩墩林子里,土是腐殖土,黑黑的土里竟然能找到金盆草(细辛)、北三七、蛇参这些珍贵的药材。那天他也是顺着棕绳子滑到漂下的这片林子里,在岩墩的边上就看到了叶子像鱼腥草,只是叶的质地比鱼腥草厚实,色泽比鱼腥草深沉,并且还有微小的盆状花朵,这就是金盆草,挖一兜出来,尝了一下根的味道,辛辣麻具全,这是中药中有名的细辛,别名叫金盆草,专治头痛、牙痛的。
黄大炳挖了上十兜金盆草,用细藤扎成一捆,放进背篓,继续往林子的深处走,前面不远,他看见很多具有“三枝五叶韮菜花”特征的草,北三七,他以前挖过,“三枝五叶韮菜花”是北三七显著的外观特征,就是一株药材主杆上分三个枝丫,每一个枝长五到七片叶子,主杆向上就是花茎,花茎上的花像韮菜花一样,呈细碎的米样的白花,若顺着北三七植株往土里刨,会挖出一节挨着一节的如竹根一样的东西,这才是北三七的药用的根,这野生北三七很值钱的,据说仅次于野生人参,因此也被人称为竹节参。黄大炳一口气把身边七八株北三七都挖了出来,当宝贝一样放在背篓底下。
接下来,他又朝四周的树木仔细地看了看,看树皮的颜色,看树叶的形状和质地,他发现,这里竟然还有杜仲、血藤、黄柏、蛇参。蛇参是与木香很相像的藤状植物,叶子比木香更尖细一些,极像耕田用的犁头,只是更小更窄。蛇参的根有理气止痛,消炎清肠的作用,有治疗胃病的功效。黄大炳拿出小挖锄,把眼前缠着树的蛇参藤蔓用镰刀割下来,再顺着根部,往树兜下刨,费了好长时间,才在树根深处挖到小指粗的几节蛇参根来,再往下挖,就要开凿石头了,没有工具,也没时间了,有残留的根存在,来年还会发芽的,留着以后再来采吧!黄大炳把蛇参收进背篓,又来到一棵杜仲树下,他把那棵钵盂粗的杜仲树凡踮着脚够得着的地方,都剥了皮,打成了捆,他用手掂了掂重量,少说也有十来斤,然后把杜仲皮装进了麻布口袋,看看天色,该回去了。
这次来漂里采药,真的没有白来,鉴于随身带的工具也不全,到这种漂岩险处采药,也不能太贪,留一些下一次来采吧,况且,给大队卫生室采药,有这北三七、金盆草 、蛇参,杜仲,足够了。
当然,这是十年以前的事。
黄大炳自从为大队卫生室上交了那次采的中草药以后,药房的人多次向他打听这些金贵的药材是在哪里采的。黄大炳只说是在云雾山中,他始终没有告诉医生他那次采药的具体地方,他,要留一手,毕竟这里这么多名贵的药材是他发现的,说不定还有没被发现的更金贵的品种,他想,以后还要来这个地方,把能找到的药材全找到,争取发笔小财。
但是,后来,生产队不让他挖药了,让他先是跟随生产队里的民工队伍去D县修飞机场,飞机场完工后,他们这班民工们又被安排到C县修跨省公路,公路修了一年,他们又被安排去修鸦官铁路,再以后,修铁路收官了,成了民工老油条的他,卷铺盖回生产队了。回乡的他觉得在生产队里出工太没趣,不如当民工愜意,还能见世面,更主要的是经济还活泛。于是,后来他便随生产队里的副业组出去创收,去为县里的一个煤矿场砍树做固定矿洞用的坑木。再后来,跟着一行人到山西挖煤,经过几年的苦逼生活,挣了些钱,后来又离开煤矿场,与一个矿友合伙做生意。没几年,生意赔了,那个生意同伙卷款跑了路,他落得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地逃回了家。现在,为了挣点生活费,他只好又重操旧业,开始采药。
今天,黄大炳顺着绳子,落到半墩的树林子边,十多年前采药的地方,金盆草仍然可见,凡见得着的,采了;北三七也没有断种,凡露了苗的,挖出根来;杜仲树只剩枯树桩,无皮可剥,黄柏树,这次不能漏掉,黄大炳拿出镰刀,与上次剥杜仲皮一样,凡够得着的地方,皮都剥了。那棵还留有余根的蛇参,藤子稀疏地缠在树上,不管根有多少,挖了再说,刨了好一会,才从树兜底下刨出筷子粗、拶巴长三四节根来,对得起此行了。再往林子深处的岩边走去,他看到了卷叶还阳草,一窝一窝,像卷柏一样的叶子,缩成了刺猬的形状,前边一点,还看到一丛根七叶一枝花,七八株的样子,这是上次来没见着的。黄大炳放下背篓,拿出采药用小锄头,把还阳草连根挖出,放进背篓里,又把七八株七叶一枝花挖起来,收好了,放到了背篓里。树林子很暗,这里应该是林子的中间地带,上次没来过,再往前走走,或许还能有新发现。
黄大炳背着装了不少药材的背篓,向漂墩的那端走去,突然,他发现树林边沿的草丛里,有一堆白色的东西横陈在乱石间,会是药材吗?扒开藤蔓,慢慢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堆白骨。白骨躺着的姿势,不像是牲口,那脑壳的形状,分明就是人的骷髗。黄大炳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了啦!死人啦!还不知是哪年死的人,都腐烂得只剩白骨了。
黄大炳吓得心嘣嘣的乱跳,腿都有些软了,这岩漂的半墩,不能呆了,他返身往回走,来到先前解开腰间绳子的地方,才坐下缓了一口气,等心跳平缓了一些,才把绳子重新系在腰上,顺着绳子,用力爬回了山顶,他没有停留,一口气跑回到家里,放下背篓,直接去大队找到治保主任陈东民,语无伦次的说了发现人的尸骨的事。
二
陈东民得到黄大炳的报案,立马拨了区公所公安特派员的电话,请求公安派人来查看尸骨,辨明死者身份,侦破案件。
第二天中午。
陈东民来到黄大炳家,还没跨进大门,便急急地说:“快跟我去大队部,公安局派人来了,找你了解发现尸骨的情况。”
黄大炳换了双球鞋,跟在陈东民身后,往大队部走去。黄大炳问陈东民:“你一直在生产队里,没出外当民工,队里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谁家里有人失踪,应该查得出来的。”
“这是公安局管的事,我一个治保主任,有啥能耐,你去见了公安局的人,如实说就行。”陈东民头也不回的说。
黄大炳本来是想说本地近几年是不是有人失踪,但治保主任不接话,也就没话说了。
两人来到大队部,公安的人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们。黄大炳看那个大个子的公安同志,他头戴兰色大盖帽,上身穿着兰色公安服,两片红领章衬得脸颊红红的,看年龄,约模三十岁样子。另一个公安同志个子稍矮,年龄稍大一些,这人眉宇有神,有着一种做事干练的感觉。
陈东民向两位公安的同志介绍说:“这位是黄大炳,他是前不久才从外地回来的本地社员,他昨天到青岩漂半墩上采中草药,发现半墩上有一具死人的尸骨,所以,我特地向区里打了电话,报了案,希望公安的同志能够破案,能查出死的是谁,若是他杀,也希望能查出凶手是谁。”
大个子公安说:“我姓李,你们叫我小李就行,这位同志姓赵,你们就叫他赵同志,我们接到电话报案,今天一早我们就动身赶过来了。我们还是先到半漂岩墩上看看现场,黄大炳同志你是到过现场的人,你带路,我们这就跟过去看看。”
矮个子公安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拿着照相机背在肩上,站起来,对陈东民说:“你这里有什么可以用来下漂的工具吗?比如长绳子,梯子之类的东西?”
“梯子根本不起作用,长绳子我有,我昨天用过。”黄大炳对赵公安说的“梯子”之类的话感到好笑。
“一根绳子恐怕不行,我们四个人去漂里,为安全起见,还得有根备用绳才行。”大个子李公安说。
陈东民拍着胸脯说:“绳子的事,我包了,我们大队里的棕床厂,就是生产各种棕绳子的。”说着,出去了不一会,就拿来一根既长又粗的棕绳子。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回去把我的绳子拿来,再从这里出发,直接去青岩漂,近一些。”黄大炳说。
“你不用回去了,我再去拿一根绳子来就行,免得跑这一趟冤枉路。”陈东民又出去拿了一根绳子,四人这才朝着青岩漂的方向走去。
从大队部到青岩漂,有两里多的路程。路旁小山岗重重叠叠,山岗上尽是狰狞的乱岩包、说不出名子的大树,阴影浓郁,杂草掺着灌木,密布在乱石与大树的周围,给人荒芜凄惶的感觉,再往前走,没了人家,曲曲弯弯的路坑坑洼洼,乱石堆叠的地形,黑影憧憧。转过一个山湾,就是爬上青岩漂的缓坡了,灌木林子与簝竹叶子中间一条隐隐的小路,只有本地人才能辨认出来。四人来到山顶,黄大炳找到昨天下漂时系绳子的那棵樟树,并把绳子系在了樟树兜上,他说:“我昨天是从这里下去的,但尸骨却在半漂墩的那一头,你们是不是可以到那头找找下岩墩的地方?”
矮个子赵公安说:“就从你昨天下去的地方下去吧!你熟,你带路。”大个子李公安从肩上取下棕绳,在黄大炳系绳的樟树旁边找了一棵板栗树,系好了绳子,两个公安的同志认真地看黄大炳下漂岩的动作。
黄大炳把绳子系在腰上,双手一把一把地紧握住绳子,小心翼翼地往下滑,两只脚探索着在石壁缝隙或皴裂处登着,以减缓下滑的速度,近二十米高的石壁,黄大炳用了好一会才到达墩上。黄大炳解开腰间的绳子,朝上面的陈东民喊道:“抓紧绳子,小心一些,顺着绳子下来!”
两个公安的同志并没有照着黄大炳的样子下去,他们没把绳子系在腰上,而是把绳子打了很多结,手握在结上,脚登着石壁,一步一把地往下滑。陈东民则学着公安同志的作法,也下来了,四个人终于安全地到达岩墩的林子边沿,算下来,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
在岩墩上,大家没有说话,黄大炳在前面带路,穿过树林,前行约两百米的地方,白色的尸骨呈现在大家的眼前,赵公安举着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照了相,李公安拿着皮尺量了白骨的长短,又把骨骸翻转过来,对骨头的每个部位都作了观察,并用笔作了记录。四个人在尸骨的周围作了细致地勘察,没有发现衣物、鞋子、绳子、背篓之类的东西。四个人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分析起死者的死亡时间和死者的身份来。李公安说:“死者,男性,身高应该在一米七的样子,人,应该死了好几年了,衣服和其他随身的物品都已腐蚀完了,从骨骼的完整度来看,他的右侧胫骨有骨折的痕迹,即右侧小腿曾经骨折,还上过钢板,其他部位没有发现异常状态。”
赵公安紧锁着眉头,说:“对死者的身份,很难确定,主要是没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证据,致于他是干什么的,是打猎的还是挖药的,是砍柴的还是探宝的,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怎么死的,是他杀还是自杀,这些,都还得慢慢调查。回去之后,我们须从这几年这个地方,有没有失踪人口查起,你,大队的治保主任,应该了解这些情况的。”赵公安面向陈东民,说话的语气很平和,也直接。
“对尸骨怎么处理?”陈东明问公安的同志。
“先就地掩埋,等查出具体身份之后,再由死者家属弄回去安葬。”矮个子赵公安说。
“你留在这里,我陪公安的同志先回大队部去,”陈东民派了黄大炳的任务,留下来掩埋尸骨,自己和公安的同志先行离开了漂岩的石墩。
黄大炳很不情愿的留在岩墩上,见了两次这具骨骸,胆子也大了些,现在任务在身,怕也没办法。他去尸骨处认认真真地查看了一遍,看到草兜处有一串钥匙,钥匙虽然锈迹斑斑,残缺不全,一扭动就会有断成几节的可能,但至少它是查明死者身份的唯一证据,得留着。
黄大炳用手搬了些小石头,用石片刨了些土,算是把尸骨掩埋了,至于以后谁来运回骨骸,那是另一回事了。
黄大炳从自己栓的那根绳子爬回山顶,赶到大队部,公安的同志已经离开了。大队部只剩下治保主任陈东民,还有大队卫生室的赤脚医生徐红桃。
黄大炳问陈东民:“公安的同志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难道不走访调查啦?”
“他们要求我们先在民间访访,看有没有近几年失踪的人,尤其是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男人,以我的印象,近几年我们大队没有失踪的人,邻近的大队,好像也没有失踪的人,公安的同志叫我们发动群众,仔细查查,往更早的时间查。他们先回区里,再等查的结果。”陈东民说。
“这几年我一直在外地当民工,对生产队的情况也不了解,我们大队这几年真的没有失踪的人!”黄大炳愣着脑袋,疑惑地问道。
“真的没有,我们大队有几个人,一米七以上的男性我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我怎么会不知道!”陈东民把握十足地说。
“你是说,这个案子,就是个无头悬案,注定没法查清?”
“公安局插手的东西,肯定会查清,会有一个定案的。但就目前来看,死者是谁,都没有证据,要想查明是他杀还是自杀,真的没有头绪。”陈东民摇着头,苦笑着说。
大队部这时聚集了不少人,因为听说青岩漂半墩上发现尸骨,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了。
“半山漂里死了人,是谁发现的?”
“死了很多年,只剩一架白骨头,这案子怕难查了喔!”
“谁寻死,也不该跑到那个避人烟的地方去死啊!”
“说不定是谋财害命,把人弄死了,丢到那里去的。”
“听说南边省的一些采药人,常常会发现深山老林里有坐着死去的采药人的。”
“有可能就是个采药的人。”
“说不定是杀人越货的嫁伙搞的事。”
“杀人越货多半是在险要的路边,那个半山漂里有谁去啊!”
陈东民听大家议论,都是些不着油盐的淡话,就说:“大家散了吧,公安局的人,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
三
黄大炳回到家,把昨天采的药材分类整理,清洗晾晒了,准备择日拿镇上去变现,至于这白骨案,他也自认倒霉,去漂里半墩上药没采多少,遇上这腌臜事,那白骨,既让人恐怖,又让人恶心,去漂里采药,原本的好情绪,这一下全给破坏了,不知要好一向才能把这腌臜事淡忘,也不知要好长时间才能把好情绪重新恢复过来。
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回忆起在大队部时,人们七嘴八舌的话,这些话总在脑子里绕来绕去:采药的人,突然发病,死在山中,有可能:那么他的工具呢?锄头会腐蚀掉吗?这个猜侧不可靠。是自杀吗?谁翻山越岭用绳子滑到半漂去自杀,简直是瞎扯蛋。是谋财害命,杀人越货?谁杀了人,抢了财物,把人往那里运的呢?这个可能性有,但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小个子背得动一米七的汉子吗?况且还得从这么难走的路上运过去,谁有这本事!
过了上十天,黄大炳收拾好晒干了的药材,分类装进布袋里,再放进背篓里,他要到镇上药材收购站去把药材卖掉。从云岭大队到区政府所在地禹王镇,三十多里的骡马古道。公路是后几年才修的,人们出行,全凭双脚。路上行人三三两两,都是些赶骡马的,为供销社背货的,也有自家出去采购点日用品的,有到街上去走亲戚的,或者是为在镇里中学读书的学生送生活用品的。虽是不宽的古道,虽是山大人稀的老少边穷的地方,但路上总是行人不断。
行人们无所不谈,张家长李家短,婚嫁、丧葬、生娃、祝寿,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都是路人,说罢便忘。
行人中也有好事者,他们对青岩漂半墩有白骨骷髅的事,很有兴趣,大肆谈论,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路人的谈论毫不忌讳,有什么说什么。“云岭大队的树林里发现死人的白骨,你们听说了么?”一个背背篓的中年女人对身边的中年男人说。
中年男人小声回答道:“公安局派人去探案了,估计又是一桩不了了之的悬案,人死了好多年,当地有关领导者竟然不知道有人失踪,你说蹊跷不蹊跷!”
“这样的事,也是很难料到的,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寻不到表明死者身份的证据,公安的人也定不了案,谁知这死的人是哪方人士!”另一个年老的路人好像对云岭大队发现死人白骨的事很清楚一样。
“这样的事,外地也常发生,河里发现人的尸体,不知这个死者是自己溺水而死,还是别人杀人后拋尸,最后案子一拖多年不能结案。”中年男人说。
“人是流动的,死在他乡无人发现,也不是没有的,找不到死者的身份,不知死者的名或姓,成为无头案,世上不在少数。”老人又说。
“是的,我有个表姨夫,在滨江市邮电局船运站三码头当船运邮递员,四五年了,没回家,没消息,去人调查,说是那人离职了,你说,这种大队里没有他的户头,邮局船运部门,又说人已离职多年,这算哪门子事?四五年了,成了无头案。”另一个中年女人摇着头说。
黄大炳走在行人之间,他听得很仔细,这个在市邮电局三码头邮政船上做事的邮递员,应该是尹顺林,那年修鸦官铁路,在沿江大道他遇到了尹顺林的,还去他的船上小坐了一会,那船,是铁结构的电动船,虽然船身不是很大,但也有一辆公交车的体量,船上分生活区与邮件区,生活区的船仓里,设有两个邮递员的卧室,卧室逼仄,除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单人桌,个人的行李都码在床上面的搁板上,吃饭得上岸去食堂或者小食摊上去买。黄大炳问那个中年女人:“你说的那个人是尹顺lin吗?他失踪啦?”
“是啊!他是我的表姨夫,失踪五年了,家里人以为他是落水淹死了,没有找到尸体,家里派人去单位问请况,他却是办了离职的,单位不负责任,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您知不知道尹顺林在本地有没有关系很不一般的人?比如说生死兄弟,酒肉朋友,情人姘头之类的人?”黄大炳问。
“我听我的表姨姐说过,尹顺林每次从邮政船回来,都会去大队卫生室找徐红梅医生,还会在那里吃饭,日白,讲散话,我的表姨姐说那徐医生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呢!”
“喔!尹顺林长途走路回来,到大队部也是够累的,歇一脚,喝杯水,吃碗饭,人之常情。”
“可能不是喝水吃饭那么简单,我表姨姐说尹顺林的钱,好多都用到这婊子身上了。”中年女人愤愤地说。
黄大炳心里默默记住了中年女人在路上有口无心的这些话。
四
到了街上,黄大炳先去中药材收购站,把自己带来的药材放到L字形柜台上,收购员是个面容消瘦男人,他把金盆草、北三七、七叶一枝花、黄柏皮、蛇参,还有前胡、血藤等药材一一查看了品相,拿到鼻子前闻了气味,分别定了等级,说道:“黄师傅,你带来的药材,是我们近几年收购的最珍贵的药材,品相好不说,药的质量也是最好的,我们都给你以特等药材的价格收了,以后,你把你采的药材,直接送到我们站,我们会以最好的价格给你的,绝不会让你吃亏!”
“谢谢你了,这些药材,是我拿老命在黑山老林里寻到的,自然是不会差的。”黄大炳有些小小的得意,笑着说。
药材收购员算了一下药材钱,合计三百七十五块,相当于他做民工时十个月工资的总和。黄大炳做梦都没想到的,这些药材竟然这么被看好,价格也如意,仅仅北三七这一种药,就占到这收人的一半,这药卖得太值了。
黄大炳收拾好背篓、口袋,把钱装进上衣的口袋里,用手按了按,心里甜滋滋的。
从药材收购站出来,黄大炳又去找配钥匙的地方,寻了几条巷子,终于在一个百货商店门旁找到了,他拿出在青岩漂半墩上白骨旁的草兜里捡到的那串钥匙,请师傅配两把,师傅对黄大炳拿出的钥匙,感到很诧异:“你这钥匙锈得厉害,况且也残缺不全,这怎么配啊!”
“师傅你只管照着钥匙的基本形状,它的长短厚度以及匙齿的大至样子就行,因为这钥匙放了很多年,锈得只剩基本骨架了,若要开锁,钥匙插进去一扭就会断在锁孔里,所以,你照它的基本形状做就行。打不打得开,那就看运气了!”黄大炳笑着说。
“那行吧,我试试看。”师傅从样品盒子里选了与旧钥匙相同的钥匙坯子,在小小的机床上来回打磨了一会,两种钥匙算是配制出来了。
黄大炳付了工本钱,拿着钥匙转身去长途汽车站,看看车站墙上电子钟的时间,还是上午十点半,他先把背篓寄放在车站寄存处,马上又到售票窗口买了去滨江市的车票。不一会,上了车,找到座位,这才稍稍的放下略有些激动的心情。他那年修鸦官铁路,独自在滨江市沿江大道上行走,偶尔遇到老乡尹顺林,并在三码头上了尹顺林所在的邮政船,当时船上只有尹顺林和他在,另一个邮递员不在船上,现在尹顺林不在了,那艘邮政船还在吗?当年与尹顺林同船的室友如今换人了没有?黄大炳坐在车上,脑子一直就没有停歇。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了滨江市,黄大炳一下车径直去了三码头,站在岸上一看,那艘邮政船还在。从码头的石级往下走,不一会就到达江岸的沙滩上,顺着木跳板走过去,就到了船门边,船门开着,黄大炳用手敲了敲铁门,问道:“里面有人吗?”
这时,船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来,那男人问道:“你找谁?”
“我是专程来这艘船上,了解一下我的一个老乡的情况的。”黄大炳说。
“你老乡是谁?与我们这艘船有关系吗?”
“有关系的,我的老乡叫尹顺林,以前在这艘邮政船上做个事,我也曾径到这艘船上来过。师傅您贵姓啊!”
“我姓秦,秦始皇的秦,那你进来吧!”船上的秦师傅很礼貌地请黄大炳进了船,让了坐,说道,“尹顺林五年前就辞职了,后来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我与他共事很多年,他是个很讲意气的人,我们就和兄弟一样。他因为腿子受伤,开刀,上了钢板,径常腿子疼,觉得在船上工作不合适,但又调换不了别的岗位,他就辞职了,说回家种地去也行,自由散淡些,于是他就走了。”
黄大炳从上衣袋里拿出那串生锈的钥匙,问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船上的钥匙?”
秦师傅拿起钥匙仔细的看了看,摇了摇头说:“这钥匙已经锈得变了形,不好说是不是我这船上的钥匙。”
黄大炳又从口袋里掏出新配的钥匙,对师傅说:“这是按照这锈钥匙的模样新配的钥匙,你试试看,这新钥匙能不能打开这船门上的锁,若能打开,这串钥匙就是尹顺林的了。”
秦师傅接过钥匙,插进门锁孔,一扭,锁开了。“果然是尹顺林的钥匙,他怎么好几年没消息了?他的钥匙怎么在你手里?”秦师傅惊讶地问道。
“他人不在了,我到岩漂墩上的树林里去采药,发现了一具白骨,白骨下除了这串钥匙,衣物鞋子都没有了,我们不能判断出死者的身份,只能根据钥匙这条线索来判断死者是谁,所以,我就找到您这里来了。”、
“怪不得五年没消息了,这么说,他五年前就遇害了。”
两人看着钥匙,都沉默了好一会。“尹顺林办的离职,他走时,身上应该有些行李,或者是钱财,尹顺林在离开前,与您说了些什么没有?”黄大炳好像想起了什么,小声地问道。
“我们跟兄弟是一样的,他离职时,去财务处领了一笔钱,应该有几千块,走时,我叮嘱他好生保护,我们的工资一月只几十块钱,几千块,一生的身家,这是一笔巨款,到家了,到有电话的地方给我打个电话来,报个平安,我也就放心了。”秦师傅仔细地回忆当时的情况,“他离开滨江市以后,当天傍晚他打来电话,说是他已经回到云岭大队了,电话就是在大队部打的。”
“喔!原来是这样,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次真的没有白来,很感谢您提供这么多线索。”黄大炳站起来,双手合十,面向师傅鞠了一躬,说道,“谢谢了,我要告辞回去了,把您打扰了。”
“哪里叫打扰,调查一下一个死者的事,是应该的。”
“说起来,我还想请您帮个忙,很重要的。”黄大炳突然想起证据这个事,说道,“我想就生锈的钥匙是尹顺林的,尹顺林曾经右侧小腿骨折,打了钢板的,尹顺林离职后是带了几千元钱的,尹顺林那次回到云岭大队,是在云岭大队打电话报了平安的这四件事,写一个证明,您签个字,写个年月日期就行。”黄大炳说。
“这没有问题,这都是事实,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办事人负责,我写。”秦师傅拿出便签和钢笔,很认真地照黄大炳说的四点写了证明。
黄大炳双手接过证明,很恭敬地迭好证明,放进上衣口袋,这才告辞。
黄大炳离开邮政船,大步流星地赶往汽车站,他要赶最后的那班车回去。
五
黄大炳回到云岭大队,是第二天中午,他在家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什么原因,治保主任陈东民坚持说他们大队没有失踪的人,他们把尹顺林算作是哪里人了呢!尹顺林最后的电话是从云岭大队部打给邮政船的,陈东民难道没有见到尹顺林,不知道他回来啦!黄大炳决定去趟尹顺林的老家,看看他那天回家了没有。
说走就走,尹顺林的老家在云岭大队三小队,大队部是一小队。黄大炳到三小队去,要经过大队部。因是必经之路,黄大炳于是先到大队部去看看。大队部里,大队长蒋海波、书记龚梓轩、会计徐红玉、治保主任陈东民、民兵连长段绪法、妇女主任向家梅都在,大家见黄大炳来了,个个脸上露出木木的神情,没人答理他的出现,大队干部们都自顾自的说话,喝茶,看报纸,或是在小本本上写什么。
黄大炳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他闯祸了,他的采药,在青岩漂发现尸骨,算是给大队带来了奇耻大辱了,四周几个大队,方圆几十里,人们的饭后闲谈,都是围绕着这个骷髅的话题展开,弄得干部们很被动,很没面子,公安局打电话来催民间调查情况,大队里的人对本大队有没有失踪的人,都瘪口瘪嘴。
黄大炳见自己不受待见,转身去卫生室,想买点感冒药。赤脚医生徐红桃的眼神更是莫名地异样,用语言不好形容。徐红桃的丈夫是公社干部,五大三粗的个子,叫蒋忠模。蒋忠模这时正好也在卫生室,他面堆笑容,对黄大炳说:“你从外地一回来,就给我们公社带来了全新的风貌,你成了全公社最火的人了,你真不简单啊!”
黄大炳苦着脸说:“我哪能知道去山上采个药,就见到这种事,要是我知道在那个半山墩上放着一具死人尸骨,要我命我也不会去的。”
“我听徐红桃说,十年前你挖了一背篓好药材,你还瞒着不告诉她你挖药的地方,你这次去的半漂不就是你当年挖药的地方吧!”蒋忠模眼神怪怪地看着黄大炳,说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没看出来,蒋同志对那个地方很感兴趣啊!要不,我带你去看看!”黄大炳笑着说。
“全公社哪里我没去过,山林漂岩哪里我没爬过,你挖药的地方未必我没去过。你少来这一套。”蒋忠模撇着嘴说道。
“在蒋同志面前,我哪敢来这一套,我的套哪有蒋同志的套多,蒋同志随便玩一套,就会把别人套牢,我哪敢在蒋同志面前玩啊!”黄大炳不信邪,面对蒋忠模的讥讽,也不认瘪,直接怼了回去。
黄大炳买了一盒感冒药,离开了卫生室。他对这蒋忠模其实并不熟,只是人们说起蒋同志来,好听的话并不多。听人们说,蒋忠模在公社当干部,常常到处裹姑娘子,还常与情敌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因为他的不捡点,曾经受到过组织部门的处分。近几年,他常待在家里造新屋,新屋是砖墙青瓦的小别墅,人们对他一个公社干部,一个月只几十块的薪俸,他哪来那么多钱造这么好的房子,对他的钱的来路表示怀疑。怀疑归怀疑,但没有证据说他的钱来路不明,也就只好作罢。
黄大炳从卫生室出来后,去了三小队尹顺林家,尹顺林是上门女婿,老婆吴会珍人虽生得很清秀,但文化浅,又是近视眼,也就只能成为一个只会挣工分谋生的农村家庭妇女。黄大炳来到吴会珍稻场上,见吴会珍变得像一个老太婆了,衣衫破旧,头发蓬乱,拖着一双泛白的解放鞋。“吴大姐你还认得我么!”黄大炳走向吴会珍,问道。
“您是谁啊!”
“我是黄大炳啊!五队黄家垴的。”
“我一个睁眼瞎,对站在对面的人,我都不认得。您来有什么事吗?”吴会珍打量了黄大炳一会,才说道。
“我来,是想问问您,尹顺林最后一次回来是哪一年,哪个时候啊?”黄大炳鼓足勇气,把想问的话说了出来,原本他就是来问这个事的,但一想到这个孤苦的大嫂子,又觉得不好开口问,一开口,就如在别人伤口上撒盐,太残忍了。
“那个该死的尹顺林,哪那么害人的!害得我好惨啊!你还提他干什么呀!他一九六九年被招工去滨江市邮电局工作,基本上每年也就只回来一回,他每次回来,在家落脚也就只那么几天,一半的时间是出门野去了,带回来的几个钱,还不够给徐红桃那婊子花的,我的生活开销,全是我一锄头一镰刀挣的,我的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尽到丈夫的丁点责任。他六年没有回来了,听说他死在外边了,死得活该!”
“我的印象,他是五年前失踪的,你怎么说是六年?”
“是六年啊!怎么是五年呢!”吴会珍很认真地说。
“我可以这么理解,你看对不对,就是说最后这一年他回云岭大队了,但是他没落屋,没回家,以后再也没消息了,是不是!”
“他回来过?没到屋?这是怎么回事?他回来了,怎么会不回家呢!这该死的尹顺林,想必是到哪里寻死去了。”吴会珍听到这里破口大骂起来。
黄大炳拿出一把生锈的钥匙,问道:“你仔细看看,看这钥匙是不是你家大门上的?”
吴会珍接过钥匙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一会:“样子蛮像,但这也不能插锁孔里开锁呀!锈成这样了,一扭就会断的。”
黄大炳又掏出那把新配的钥匙递给吴会珍:“你再用这把新配的钥匙插进去看看,这是根据这把锈钥匙配出来,出于一种坯子,匙齿应该没错到哪里去。”
吴会珍拿新钥匙插进锁孔,把钥匙一扭,锁开了。“你在哪里找到尹顺林的钥匙的?”
“我在青岩漂半墩挖药时捡到的,这钥匙就在一具尸骨旁的草兜底下。我猜想,这具尸骨就是尹顺林,你若想看看他的尸骨,我们可以请人把尸骨运回来,并给他举办一场葬礼,让死者入土为安,”黄大炳把钥匙的来历与对尸骨处理的想法说了一下。
“尹顺林死不足惜,但他毕竟是我吴家的女婿,找到尸骨了,按理是应该举办葬礼,用棺材安葬的。只是这桩事不是小事,会惊动很多人的,我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办。”吴会珍为难地说。
“只要你说应该正经地安葬尹顺林,其他的事,我们找小队里的干部,找你的亲戚,找尹顺林的朋友一起想办法,只是这事急不得,中间还有一些事,要慢慢运作才行。你可以先与生产队里的人说尹顺林的尸骨找到了,到时候请大家帮忙,把死人的尸骨下葬一下。”
与吴会珍说话的时候,黄大炳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还是把邮政船上的秦师傅写的证明拿出来,把证明上写的四个事情,一一告诉了吴会珍,并交待,队里若有人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事,最清楚的是大队卫生室,人在那里,就没下落了。
最后,黄大炳强调说:“下葬日期不忙定,等几天看形势。
“好的,我听你的。”吴会珍说。
六
早晨起床后,黄大炳作出了重要的决定,他要亲自去趟区公所,亲自找到公安的李同志或者是赵同志。
黄大炳草草地扒了几口昨天的剩饭,带着邮政船上秦师傅写的证明,朝区公所方向走去。骡马古道上,行人不多,也听不到闲说尸骨的事了,人们把一件事反复地说来说去,应该是都腻了,过去了半个月,公安那边没得动静,人们估计对这桩案子已不抱希望,过去不了了之的案子不在少数,这次估计也不过如此。
黄大炳不想把手中掌握着尹顺林的钥匙的事告诉陈东民,就陈东民对这案子的态度,一直是消极的,一直认为云岭大队没有失踪的人,即使尹顺林是云岭大队的女婿,估计陈东民也是拿他当外人看的,他坚持云岭大队没失踪的人,或许还有保住他自己大队干部的职位,说明他工作有成绩,若说他任上有案子,脸上肯定不光彩,估计就是这样。
黄大炳大步地走在古道上,他想象着尹顺林那天回到云岭大队,打电话给船上的同事报平安后,他在干什么,与徐红桃共进晚餐,这时蒋中模进屋来,拿了苞谷酒与尹顺林对饮,三人,或者四人,推杯换盏,五奎手、六六六,朋友亲,一口闷,千杯不醉,一团乱泥,不省人事……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不可想象。
为什么蒋忠模那天那么嚣张,为什么徐红桃神色那么特别,为什么大队的一众干部都是木木的表情,这里面内容太多,无法解答。
黄大炳来到禹王镇区公所,直接来到公安特派员办公室,看见上次去了大队部的赵同志,开门见山地说:“赵同志,云岭大队黄大炳这次来,带来了死者尸骨是谁的证据,请求你们再次调查,说明证据真实、可靠、合法,也希望对案件作出结论。”
说着,黄大炳从衣袋里拿出那串生锈的钥匙,说:“这钥匙,是那天我在安埋死者骨骸时在骨骸旁一兜草的下面看到的,这应该是能查明死者是谁的唯一证据。”接着又从口袋拿出那两把新的钥匙,说道,“这是根据生锈的钥匙的外形,重新配制的钥匙。”
赵公安接过钥匙,说道:”这能证明什么呢?“
“这能证明死者名叫尹顺林,云岭大队第三小队上门女婿,工作单位在滨江市邮电局船运站三码头邮政船上。”黄大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秦师傅写的证明,放在赵公安的面前,说:“这钥匙,是尹顺林邮政船上的钥匙,有船上秦师傅的证明。您再看看证明上还写有:尹顺林右侧小腿因公骨折,打有钢板的证明。”
“喔!这个与尸骨小腿骨折对得上号。”赵公安说。
“还有,尤其重要的两点,一是尹顺林离职时,曾到邮电局财务处领过一笔几千元的现金,这是他离职时的全部身家;二是尹顺林五年前离职回乡,到云岭大队后,还在大队部给他在邮政船的同事打过报平安的电话,您看证明,说得很清楚。还有,我到过尹顺林家里,据他老婆说,尹顺林还是六年前回过家的,等于说,离职携款回家的这次,他根本就没回到家里,那么,他从打了报平安的电话后,他的人去了哪里,他直接去青岩漂半墩上了吗?”黄大炳的手指在那张证明上轻轻地点着,说话语气有些颤抖。
“你当时捡到钥匙为什么不交给我们,让我们公安来查死者是谁?”赵公安木着脸问道。
“可是我埋了尸骨回到大队部,你们已经走了啊!”黄大炳诧异地看着赵公安,又说,“倘若拿这生锈的钥匙去开锁,一定是开不了锁的,因为钥匙的锈迹很厚,还有残缺,一是插不进锁口里面去,若硬插进去,一扭也会断,开不了锁,必然会认为这钥匙不是尹顺林的,所以必须依照旧钥匙配成新钥匙才能打开锁,才能确认这钥匙就是尹顺林的。”
“有道理。”赵公安说。
“我们大队的治保主任,一定是将尹顺林当成邮电局的人了,没算在我们大队失踪人员里,所以一直没上报失踪人员名单,这张证明,应该把失踪人员名字落实了的。你们若对这张证明持怀疑态度,可以再去查实,我用人格担保。”黄大炳说。
“你对这个案件是上了心的,从拿出的证据与证明都说明了这点,我们还会核实材料的。”赵公安说。
“死者已经确定是谁了,死者的家属说要为死者办一场葬礼,你怎么看?”
“上次说明白了的,等死者的身份查落实了,就由死者的家属把尸骨拉回去安葬,这是没问题的。”赵公安站起身,好像是表示送客的意思。
黄大炳也站起来说了一句:“赵同志,死者家属在安葬死者的时候,可能有一些不可预料的行为,因为死者死得蹊跷,我怕死者家属中有人会在大队部卫生室闹事,这个是说不准的,我预先给你们公安提个醒,最好,那天你们公安有人到场。”
“你回去办你的事去吧!案件的事,谢谢你提供依据,对于办案,我们有我们的规矩,我们一定会依法依规办事的。”
七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公安的同志并没有来云岭大队办案。只是大队卫生室这几天很乱,云岭大队三小队的社员们,频频到这里来找徐红桃问些带有挑衅性的话,弄得徐红桃差点吐血死去。
这天,吴会珍气势汹汹地站在徐红桃面前,指着徐红桃的鼻子大骂道:“徐红桃你个婊子,你几次三番拦截我家的尹顺林在你这里过夜,过夜也就算了,你榨尽了他的那点工资不算,还把他离职后单位补发的钱,全部吞了,吞了也就算了,你还要了他的命,你怎么这样狠毒呢!你怎么这样的不要脸的呢!你怎么这样的残忍的呢!你要拿命来偿我家尹顺林的命!你怎么不去死呢!”说着,就冲上去抓徐红桃的脸。徐红桃比吴会珍粗壮,她一掌推得吴会珍一个踉跄。
这时,旁边一个社员厉声地问道:“你徐红桃好像还蛮无辜的,请徐红桃你交代一下,五年前九月二十三日,尹顺林傍晚到你这里,他给滨江市邮电局江边邮政船秦师傅打完电话后,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几个男人走过来,把徐红桃围着,免得她伤害吴会珍,有人大声喊道:“你要给个回答,你不能随便弄死了一个人还逍遥法外。”
“你说话呀!你那天把尹顺林弄到哪里去了!”
“你要交代,你是怎么把尹顺林弄到青岩漂去的!你的帮凶是谁!”
“是不是蒋忠模那混蛋与你合谋,把尹顺林弄死了,夺走了他的巨款,把他弄到青岩漂去的!”
愤怒的人越来越多,骂声越来越高。
大队长和大队书记赶了过来,想阻止社员们骂人的行为,但他们还没开口,就被社员们怼得无话可说。
“你们大队的干部,有没有明辨是非的观念,你们明知尹顺林是在大队部这个窝子里死的,你们明知青岩漂的白骨就是尹顺林,你们不帮忙赶紧破案,还一味的护着这谋财害命的罪犯,你们对得起你们的这干部的名头么!”
一个老人指着面前的干部大声地斥责道:“五年前的九月二十三,尹顺林从滨江市回来,傍晚还在你们大队部给他邮政船上的同事打电话,报了平安的,为什么后来尹顺林就失踪了,你们大队的干难道一点也不知情么?”
“我看,你们大队的干部,是在与杀人犯同流合污。”
“徐红桃你个谋财害命的杀人犯,你为何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要是清白的你就说啊!”
这时,蒋忠模得到徐红桃被围,被责骂的消息,赶回来拦在徐红桃的前面,刚想开口骂人,就被一个大汉一把抓住衬衣按在地上,大汉大声问道:“是不是你弄死了尹顺林,把他拖到青岩漂去的,徐红桃弄死尹顺林我信,但把尹顺林弄到半漂里去我就不信,你原来与尹顺林共用一个婊子,也没人说闲话,你见财起义,杀死了尹顺林,这罪不能容忍。”
“蒋忠模你一个公社的干部,你建了那么高档的别墅,你是不是贪图了尹顺林的巨额钱财,你一个受过处分的败类,你还这么张狂的杀人越货,你真让人恶心!”
大队部,卫生室,稻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先是三小队吴会珍的同情者,后来,大队周围的几个小队的人,也围过来了。
一个中年妇女说:“尹顺林以前每年从单位回来,都是首先落脚徐红桃这里,徐红桃就是一个卖肉的婊子,没想到,她还是一个谋财害命的狠毒妇人,这样的人不能放过,要以命还命!”
这时,有一伙人抬着一副棺材停在卫生室门口,几个小伙大声地说道:“尹顺林死了五年了,今天终于知道,青岩漂半墩上的白骨,就是尹顺林的白骨,我们要给他办一场葬礼,就在这里办,杀人凶手若不被绳之以法,这葬礼就不结束,就不出柩。”
大队部、卫生室,人越来越多,场面有些不好收拾。几个干部觉得须要公社的领导的出面,平息这场讨要说法的聚众活动。办公室里的电话没有停歇,一会儿是打给公社,一会儿是打给区公所的,电话因外面的说话声嘈杂,听不清,所以在电话的两边,说话声也像在吵架一样。
在稻场的一角,治保主任陈东民和黄大炳也在争吵,陈东民愤怒地说:“你黄大炳为什么背着我把你捡到的钥匙私藏起来不上缴,你为什么去滨江市邮政船上,把各种证据弄来了,不向我汇报而是越级直接报到区公所公安特派员那里,为什么吴会珍会突然要在大队部为尹顺林办葬礼,你拿大队当什么,你的这一切自作主张,弄得大队里的人里外不是人,看你怎么收场!”
“我是没办法收场,你曾经说过,公安的人插手了,他们是会对案子一个说法的。我们就等公安的同志来。”黄大炳也不和陈东民多说,径直离开了。
这边卫生室门口,大队长开口说话了:“大家都冷静一下,只要大家刚才所说的话,能拿出证据,只要不是有意污陷,事件是能依法解决的,冲动是要不得的,大家都后退一步,有话好好讲!”
“与杀人犯讲个屁的道理,难道蒋忠模他们当初置尹顺林于死地的时候,他不懂杀人犯法的道理!与杀人犯讲道理,就是对牛弹琴,就是对死者的污辱。”场子上人们更加激愤。
这时,四个着公安服装的人挤进人群,矮个子赵公安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逮捕令,当众宣布了对两个人实行逮捕。
场子上终于安静了许多。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卯酉河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aoyouhe.com/archives/72951
评论列表(16条)
周老师的小说细节鲜活,跌宕起伏,声情并茂,将黄大炳的命运与形象通透彰显,尤其是末段的转折,更是出人意料,令人惊魂,文笔了得。
@锦瑟黎燕:谢谢黎燕老师的关注与雅评,采药,是疑案的起因,细节是小说的血肉。
作者周修高老师生活底蕴很充足,中草药知识很丰厚,细节描写很到位。期待续集。
@漫言华语:谢谢老师的夸奖,生活是写作的源泉,一点也不错的。
娓娓道来,不动声色;到末尾突现白骨,引人入胜!期待下文!
@鸣虫:谢谢老师的雅评,欲让人跟读后文,悬念起作不可忽略的作用。,
林中采药, 采药者的传奇故事, 期待后续……
@轻品慢尝:谢谢老师的访读与雅评
娓娓道来,不动声色;末尾突现白骨,埋下伏笔!期待下文!
@雪花漫舞:谢谢老师的访读与雅评。
喜欢看您对各种中草药材的描述,太生动了。我只看到中药最后成为成品的样子,最初长啥样知之甚少。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文章末尾的悬念让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文。
@难诉相思:谢谢老师的访读与雅评,农村出来的人,尤其是山里人,对中草药材多半知道一些,山里人除了种地,采药也是一种创收方式。
周老师的中草药知识很丰富啊,以前是赤脚医生吗?文章情节扣人心弦,结尾那副白骨把我吓了一跳,期待精彩下文。
@清河君:谢谢老师的访读与雅评,我在部队是野战医院的卫生员,退伍后上山采过中草药。
周老师对中草药知道的真多,让我长见识了。请问周老师是自学的,还是专门研究过中草药。这些知识一般学校里是学不到的。
@地质之花:谢谢老师的访读与留评,对于中草药,我在部队野战医院有所接触,退伍后,公社卫生院专门组织认识中草药,我也随老一班采药人进深山采过药。后来,我读师范学校去了,医与药这一行,只能是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