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去三年。
1991年秋天，我的叔伯舅舅憨棨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老家。
这次，他在首都国际机场兑换了一万元人民币，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钱每家五千元分给了大哥书德和三弟书尧，让他们贴补家用。然后他片刻未歇，径直到了自家的坟茔地，他要看看给父母立的那通墓碑。但是，在墓地他只看到了父母那不大的覆盖着一层衰草的坟丘，并没有见到墓碑的影子。
他无限失望地回到大哥家里，有些气恼地问为什么石碑没有立？大哥低着头，沉默移时，叹口气说：“唉！催了几次呢，可那两个混小子就是不见动静。后来再催，他俩说立那玩意儿没用，他俩早用那钱给拖拉机配置了犁和播种机了。”大哥抬眼望望弟弟憨棨，声音弱弱地又补充一句，“也算没糟蹋了那钱！”
憨棨无语了……
憨棨把带回的美金、机票交给大哥书德保管，吃住依然在大哥家。祯和秋两个侄子几次借机唠嗑对他说，那些美国钱不用去北京兑换、到沧州的中国银行就能换成中国钱。他拿眼扫扫那俩个侄子，没有吭声。祯和秋便不再理他。
村上的人们对憨棨也没有了上次回家时的热情。邀请他吃饭的几乎没有了。很少有人再到家里找他闲话，他有了大把的工夫。每天，他就在街上遛，到地里转。人们遇到他，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热情地打招呼。他一个人转到饭点儿，就回到哥哥书德家吃饭。
在村里，他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不受人待见的憨傻老头儿。他感到无尽的落寞与孤寂。百无聊赖中，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十几天后，憨棨让侄子恒带着他找到了县对台办。他询问工作人员，若是提前返回台湾，往返机票是不是就得作废再买？对台办工作人员马上进行了请示，得到的答复是：不作废，随时可以到机场改签。
于是，憨棨没有等到探亲期满，便执意提前返台。临行前，他悄悄给了大哥书德1000美金，说：“大哥啊，你留着……啊以后换成能花的钱，啊养老吧！俺这次回去……啊不知……啊咱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哥俩的眼里都溢出了泪水……
依然是侄子恒送他到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就要出发了。憨棨站在院中，仔细打量着这座养育他到17岁的青砖老宅，略显呆滞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舍；到了村街上，经过大槐树时，他两眼痴痴地盯着那棵叶子已经泛黄的老树，神态有些忘情，就连送出他很远的哥和弟两家的一众亲人，他都忘记了挥手告别……
到了机场，恒帮憨棨办清了改签手续。安检之前，憨棨又兑换了2000元人民币，硬是塞给了恒。他声音有些哽咽地对恒说：“俺算……啊看清了，啊你比那……两个侄子……啊都强，啊你没坏……心眼儿！”
恒执意不要二叔的钱，但几番拉扯，推脱不掉，只得接在手里。恒眼含热泪说：“二叔啊，您年纪越来越大，一个人在那边一定要保重身体，想家了随时回来！”
憨棨用衣袖揩揩眼角的泪，频频点着头，说：“哎！哎！啊会……再回来的，啊会的。这边……啊有我的……家呀！”
……
正所谓：世事白云苍狗，机运难料；人生沧海桑田，命数无常。1998年10月17日，刘书德家收到了一个来自台北的快件。拆开快件，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劉書棨死亡證明》。信是憨棨的好友写来的，极其简短，内容是：
劉書德先生台鑒:
令弟劉書棨先生因病於民國87年中秋之夜离世。遵照劉書棨先生遺願，其死後，本人49萬元新台幣的積蓄全部捐给荣民之家，並给其大陸的親人写一封告知信。
现随函附死亡證明，專此告之……
那一年，憨棨67岁。
全篇终。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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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47条）
读之令人伤感。说实话憨棨已经没有家了，村里人，他的侄子，有利可图时才会围着他转。他想叶落归根的念头被粉碎了，带着遗憾客死异乡。憨棨的故事，写的虽然是一个人，却是一段历史。老师文字功底了得，故事情节引人入胜。
@难诉相思：是啊，一个卑微的底层人物，既被时代大潮裹挟，又饱尝人世间离别之痛、炎凉之苦。感谢您的大段美评，祝好！
时过境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尽显老人的回乡之行，读来令人唏嘘。
@祁俊清：感谢美评！祝好！
憨棨的故事，坎坷的人生。
一颗老实善良的心停止了跳动，
把真善美勤信长留人间。
客死异乡，亦属悲壮。
一个人，一段历史，一个社会，
但愿人间多一点善良与真爱！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您的美评和美好祝愿，祝好！
憨棨两次回乡，终于看清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失望中才知道没有父母的家就不是自己的家。最后他的遗产赠送给了荣老院，他认清了，呆了几十年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憨棨的故事，很感人。
@四格格：所言极是！点评精到，祝好！
必然的结局，令人深思。盼望台湾早日回归，国泰民安。
@一池烟雨：谢谢！我们共同祝愿过奖早日统一！祝好！
人生就这样的落下了帷幕！67岁，中年！
两个侄子没给爷爷奶奶立碑，是最大的不孝，也是对憨棨最大的打击！世态炎凉，让这个饱尝风霜的老人对亲人失去了最后的念想.不过，你的12篇文章到是对憨棨最大的慰藉，他应该死而无憾了！
一个平凡的再不能平凡的孤寡老人，有人在拿出时间给他撰文，夫复何求啊？
有人说，一个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物质上的死亡，也就是肉体没了，第二次是社会把他忘记了，第三次是亲人把他忘记了。有你的12篇文章，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我们死了那天，也不一定有人撰文啊！
死而无憾!
憨棨地下有知，会感谢你！
@玉梅：感谢您的大段美评鼓励！祝好！
唉！世态炎凉啊！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柳絮晗烟：感谢美评！祝好！
鸣虫将憨棨跌宕起伏的命运与人情冷暖的事态联袂，一个普通人的人生传记，有历史与人性的投影，直入人心。这样的大手笔，佩服佩服。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
同样是涉台故事，憨棨还算不错，手里有钱，还回来两趟。据报载，一个台胞老兵手里钱少，回来买的戒指不够多，一个远房侄媳妇请了客没见金戒指，只当面哭得死去活来。那台胞感叹了一句：再也不回来了。
@川明：是啊，那时候这样的故事很多，也凸显那时我们的贫穷与素质低下！感谢美评，祝好！
67岁，人生就这样的落下了帷幕！唉！世态炎凉啊！
@雪花漫舞：感谢美评！祝好！
追读老师佳作，看到最后心里酸酸的，为这位老兵憨棨先生感到难过。说起这位老先生和我还是河间老乡，当年我的老祖爷爷跟随冯玉祥部队来到北京，后来爷爷奶奶带着父辈们在此安家落户。我只知道老家是河间人，当看到憨棨老先生第一次回家，路标显示河间时，内心又多了一种关心，关怀。今天看到老先生满怀亲情再次回到家乡，来到父母墓前，仍然是黄土一堆，唯一为父母立碑的心愿都没有实现，心里十分痛苦，同时又感到没有第一次回来时家乡人的热情，致使老先生假期未完就提前重返台湾。老先生临终遗言看了更让人心痛，再分家乡的亲人对憨棨老人好点，老人也不会做出如此决定。感谢鸣虫老师写出如此生动感人的佳作！
@悠扬琴声68：感谢你的大段的美评，祝好！河间乃京南第一府，说来我们也算近老乡啊！再次感谢，祝好！
故事跌宕, 人物命运多舛! 令人感慨和唏嘘不已! 这样的民间记录很珍贵, 记录了一个人的故事,也记录了时代故事!
@轻品慢尝：大时代里的小人物而已。感谢精到美评！祝好！
看了让人伤心，让人落泪。他一生的故事，让人感动
憨棨的故事（12）病逝[难过][难过][难过][难过][难过]
@风雨：谢谢！祝好！
最后的结局太悲惨了。今天我小朋友来看望我们，说起台湾，我只说了句：如果我是台湾人，我也不会回归。人情、亲情，都被金钱卖了，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今天看到你写的这个结局，是不是你也与我有同样的感觉啊。
台湾还有家庙，还有孝敬父母，还有家族荣誉感。当维系骨肉亲情的这个纽带断了，有钱才是娘，这个家还回来干嘛。
@地质之花：有时我们总是叹息人心不古，其实与经济基础有关系。但凡人们富裕了，人心的贪婪会轻一些。仓廪实而知礼节，这话没错。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憨棨的一生是不幸的，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终生未婚，只活了67岁；憨棨的一生又是幸运的，转战无数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并活下来，就比那些战死者幸运。被俘后去了湾湾，就比回大陆的幸运。
@漫言华语：所言极是！感谢精到美评！祝好！
颠簸一生终回家乡，却物是人非。憨啓人虽憨，也能看透人世冷暖。提前离家再不回来，他的心里一定是充满了悲凉。这是一个伤感的故事，您的描写点到为止，情节紧凑，语言凝练，节奏恰到好处。
@惑矣：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
唉，令人心酸。叶落归根终究没有实现。人生遗憾。
@霁月：人生的常态，就是不圆满。憨棨的一生，就是一个卑微小人物的一生，只是经历比一般人丰富，而且悲凉。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憨棨不傻，心里明白。第二次回老家是伤心之旅，最让他失望的不是世态炎凉，而是为父母立碑的事没做。在三兄弟中，憨棨是最有孝心的。如果侄儿们能把这件事做得漂漂亮亮，说不定憨棨还会有叶落归根的想法。憨棨的故事，也是一段历史。在历史的长河里，憨棨是个小人物。在这个小人物身上，也有闪光的亮点和可爱。
@诚厚：您的点评非常有道理！感谢大段美评。憨棨作为一个大历史中的小人物，主要想表现其坎坷的命运。尽管其有些憨傻，但是善良和忠诚是他的性格底色，其悲惨命运，不仅有历史潮流的裹挟，也有人间丑恶和人情薄凉对他的打击。再次谢谢！祝夏日安好！
亲属是友情有义的人，心里像明镜似的，不傻。侄子也有自己想法，不过应该和叔叔说。故事感人！祝好朋友！
@杨自记：点评有道理，谢谢！祝好！
我一个大哥是沧州人，他叫刘书…，可能是你们远亲？
@杨自记：哈哈，沧州很大，不知具体是哪儿？感谢！祝好！
@杨自记：肯定你们是远亲，是书子辈。地球太小，悠扬琴声也是你们那是朋友。河间过去出门，现在不如过去出门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祝好朋友！
看人间百态，知世间冷暖，叹人生多味。一声叹息！
@陌上梦落：感谢您的精到美评！祝好！
二叔，坎坷不平，悲凉一生的落寞尾声。文笔好！细节勾描深入骨髓。
@ch雪梅：感谢美评！祝好！
一气看到尾，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坎坷命运，傻的可爱，憨的真诚。点赞。
@雨凌：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