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分别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谈到家风或一个人的秉性, 往往会用到一个“气”字, 这气对家而言是气氛, 对个人而言是精气神。林语堂认为: 孟子所谓浩然正气之“气”, 类似于柏格森(法国哲学家)笔下的字眼“蓬勃生气”, 那是人类品格中生动的力量。杰出人物与平凡人物的区别, 往往就在于这“气”——精气神和生命活泼度的不同。苏家出了几个旷世人物, 那他家有怎样的蓬勃生气和生动的力量呢?
人类学、社会学研究中, 有“地理环境决定论”。该论认为: 大到种族、国家、社会, 小到人的生理、心理、智慧等等,无不受地理环境和自然条件的直接或间接影响。 要谈苏家那气流, 恐怕绕不过地域环境。
苏家数代居于四川眉州的眉山镇。“林传”中提到峨眉山、乐山、岷江、乐山大佛、成都盆地……让人联想想到人杰地灵、物产丰富、天府之国等。央视纪录片《定风波》, 更是在这地理环境上大作文章。说眉山境内的瓦屋山, 它有十平方米见方, 海拔2800多米, 山顶四四方方、平平整整, 是中国境内最大的桌山。谁有资格在这桌山上书写皇皇巨著呢? 当然非苏家父子莫可。仿佛这也是宇宙自然安排好的一张书桌, 供苏家父子来尽情书写的。如果用唯物论来看, 这未免唯心了, 但从万物有灵论来看, 它又未必不是气流。
“李传”的地理环境论却另有视角。全书开篇第一章第一个小标题是 “蜀道难”。“蜀, 位于中国西南边陲, 四境皆被崇山峻岭所围绕, 有四江穿越, 中间是一大盆地。” 李白有诗云: “蜀道之难, 难于上青天。”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利弊, 承平时蜀地因蜀道而不便, 但动乱时, 蜀道抵挡了外来祸害, 蜀地自成独立王国和世外桃源。当然一统的势力, 从来都不想让它成独立王国。宋代开朝平蜀历时36年, 平蜀完成, 距东坡出生不过三十余年。
西蜀地理环境的特殊, 使蜀人自有独立天地的气质。蜀人坚强独立又擅辞辩、好论理, 对所谓权势不太买账。苏轼从政, 每每奋不顾身地为事理论证, 而忽略权势的立场。“李传”认为: 苏家兄弟在朝自来孤立, 有才高遭人妒的因素, 但受出生地的影响, 不能说就没有。“李传” 中的蜀道难, 不仅有出川入川道之难, 也有作为蜀人的世之难。作者为之拿出了大量令人信服的论据和论证。
可“莫话”一书, 就不管什么地理环境决定论, 开篇就是 “东坡”的家庭。那是苏家更重要的气流。“李传”资料最详实, 简述了苏洵前几代的事, 而“林传”、“莫话”, 都删繁就简, 从东坡祖父苏序写起。许多文献都讲到了苏家的先祖苏味道, 说他在初唐时和杜甫的祖父杜审言齐名。他武则天时曾官至宰相, 后被贬为眉洲刺史, 其一子留居眉洲, 是眉山苏门之始。苏味道这个先祖, 哪怕当时气流再大, 到东坡出生时, 怕也若游丝了。
东坡直接领受到的人气由苏序始。
“莫话” : “东坡的祖父名序, 是个性格淡泊、与世无争却又颇带侠气的人物。他性喜读书, 也喜欢写诗。他生活节俭, 却曾施舍储粟数千石赈济灾民。”
“李传” : “他(苏序) 喜欢做诗, 就他自己所见所闻, 上至国家大事, 下至乡里琐屑, 加上他的感慨, 用诗的形式写出他心里真实的喜怒哀乐, 下笔很快, 积稿数千篇, 但只以此自娱, 从不自鸣。” 这种做派, 被他孙儿照单全收, 东坡的诗文不仅是文学作品, 也是日常记事和心灵书写, 他的诗文可以道出他的平生。
“林传” 中, 这位祖父, 是由孙儿东坡隆重推出的。东坡出生时, 祖父63岁; 祖父去世时, 东坡12岁。他记得祖父又高又俊, 爱喝酒, 为人豪爽风趣。成人后的东坡官拜“制诰”时, 搬入皇宫附近的新居, 好友及门生前来祝贺的那天正好是他祖父的生日, 他就向人谈起祖父的许多趣事。
“林传”以东坡口吻, 记录祖父的趣事时, 集中于事情的趣, 事因往往交代不甚清楚, 看到 “李传” 写这事, 才算弄明白了。苏序的儿子苏涣即东坡的二伯, 与程家之子即东坡舅舅都中了进士, 旋即授官, 两家父亲也会被诰封。但一切封诰器用如官帽、官服、笏板、交椅等物需自备。程家已经备好了, 并劝苏序也备上。苏序答: 这些器用我儿子会准备。果不然, 苏涣派人给老父送来官帽、官袍、笏板等物, 装在一个包袱里。封诰的官文送来时, 苏序正酩酊大醉, 他一手拿着一块牛肉, 一手接过官文。他不把那官帽戴上, 官袍穿上, 而是让一个童子扛那包袱, 自己骑驴进城。他光顾自己快乐, 不拘那仪式。街上人看见这个醉老头骑在驴背上, 后面跟着扛包袱的童子, 不觉大笑。这事发生时, 东坡还没出世, 是听家人说的。东坡向好友和门生叙说这事时, 很得意, 并说: 只有有趣的人, 才能欣赏那份纯真。东坡欣赏他祖父, 也和祖父一样纯真。老祖父具有特殊的身心活力, 他的智慧潜伏在他的血液中, 后来却在孙子身上开出了奇花异果。
东坡的父亲苏洵也是特别有个性的人。
“莫话” : “苏洵少时不爱读书, 专喜游侠。”他16岁时, 其兄中进士, 他却毫不在意, 娶妻生子后, 依然远游四方。《三字经》: “苏老泉, 二十七始发愤, 读书籍”, 说的就是他。苏洵对东坡的影响是多方面, 比如刚强不屈的性格, 淡于名利的处世态度, 以及对隐微史实的洞察力和纵横恣肆的文风……
“李传”也强调苏洵天性里具有游侠精神, 但关于自少不喜欢读书, 却有另一番认识。其实, 他并非不喜欢读书, 而是不很刻苦, 仗着自己聪明, 看看那些苦读的同辈人, 见识不见得比自己高, 以为读书没什么难的, 苦读也没啥大用。直到他第一次应试举人落第, 才深刻反省自己。他翻出几百篇自己的旧作细读, 发现: “吾今之学, 乃未之学也。”可见他不是不读书, 也不是不思考, 不然哪有那几百篇旧作。他自觉以前的读书太浮皮潦草了, 于是开始埋头深读、苦思, 发誓读书未成熟时, 不写一篇文章。他封笔苦读六年后, 再写文章, 就文惊“大家”, 成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林传” 则是将浓墨用于苏洵的趣事。
东坡16岁那年, 苏家和母亲的娘家程家关系恶化。东坡的姐姐八娘, 嫁给母舅家的一个儿子。八娘在程家很不快乐, 也许是受歧视或被虐待, 一年后就离世了。苏洵气愤不过, 一心要出一口气。他写了下有苦涩味的《自忧诗》, 为女儿之死检讨自责, 接着又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他写了一篇《族谱亭记》, 刻在石头上, 又立了一座亭阁。然后召集苏氏族人来亭阁, 族人倒酒祝告先人后, 他当众宣读自己写的声讨程家的檄文。痛言其乡风的败坏起于某人, 虽未指名道姓, 但人人知道那人就是眉山豪绅程某, 也即亲家公, 还举其有六大罪状, 然后声言“吾不敢以告乡人, 而私以戒族人焉。”
这事有点搞笑。苏洵多年受程家气——大家都认为他夫人下嫁了他, 程家又一贯傲慢, 大舅子甚至劝说其妹离开苏家另嫁他人, 苏洵借机要出恶气, 可又认怂不在乡人面前揭发, 只是警戒族人而已。但他敢于挑战豪门并谴责他们的不端, 尽显其侠气和嫉恶如仇的性格。他那口气在苏家撑了几十年。苏家人谨遵他命, 后来几十年都不和程家人来往。东坡被贬惠州时, 反对派想利用东坡姐夫进一步迫害东坡。这姐夫不仅没有加害还雪中送炭, 从此苏程两家和解。结仇的事是“林传”津津乐道叙述的, “李传”也有详实记述, 和解的事则是“莫话”详述的。可见同样的素材, 不同的作者采用和取舍有不同。
祖父苏序、父亲苏洵, 这两人天真、率性, 又有股侠气, 生命活泼度极高, 是苏家的蓬勃生气, 也是东坡成长阶段, 苏家最强的气流。世人都很看重家庭的道德榜样以及严苛教育的作用力, 我倒觉得一个家庭的蓬勃生机, 亲人的生命活泼度, 很重要也更难得。
当然, 苏家的气流中, 还有苏涣以及嫁进苏家的那些女子的气息, 那要留待后文叙述了。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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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41条)
很有意义的比较阅读,受益不浅。
@祁俊清:谢谢你的认同!
这样地阅读,比照,将苏家父子与祖辈的气流,情景交融,细致入微呈现,丰厚的积淀,灵犀的定见,给人以陶冶,直入人心。
@锦瑟黎燕:多谢大姐一贯的支持和鼓励!
一个“气”,就决定一个家族的品性。苏洵成名在苏轼、苏辙之后,进入了唐宋八大家,也算是大器晚成。你的文章有宽度,有深度,还有高度,对苏家的几家评述,有论有据,很有知识性,也有趣味性。
@四格格:多谢认可和鼓励!
连续听了您两堂课,深感资料丰厚,论述生动,耐人寻味,受教颇深。
@一池烟雨:您客气了,我哪是讲课, 读书学习矣。
您读得透,写得透,跟着美文长知识,也享受!
@鸣虫:谢谢您的认可和鼓励!
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挖掘家族诗书兴盛的密码,有很大的参考价值。外国人言,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时间,都不可能急进功利。
@川明:您的观点,我很认同!
钟灵毓秀苏门三学士。
北宋年间,苏门先后产生苏洵、苏轼、苏辙三位文学家,史称苏门三学士。
苏门三学士指北宋散文家苏洵(号老泉,字明允)和他的儿子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人称为苏东坡)、苏辙( 字子由,自号颍滨遗老。1039~1112) 。
@阳光笙箫支剑笙:您知识很丰富, 医文都通,佩服!
“林传”、“李传”、“莫话”,从不同的视角解读东坡,而您以一个“气”字将三种解读融会贯通,可见古典文学功力之深厚,读之受益匪浅。
@难诉相思:谢谢院长医生的认可和鼓励! 您可是医学文学兼通呢!
回放时代历程,将苏轼的人文意识跃然纸上,受益匪浅。
@悠扬琴声68:谢谢认可和鼓励!
读美文,受益不浅。
@雪花漫舞:谢谢!
读美文,受益匪浅。。
@雪花漫舞:再谢了!
欣赏学习,开眼界,长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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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多谢!多谢!
“气”——杰出人物成长规律性的研究。父子并称“三苏“,更值得研究。在杰出人物成长过程中,家庭环境的影响是很大的。苏州有个”贵潘“家族,延续百余年。教授对同一主题的不同版本比较阅读,认识会更完整和全面。这种具有学术性的阅读,是阅读者中的杰出人物。
@诚厚:谢谢认可和鼓励! 只是用心读书而已!
学习了,受益匪浅。
@霁月:谢谢认同! 抛砖引玉而已!
苏程两家本就是亲戚,冤家宜解不宜结,和解是对的。
好书,耐读!
@皓月蓝空:谢谢阅评和鼓励!
通过轻品老师的文字,又系统地了解了苏门三学士,受教!
@陌上梦落:谢谢认同!
欣赏学习,学习受益,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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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再谢!再谢!
厚重佳作,文字隽永,将中华文脉的薪火,极具个性化异彩地传承,回声久远。
@锦瑟黎燕:再谢佳评!
对苏家三学士,一般以解得多一点的是苏轼,其次是苏辙,再其次是苏洵。你的文章用史料详细介绍了苏家历史,让我们更多的了解了苏洵以苏家更早的先辈们,受益匪浅,真是好文章。
@四格格:再谢!再谢!
昨天陪老伴逛了平江历史街区的卫道观前的礼耕堂,那是苏州另一个潘—富潘的故居。富潘也与贵潘一样延续百余年,生意做遍全国,半条观前街姓潘。有意思的是,贵潘与富潘故居在一条平行线上,相距不过几百米,贵潘在平江路的西面,富潘在平江路的东面。恐怕这也是有个“气流”值得研究的。
@诚厚:您对历史、社会、人生有“诚厚”的体会呀! 感佩!
几厢参照,才有比较,在比较中得出自己的结论,这就是学问。你是作学问的人,从这几篇文章就是可以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