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琐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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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18岁那年嫁给父亲的,嫁过来3个月后,47岁的奶奶因病去世。那一年,是1944年。奶奶去世时,我最小的叔叔不足两岁,小姑也只有四岁过一点。命运就这样不容你分说,把一副家庭重担搁在了一位新婚不久的弱女子肩上。
从此以后,忙碌成为母亲绕不过去的一个词语:她必须早起,必须晚睡,必须忙完锅台上的油盐酱醋茶之后,继续忙总也忙不完的针头线脑,缝补浆洗的活儿,忙田间地头的春耕夏锄、秋收冬藏……
我常常想:瘦弱的母亲,我的一双小脚的母亲,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用也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又是凭什么没有被沉重的生活压弯她瘦瘠的脊梁,和父亲一起把漏洞百出、捉襟见肘日子,经营得光光鲜鲜的呢?
留在我脑海深处的一件件一桩桩往事,走马灯般浮现在我的眼前,给了我一个毫不含糊的答案:因为母亲心地善良,心中有爱,所以她才如此勤劳,如此忍辱负重,如此有担当,如此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活出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样子。
在漫长而艰辛的岁月里,母亲不但要养育自己的孩子,还要拉扯父亲的几个弟弟妹妹,操心大家的吃喝拉撒睡,缝补浆洗的事情。她对自己的孩子和小叔子小姑一视同仁,从不亏待他们。许多时候,宁愿委屈自己的孩子,也要满足年幼的小叔子和小姑的需求。所以,母亲在世的时候,四姑多次跟我说过,我的母亲在她心中就是她的母亲。母亲去世后,她扒住母亲的坟头,一声声叫着“我的亲娘啊!”,大放悲声,谁也拉不起来。
母亲深爱自己的儿女,也善待周围的每一个人。那些往事以片段的形式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又以简洁的线条,为我勾勒出母亲完整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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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母亲的那双手。
母亲的那双手,与小巧玲珑、白皙柔软、滋润光洁之类的形容词毫不沾边。那双手瘦弱而骨节粗大,每到冬天,手背上布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裂口,一道道裂口像一张张娃娃嘴,上面贴着白色的胶布。
这双手,一刻也不得闲,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星换斗移,日出日落,不是被风吹着,被水泡着,就是放下针线,拿起农具。晚上睡着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为睡在身边的孩子,拉拉被头,掖掖被角。
我知道,母亲的手不是天生的粗糙,要是得到很好的保养,也一定会细腻如玉,光滑可爱。母亲和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也有保养手的意识。但她们生活的年代,没有这个霜那个露之类的护肤品。当时,最奢侈的护手品也不过是装在贝壳里的面友之类的东西。而最常见的护肤方法是用雀儿屎洗手洗脸。具体的程序是:睡觉前,先将捡来的干雀儿屎放在专门的器皿里,用童子尿泡软,然后用它涂在手和脸上;起床后,再用水将脸和手上的雀儿屎用清水洗干净。洗干净后的脸和手摸上去给人一种光滑的感觉。
因为雀儿屎的护肤效果好,帮母亲捡雀儿屎,就成了我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一项任务。
那时候,我家院子有一棵丁香树,一年四季有一群一群的麻雀叽叽喳喳,起起落落。秋末树上的叶子落光以后,树根里全是白白胖胖的雀儿屎,捡起来十分方便。另外,庄廓周围载着不少杨树,树上鸟雀不断,树下自然也不缺雀儿屎。除此以外,为缓解需求量大,资源不足的问题,母亲们别出心裁,在屋顶靠墙的地方,放上一长溜干枯的树枝,以供雀儿们在上面落脚歇息,提供一部分雀儿屎。用这种办法得到的雀儿屎,捡起来极为方便,而且捡到的雀儿屎比较干净。
这雀儿屎还真是个好东西,除了护肤之外,还可作为一味药来使用。每当哪个孩子消化不良时,母亲就将研成粉状的雀儿屎和到白面里,做成馍馍给他吃。那时候,白面稀缺,一年里难得吃几回白馍馍,不愁孩子们不吃,雀儿屎消食的目的自然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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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心,一定是由一种很柔软很细腻很敏感的物质组成的。否则,就无法解释她的善良与慈悲所具有的广度、宽度和厚度。
母亲一生生了9个儿女,有两个在中途夭折。最先夭折的是1951年生的属兔的二女儿,她在人间存活了不到一年。然后是她的生于1948年的属鼠的大儿子连生。连生是在9岁那年的11月,因患了急症不治而亡。那是1957年发生的事,连生病故时我出生不久。连生的突然病亡,给母亲的打击十分巨大,她心中的痛令她在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走不出入骨入髓的悲伤阴影。这一点十多年后,我是从每每提起连生眼眶里就涌出的泪水中读到的。
我始终认为母亲的过早离世虽然与心脏病有关,但心脏病日甚一日的加重,则与她对儿女的过度操心所导致的。母亲只有一颗心,但她把这颗心分成了七份儿,给了我们七个儿女,她的心实在是太累太累了,不堪重负,千疮百孔。七个儿女,七份牵挂,始终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七个儿女,七重人间的风霜雨雪,全落在了她的心头。母亲的心超负荷运转,她活得太累太累、太苦太苦。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对她活着的苦和累,说句实话,没有认真地想过。她走了之后,痛定思痛,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时,才有了真切的感知。随着儿子的一天天长大,这种感知越来越强烈。我只是抚养着一个孩子,就感觉到了拉扯孩子的艰辛和不易。而母亲却要操心七个孩子的衣食冷暖和成长,还要忙家里家外总也做不完的活儿,我的艰辛劳累与母亲相比,实在是没有可比性。
七个儿女中,我是母亲最操心的一个,也是最让她最放心不下的一个。一岁不到的时候,我患了小儿麻痹症,从此,左腿留下了终生残疾。母亲深知,因为残疾,我人生的道路肯定比别的兄弟姐妹有更多的坎坷。由此,母亲为我未来的生活有着更多的担心和忧虑。虽然母亲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说过她的担心和忧虑,但我从她看我的眼神里,从她给对我事无巨细的关心中,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有两件事,我铭心刻骨。
1973年7月,初中毕业后,父母打发我去看望小姑姑。我去时,姑父弟兄三个刚刚分家,大家从原来住的占林跟里搬迁到新的地方,打了庄廓,盖了房,忙着建设新的家园。由于是刚打的新庄廓,家里要做的活儿很多,小姑姑和姑父白天要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家里的活只能早晚抽时间干,进度很慢。见我来,他们很高兴,每天布置一些活儿让我干,帮他们一点儿忙。
先是让我倒土块。姑父早早起来,给我和好泥,他们出门去劳动,我留在家里倒土块,每天都倒上一千来块。后来又帮他们挖地窖,挖井什么的,有做不完的活儿。好几次,我想家想回去,每一次经他们的劝说又留下来,继续帮他们干活儿。
小姑家离我家有二三十里路,当时交通不便,加上没有电话,一个多月没得到我的消息,母亲着急,数次要父亲到小姑家看看。由于忙,父亲脱不开身,没能成行。有一天,当母亲听别人说有一个孩子掉进黄鼠湾水库里淹死了,想到小姑家的村子离这座水库很近,便不由担心起我来,催着父亲连夜赶到小姑家看我。父亲见我好好的,第二天回家把我的情况讲给母亲听,母亲这才把那颗提悬了的心放回了腔子。
1975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村里放电影。因为白天洗的衬衣背心没干,所以我精肚挨肉只穿了一件薄棉袄去看电影。一场电影看完后,冻得直打哆嗦。连忙回到学校的宿舍,盖上被子睡觉。但宿舍里的炉子封了,屋子里不热,盖着被子依旧发抖。同宿舍的李老师把他的被子也盖到了我的身上,依然不起作用,还是抖个不停。到了第二天早上,发高烧,昏迷不醒。李老师去我家把我生病的情况告诉了家里的人。母亲打发两个哥哥来学校,用架子车将我拉回家里,并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治疗。
这一次病情十分严重,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睡在炕上整整三天动不了身。三天的时间里,是母亲一步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给我喂饭喂药,为我端屎接尿,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我,问寒问暖,无微不至,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等我下炕能活动时,母亲生生瘦了一圈,我心疼得直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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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来不吝惜自己的爱,只要有人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像雨水对大地的滋润。
那时候,生产队农活忙,分家另过住一个院的二叔,或进山割柴,或赶早拉扎乏早早外出时,都是在我家吃的早饭,清茶馍馍,都是母亲为她准备好的。我家每做了什么好吃的,母亲都会打发我们去喊二叔过来吃。要是二叔不在家,就给他留着,等他回家后拿出来给他吃。后来,二叔打了新庄廓,搬出去住,但母亲的这个习惯一直没有变。每次二叔来家,待他像客人似的,又端茶又拿馍馍的。在母亲的心目中,二叔就是他的一个孩子。这也怪不得,母亲进这个家门的时候,二叔还不满7岁。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小姑妈不到5岁。小姑妈出嫁后,没有生育。每到年头节下,母亲总要打发我们前去拜节看望。从不耽搁。她常常对我们说:别的姑妈的看望可以耽搁几天,但不能耽搁看望小姑妈的事。小姑妈无儿无女的,耽搁了会烦心的。
三婶和三叔离婚,留下两女一男三个没娘娃。母亲总是尽自己的所能,缝衣做鞋的,能帮的就帮上一把。母亲去世的哪一年的开春时,她已疾病缠身,但还是挣扎着起来,为要出门去挖金子的三叔的儿子赶制棉衣和被褥。她深知金场海拔高,气候条件恶劣,御寒的装备是不可以马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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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海的母爱,从我的笔下流出来的只是小小的几滴。想起时的那一片浩瀚无垠,表达时却显得那样力不从心。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我只好这样来安慰自己:为什么非要写出来呢?表达有多种多样,文字是一种,写出来固然好;装在心里是另一种,沉默中铭记,铭记中感恩,感恩中怀想,不也挺好!这样一想,便释然了,心安了,不再为此纠结。
这篇文字的书写,至此收笔了。写完了这些文字,我获得了一种轻松的感觉。这只是按下的一个暂停键。什么时候书写又重新开始,我不知道,但重新开始的意念不会就此消失。书写总会继续的,总会有按不住的欲望来触动我心灵之弦。
母亲是一部大书,这话不假。这部大书里的许多章节的内容,不,是绝大多数章节的内容,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风过早地把母亲吹出了尘世,也把有关母亲的一生的细节吹得无影无踪。而那些知道母亲生活细节的人,也相继离世,我们失去了寻访寻觅的机会。想到此,一种情绪在我心头弥漫,这种情绪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这个字就是“悔”。我的开悟为什么总是慢几拍,从而失去宝贵的机会呢!我恨自己的顿悟太迟,枉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母亲在世的时候,我鬼迷心窍,从来没有仔细问过她的过去,也没向她的亲人们问过。本来是有机会知道这部书里的许多故事的细节,还原出母亲曾经的青春岁月,苦难经历,幸福时光的。现在却只能叹息大好机会的流逝,痛恨自己好像被谁灌了迷魂汤似的,那时候根本没想过做这件追根溯源之事。
弥补已无机会,后悔也无意义,只好认命。好在对母亲的怀念没有随时光的流逝而淡化,母爱的温暖依旧,思念的情感依旧。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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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8条)
丰厚文章,字字千钧,情深义重,将母亲的手、心与爱,情景交融,细致入微呈现,感人肺腑。
@锦瑟黎燕:谢谢老师高评,祝您母亲节快乐!
母亲!
啊!………母亲!
伟大的母亲,
多么深情的称谓………
世界上只有一个声音,
呼唤千遍万遍亿万遍也不算多………
世上只有妈妈好!
母亲最亲!最亲!!最最亲!!!
伟大的母亲………
母亲用甘甜的乳汁喂养我们长大,
母亲用温柔的胸脯为我们保暖,
母亲用宽厚的双手为我们遮风挡雨,
母亲用大爱的一生心血为我们护航!
母爱如海,母爱无边,
包容整个人类世界!
@阳光笙箫支剑笙:浓浓的情感扑面而来,如春风细雨,温暖感人。
母爱如山。读诗人情义深重的文章,不免思绪万千。
@川明:是的,母爱重如山,恩情深似海,永世难忘。
伟大的母爱,用文字是书写不完的!苦难的生活、家庭的重压,更突显了母亲的坚韧与伟大!文中的“倒土块”好像与我们这里的脱坯是一回事?
@鸣虫:是一回事,倒土块与脱坯是同义词。
长兄为父,长嫂为母,这就是你母亲一辈子的博大胸怀。你不必悔,你母亲一生的细节你可能记不全,但你对她的感情却是根深蒂固,永世难忘。于你母亲来说,感情、感恩就是最好的怀念,这就足矣。
@四格格:谢谢你对我母亲的解读,谢谢你对我的安慰!
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有爱的勤劳的慈祥艰辛母亲的一生让人动容倾心。世上没有后悔的剧情,母亲在世的情节可以随着怀念和想象,从她的青春直到生命线的最后止步,存在儿子的心底已足够骄傲仰慕。
@ch雪梅:时光的流逝,永远不会冲淡我对母亲的怀念和深深的愧疚。
母亲就是这样,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华丽动听的语言,点点滴滴却缀成为伟大的乐章。[赞][赞][赞][花][花][花]
@悠扬琴声68:解读得真好。谢谢老师!
祁老师笔下的母亲,平凡而伟大,她对您的付出更多,才会让您每每想起念起,追忆之情不减。
@难诉相思:是的,的确是这样的。老师早安!
母亲,是最难以全面描写的一本书。我们看到的永远只是一部分。
@惑矣:这正是我深感遗憾和愧疚的原因。
母亲的辛劳、辛苦, 历历在目! 耿耿于心! 因为母子连心!
@轻品慢尝: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
母爱如山。祝母亲节快乐!
@雪花漫舞:谢谢老师,迟复为歉!
母子连心,祁老师的回忆文章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您文中许多细节都像极了我的母亲,读的我热泪不止……谢谢您的分享!
@李宗宾19481957:李老师的留言,一下子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不由心里叫了您一声哥哥……
看了让人感动![喝彩][喝彩][喝彩][喝彩][喝彩]
@风雨:谢谢来读,遥祝快乐!
再平凡是母亲也是伟大的,因为她把全部的爱,给了儿女以及需要她关爱的人。为了儿女,她甘愿吃尽天底下最大的苦。祁老师追忆的虽然只是似海母亲中的点滴,饱含深情让读者动容。
@诚厚:老师的留评让我感动。我们都是母亲的儿子,我们对母亲的情感有着相同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