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系列之六——母亲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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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八十多岁了,不识字,听不懂普通话,也闹不明白电视剧里弯弯绕绕的情节,当你沉醉于某个情节的时候,她往往会手指画面,在某个节点上,猛不丁地蹦出一句话,“看,看,看,这个姑娘好灵醒,白净净的。”灵醒,漂亮的意思。

《甄嬛传》一集接一级地放,“戏子”们在荧屏上哭哭笑笑,她说,“这些人怎么都不上班呢?一天到晚这样玩玩打打。”拳击手在擂台过招,拳手一记摆拳,她“哎呀哎呀”连声叫;谁中招倒地,她拉着长腔,“鬼呀——造孽哦——”,一边感叹,一边骂裁判:“这鬼杂种也太冇得良心了,头都打破了,也不扯扯架。”我们的牙都笑得快脱落了,她还在义愤填膺。

母亲说话干净利落,不晓得绕弯子。我媳妇说,这是老娘磊落,没城府,好打交道。一日,我们说起岳母的房子要拆迁,母亲插话进来:“几时拆?”媳妇说,“可能得几年吧。那时就能住电梯房了。”母亲把头一摆:“操多了心屙夜屎,那个时候,她不晓得她还在不在哦。”

“有您这说话的么?”我说。母亲没有反诘,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脖子一缩,头一摆,笑容中难掩尴尬。其实,在农村老家,人过花甲后,都不避讳死忘的话题。

许是为了圆场,母亲对我媳妇说:“对不住啊,我嘴长,不关风,不见怪啊。”她顿了顿,表情庄重地补刀:“好好照顾姆妈,让她多活几年,宁愿在阳间喝口水,也不能到阴间做个鬼。”

那年,我刚读初一,县长路过我们村,顺道来看伯娘。伯娘要母亲去给县长做中午饭。母亲边梳头边对我说,你跟我去看个大官,他跟毛主席只隔一个人。

吃过中午饭,我问她,跟毛主席只隔一个人是么意思。她不耐烦地嗔我,说我苕断了总筋,这点事都不晓得。她用手往天上指:“县长上面是省长,省长上面是毛主席。”

那时,我少不更事,确信她的话就是千真万确的。

母亲虽然不识文断字,语言却很丰富,也风趣,有些需要费口舌的道理,她的一句歇后语就能说得清清白白。母亲除了拉家常用陈述句,跟我们的对话大都是些反问句。你问她喝不喝水,她说,“口干了我不晓得喝?”你问她吃饭没有,她说,“几点钟了啊,还不吃饭?”她的每一句话都把你逼进死角,让你接不上茬。不知她性水的人,十有八九说她是个倔老太。好在我那地方都是这种表达方式,也没人觉得不妥。

我说,“您能不能不这样说话?”

母亲说“江山难移,本性难改。黄泥巴都埋了半条身子,改个鬼。你不打麻将了,我兴许能改。你一个小鳅鳝还想管龙哦!”我搓麻成性,她晓得我是改不了的。我老家把小鳝鱼叫鳅鳝,鳅鳝是没能耐管束龙的。

她年轻的时候,她们三妯娌到省城一个叫粟栖的官人家走亲戚,母亲手脚闲不住,到厨房帮忙洗菜。

家乡都是在村前的河里洗衣洗菜,左一把右一把,既顺当又利落,这官人家两尺见方的小池子,母亲实在不习惯。不习惯也就罢了,几天不就回去了?母亲却边洗边对我的伯母说:“大姐,你说这城市好个么事,水管像个鸡鸡屙尿,洗个菜就象裤裆里打麻将,搓都搓不开。”

伯娘抢白:“你婶娘,做就做了,别瞎说。”

同去的友芝婶娘说,人家是大官,别把人家得罪了。母亲不敢大声说,边洗菜边嘀咕:“再大的官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打嗝放扇、屙屎屙尿。”那时栗栖已官至省科委主任,在母亲眼里,官人和百姓都是人。

母亲虽然是农村老太,她的父辈有人是很显赫人物,当的叔父进过黄埔军校,做过国民政府的厅级干部,做过《湖北时报》的主笔。也许是她自幼就多了一些外面世界的信息储存,所以才有了对外界的向往。她中年的时候,舅舅带她走过长江中下游大大小小的城市。那年我放寒假回家,恰逢她从南京回来,一进门就跟我们说,“哎呀,南京那个庙啊有几丈高。别个庙里都是坐菩萨,南京的菩萨是站着的,还杵根拐棍。”

堂叔说,“莲芝姐,你又在瞎款(说意。方言)。那不是庙,那是中山陵,‘菩萨’是孙中山”

“管它是庙不是庙,反正我去了。”不由分说的辩驳中显出几分得意。

一天,我在墙上的地图上寻找去西藏的路线,顺便对母亲说,哪里是老家,哪里是武汉,哪里是襄阳,哪里是北京……还没等我说完,母亲用大拇指和食指在地图上一卡,“你这个死砍头的,北京就这一拃卡远,还不带我去?”我们几个差点笑岔气。拃卡,方言,表示距离的,就是大拇指和食指伸开后两指间的距离。

我擦了一把眼泪,鸡琢米样地直点头:“去,去,去,一定要去。”

是人都有显摆的时候,老人也是如此。母亲虽是八十多的人了,还耳聪眼明,每出门到一个地方,都要问几遍所到之处的名称。我们揣摩她的心理,无外乎是想能在人前人后证明后人的孝顺,或是在老家人面前嘚瑟嘚瑟。那年,我们和她从马来西亚回来,她说,外国有个么事好,菜有腥味,说话像放屁,一句都听不懂。我老伴说,下次换个国家。她反问:“他们听得懂我说么事吗?”我说,听不懂。母亲摆手带摇头:“不去!不去!花冤枉钱。冇得人说话,莫把人蹩死了。”

某晚,她随我们从电影院出来,见车外人流熙熙攘攘,街面上流光溢彩。她问我们,“这是么地方?”媳妇说,“沃尔玛。”

母亲没有回应。不一会母亲又问:“么事地方啊?”

“沃尔玛。”

“么名字不好起,起这么个流里流气的鬼名字。”母亲顿了一会,“不好听,好记。”

媳妇说:“记住了?您说一遍。”

母亲只是一个劲地畅笑,却不明言。在媳妇的再三催逼下,母亲说,“你不要怪我啊!”母亲又收住话头,没了声息。媳妇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还装啊?”

“那我就说了啊。我日你妈。”

“沃尔玛”——“我日你妈”。谐音记忆法真是奇妙。我和媳妇笑得差点背过气了,母亲也扯开嗓子笑……

前面突然亮起红灯,我猛踩刹车,母亲撞上了我的坐背椅。我扭头问她疼不疼,她不回我,手掌直摸额头:“还差ka,就撞开瓢了。”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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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鸣虫的头像
    鸣虫 2024年6月8日 上午9:34

    这样的老太太招人待见,没心机,幽默风趣!

  • 轻品慢尝的头像
    轻品慢尝 2024年6月8日 下午4:51

    民间的智慧和语言是幽默的源泉, 老人家是语言大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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