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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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出恭画之一

吃五谷杂粮的人,非得排便不可,排便就得有厕所。但厕所的诞生,肯定不与人的排便同步,人类在茹毛饮血的时代,排便当是遍地开花,只是当人类进化到知了羞耻后,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厕所。

很早前,我的农村老家把厕所叫做茅屎(有的写作茅司)、茅房,或者茅缸。每家每户都有自家的茅屎。所谓茅屎,就是挖个一米多深的土坑,用青砖砌成一个地窝,或方或圆,或者将一口破水缸置于土坑中。为了掩人眼,再在周围围一圈高粱桔,就是村民出恭的地方了。

旧时,我老家的茅房是男人专用的,女人多在屋内的围桶方便。围桶是专门置放马桶的木质器物,方方正正,朱漆面,讲究的则绘有喜鹊登枝或者兰草梅花的图案。围桶上方是活动的扣板,女人方便后,将扣板合上,围桶便成了一个上眼的摆件。

有时因为救急,女人也会跑一趟茅缸。为了防止有女人进来,蹲坑的男人会在高粱桔上挂个物件,表示坑上有人了。没有随身物件可挂的,如听见女人走近茅缸的声音,便干咳一声,以免“撞缸”。

时日一久,枯败的高粱桔会有缝隙,蹲在茅缸的人多有尴尬,有女人突然路过,蹲坑的男人来不及提示,就学起了鸵鸟的功法,两手捧着脸,遮住自己的眼睛,眼不见不为羞嘛。谁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掩耳盗铃,但却规避了四目交集的难为情。不过,那个时候民风淳朴,村民也习惯了这种状态,倒不觉得伤了风化,而一些乡绅还由此演绎出了诸多的茅缸桥段。比如,两手捧着脸,胩(胯)里撑个顶。这说的就是男人蹲茅坑的情态。

到了夏天,茅缸里会有积水,图实惠的主人家会在茅屎里撒上青草,一则防止“高空坠落”溅起的尿花脏了屁股蛋蛋,二则也是农户人家溽肥的一种方法。夏天里,茅缸里还会生出许多蛆虫和绿头苍蝇,人一进去,苍蝇便嗡嗡地四散开来,甚至撞人颜面。对此,农人并不觉得特别的厌恶,扬起巴掌呼扇几下就蹲下了。

茅屎里的蛆虫是讨人厌恶、恶心的肉虫,却是农家喂养小鸭小鹅的上好饲料。其时,正是农家小鸭小鹅出壳的时候,主人家把它们放进鱼塘,再用篾制的捞具在茅缸里捞一窝蛆虫置入水里,鸭儿鹅儿们便扑腾扑腾地抢食,一片浮动的鹅黄,时聚时散,宛若一幅水墨画。

这种喂养方式,用现今的话说,就是生态养植业。粪,肥了塘水,蛆儿养了鸭鹅,鸭鹅吃不完的蛆虫,则成了鱼儿的珍馐,泥塘里的污泥掏起来,又成了养桑的肥料。

下放在村里的武汉知青见了这情景,有些惊诧:“太恶心了,谁还敢吃鱼吃鸭啊!”老农听了,哈哈一笑,“你们是把书读到牛屁眼了,你们以为吃么事就长么事啊。你们吃了恁多猪肉也没有变成猪,我们吃了一生的野菜,还不是个人?”“知青”无奈地一笑,手一摆,摇摇头,走了。

读高中的时候,老师差我到武汉买坐标纸,老师的同学让我住在解放大道的汉口饭店。那时,我第一次看到瓷性的便盆。好家伙!便池光洁,白净的颜色中浸润着淡淡的烟蓝,线条柔和,造型美观,比农家伙房的家什还要养眼。这不禁让我想到家乡的那茅缸、那蹲坑的人,那肉花花的蛆虫。这是城乡二元结构第一次给我的心理冲击,城里人的屁股都金贵啊!

读大二时,村里有人来武汉,顺便给我捎了床棉被。那天他内急,便到学校行政大楼上厕所。我告诉他,完事后,把身后的吊绳一拉就完事了。一会,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这老兄丢了魂了似地跑将出来:“快走,快走!狗日的,茅屎搞坏了。”这近似笑话的经历,让我想到后来在电影里看到的陈焕生。

二十年多年前,去欧洲公干,见人家的厕所远非中国厕所能比,干净、无异味不说,那别致的造型就足以让人误会,以为那也是教堂。人家的厕所有免费的,也有自愿给小费的,我们一干人马中,有许多人的如厕意识还处在茅缸时代,只要是僻静处,就解开腰带掏家伙。理由很简单,舍不得一把碎银,因为一泡尿的小费就是一瓶啤酒的价格,与其亏了上面,不如露了下面。可见厕所的档次高不高、如何如厕,远不是物质丰富与匮乏的问题,即便是在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厕所里,也有人文素养的高下分野。

想起了一则与厕所有些联系的佳话。近代大草书家于右任是国民党的元老,他出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时,一些“国府大员”,表面上衣冠楚楚,但背后一点斯文都没有,随处小便,搞得堂堂国府大院臊气熏天。为了防止有人随处小便,于右任便贴出告示:“不可随处小便”。有人求字不得,便将“告示”揭回家,挂于厅堂,只是将字序做了调整,成了“小处不可随便”。

肮脏不堪的厕所也含有文化元素。早年经过当阳长坂坡,附近有两个厕所分别叫“米田共”和“天下粮仓”。“米田共”,粪也;“天下粮仓”的名字,则反映了农民对有机肥的特别偏好。这是农民对厕所实用性功能的最高评价,也是农民智慧的反映。

重庆的厕所文化怕是中国其他城市无法比的,单说那地的厕所名称和厕所对联就能显示重庆人的 机智和幽默。沙坪坝的一公厕上有一副木刻的对联,“多少帝王将相在此低声下气,多少贞女烈妇在此宽衣解带”,颜体,古朴、圆润,刀刀见功力,诙谐中寄寓了王公贵族、黎民百姓身份平等的人生意味,而且还有声像俱全的画面感。清华南坪正街店有个厕所的门口,也有一副楹联,也是木刻:“畅通天下,雅集东西”。这是我见过的最文化的厕所槛联,不仅对仗工整,而且动词、名词的搭配中隐含着一种豪放、儒雅之气。至于其他诸如“听雨轩”、“安腚门”、“解放区”、“渣滓洞”、“排出所”、“大使馆”,都是极为形象、妥帖的戏谑性转义称号。

某年读《台湾民主政治生态解析》,发现厕所还可用来骂人。书中说,台湾学者李敖骂蒋介石的训词是“厕所”,有人问他何解?他说,“蒋公的寓所、总统府就是厕所,他在里面吃的是屎,拉的也是屎。”如果从蒋公的“一贯反共”立场看,李敖的“厕所骂”也算酣畅淋漓,但用骂街的方式攻讦不同政见者,就不单是口德的问题了。

有人说李敖说话太损,没口德,他说他比连战的父亲文明多了,原来连父曾经说,蒋公像一个嫖客,把政治当作女人的阴户,越脏越想搞。

当然,对于追寻美的文化人,他笔下的厕所,其文字、线条、色彩都可以传递另类的美感。著名学人、画家黄永玉老先生有一组关于厕所的画作,叫《出恭图》,堪称厕所画的极品。黄老画的尽管是人的屁股蛋蛋,不仅不龌龊,看后还觉得赏心悦目,甚至会笑出声音来。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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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6条)

  • 柳絮晗烟的头像
    柳絮晗烟 2024年4月30日 下午9:48

    “小处不可随便”!哈哈,妙极!
    厕所文化,人类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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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虫 2024年5月1日 上午8:19

    哈哈,写厕所的文章,真是第一次读。妙趣横生,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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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格格 2024年5月1日 上午8:19

    我在湘西凤凰黄永玉工作室,就看到了展出的这一组“出恭图”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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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漫舞 2024年5月1日 上午8:38

    写厕所的文章,妙趣横生,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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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诉相思 2024年5月1日 下午4:34

    有意思,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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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质之花 2024年5月1日 下午9:23

    我一直想些一篇厕所的文章,就是觉得好像难以下笔。今天拜读你的大作,又勾起了我的想法。我在:话说爱屁屁,里面提到山东的厕所,还有我单位一位同事上厕所差一点永别的事情。那时候上厕所真得有战斗精神,因为在猪圈里方便,猪又是把粪便当美食去抢,可想而知,有多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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