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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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读过一年私塾,全缘于我那村落地处水乡,村子碧水四合,前后都是河流,汛期时一片汪洋,每年都有成人或者小孩溺水而亡。父母担心儿子被水阎王收掳走,就把我送到私塾里去。

说是学堂,其实就是靠一家住户的山墙搭建的一间一坡溜的小瓦房,四十多平米,里面有一堵隔墙,墙内是私塾先生的卧室兼厨屋,墙外是教室。教室的桌凳都是学生自带的。说是课桌,其实大多都是高板凳,家庭殷实一点的,也只是用木板简单制做的。

先生上课时,常有猫狗蹿进学堂。我胆小,是极怕狗的。一天,一条土狗在教室里窜来窜去,我还没来得及抬起腿脚,就被狗咬了一口,以至现在我都极端地讨厌狗。

我是1961年去学堂的。那时,我不满五岁。进得私塾,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托管,学有所得倒是其次,家长们怕孩儿玩水有性命之忧。

私塾先生萧姓,一幅旧时落魄秀才的做派。人精瘦,脸煞白,十指象干瘪的罗卜干,修长,没多少血色。指甲好似从没修剪过,指甲尖呈鹰嘴状,时不时用指甲掏鼻孔,挖耳屎。许是没有净手的习惯,指甲壳里总是黑乎乎的。

萧先生癞痢头,一年四季都戴一顶瓜皮帽,着一袭藏蓝色的长袍马褂。闲暇时,他就抽水烟,每吸一口,烟壶里就咕噜咕噜地响。他间或几声咳嗽,一口浓痰要么自产自销,要么呼之即出后,一边用手在嘴巴上一抹,算是清理门户,一边用厚实的鞋底前后跂几个回合。所以,萧先生案前的那块地面,总是光溜溜的,平滑中带有白色的印痕。

学堂里的学生年龄悬殊大,萧先生按年龄大小因材施教。小的除了描红,就是背《六十花甲》、《三字经》、《百家姓》,大一点的背《增广贤文》。萧先生很少讲课,学生背书,大抵都是自己生吞活剥。我只记得他给一两个学生讲过《左传》和《聊斋》里的妖魔鬼怪,偶尔也有关于农事工具、农事活动名称方面的识字教学。

萧先生对学生极为严苛,虽然没有成文的课程标准,却有严格得近乎残酷的学习、行为要求。每个学生每天必须描红50个字,两天背完《六十花甲》,一个月背完《三字经》,不然棍棒伺候。最严酷的是,先生在墙壁上写满了“水好比毒蛇猛兽……”的警示语,视其完成课业程度,还设有下跪、蹲马步、打手心、抽竹条子、揪耳朵等不同等级的体罚方式。虽然下跪有悖“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古训,但面对最现实的疼痛问题,“犯科”的还是乖乖地下跪。乡里的土孩子也不晓得、不在乎什么尊严不尊严的,能在微创微痛中闯过关,就是大幸了。

萧先生对描红的肯定,就是用朱笔在“精彩”之处画上圆圈,上好的描摹,会有双圈勾勒,这是最高的嘉许。假使某个字整体有瑕疵而部分可称道的,就用小红圈在可意处圈定。

描红是我的拿手好戏,从来没有过差池,有时还能收获几个“双圈”。萧先生说我有手聪,将来必能成器,我自是喜之不胜。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因为描红受过体罚。但背诵总是过不了关。一日,先生要我背《六十花甲》,几乎把我吓个半死,且不说懂不得《六十花甲》的含义,就是字都认不完全,哪能达到先生倒背如流的要求呢?

我还没走到先生的膝前,小腿儿就哆嗦起来了,嘴巴自然也利落不了。先生令我伸出手,“趴”的一声脆响,两尺长的戒尺在我的手心起起落落。我本能的一缩,先生说:“缩一回,加一尺。看你长不长记性!”时至今日,我的记性没并有因此有所长进,倒是那折断的戒尺从不曾忘记过。

记得一个学长每一次被先生“提背”《增广贤文》时,前面背得滚瓜烂熟,到后面就卡壳了。萧先生问他原因,他怯生生地看着萧先生,却不敢说实情。其实,所有学生都晓得原因。萧先生在堂时,都起劲地唱背,他走后,大家便嬉闹起来,当先生回来时,大家又从头开始背。是这种不断地循环往复才导致了“前熟后生”的结果。

现代教育讲究尊重学生的尊严,那时推崇的是扭曲的师道尊严。萧先生及传统的教道,很难甚至根本不顾及虐童行为对受体的心灵伤害。在我被科刑的时候,疼痛之后,觉得是颜面扫地。好在所有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谁也不觉得尴尬,谁也不取笑谁。只有胆大的出了学堂门后,嗡声翁气地骂萧先生“狗日的”。

尽管受了皮肉之苦,记性却无长进。一日中午,我和几个玩伴脱了个精光,跳到河里打鼓泗,全忘了“水好比毒蛇猛兽”的告诫。一通疯玩后,为了规避受戒风险,我们洗净脚丫的泥土,坐在河坡上晒干了头发,以为就可蒙哄过关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也太天真了,一百个毛小子的智商,哪能敌过先生的火眼金睛呢?

当我们若无其事地走到学堂时,见萧先生正坐在门口准备验明正身。他用指甲尖在我们的腿上轻轻一划,便留下一道粉白的印痕。这印痕便是玩过水的明证。先生的这个动作比弹琵琶的指法还优雅许多,只是我们的心有如上刑场的胆怯。

萧先生一一验完后,手持几根竹条,让我们一字排开,面对“警示墙”,要我们逐个唱读“水好比毒蛇猛兽”,每读一句,枝条子就起落一次,几条小腿在竹条的起条落中,富有节律地弹弹跳跳。没人敢哭,更没人敢嚎叫。

我的表兄也曾是萧先生的门生,他是少有的几个听连萧先生讲过《左传》的学生,也是挨打最多的学生之一。他后来上了武汉大学物理系,我问过他,“还记得萧先生的戒尺么?”他笑嘻嘻地应道:“那还忘得了。有了那经历,怕是到渣滓洞都能挺过来的。”的确难得忘记,除了记忆规律外,太过严酷的体罚也是原因。直至今日,那恐怖,腿肚子上那火辣辣的感觉,一直烙在我的记忆里,赶也赶不走。

虐教,似乎是中国教育的一种传统的文化嗜好,古来有之,严师出高徒,棍棒下面出孝子被奉为经验之谈。

记得母亲送我去学堂时,毕恭毕敬地对萧先生说:“他不听话,您就只管打,您就把他当您的儿子。”这句话,所有送儿子去学堂的父母都说过。农民朴实、厚道,说的是心里话,但看见自己的儿子掌心被打的通红,腿子被抽得一条条血痕,还是满心的痛,但没有一个家长说萧先生不好。

那天我的手掌被戒尺打过后,回到家看见母亲就哭了。母亲看过我的手心后,也哭了。哭过之后,要我用心背。我的母亲是文盲,她不懂,我更不懂,《百家姓》的各句的内容毫无内在联系,如何好记呢?更何况我还不满五岁。

后来村里有了新式学堂,我短暂的私塾学业就结束了。后来跟私塾学友们谈起那段经历,都觉得那是一桩趣事,还说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却没有一个人说萧先生的不是。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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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9条)

  • 柳絮晗烟的头像
    柳絮晗烟 2024年5月2日 上午9:38

    先生、学堂,老山墙;狗咬,戒尺,旧时光!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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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池烟雨 2024年5月2日 下午3:57

    朴实无华之作,时代痕迹醒目。内涵丰富,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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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明 2024年5月2日 下午4:24

    天地君亲师。道不完的师生复杂情感。就学生成长来看,肖先生是负责任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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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格格 2024年5月2日 下午6:29

    私孰的先生很有威望呀,打过骂过,仍能得到学生和家长的敬重和认可,这就是传统儒学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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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漫舞 2024年5月2日 下午7:19

    我读过一年的私塾,但我没挨打,没尝过戒尺的滋味。文内涵丰富,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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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言华语 2024年5月2日 下午7:50

    1961年下学期我都上高一了,建国12年了,居然还有读私塾的。先生穿长袍马褂,教材还是《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有点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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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质之花 2024年5月2日 下午7:53

    这个私塾老先生也够可以的,不想办法引导学生怎么记,只知道打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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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章秋韵 2024年5月3日 上午9:44

    好文笔!生动形象、风趣幽默的文字,把私塾萧先生一幅旧时落魄秀才的形象与严苛做派,描写得如见其人,如临其境。确实非常有趣。[赞][赞][赞]

  • 鸣虫的头像
    鸣虫 2024年5月4日 上午11:26

    难忘的童年记忆!先生的笔力雄健,文章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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