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四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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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岳父母、爸妈都先后走了。我的母亲是最后走的,当那个凌晨稀稀拉拉的雨点和我的眼泪一起坠落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从此再无“爸爸”、“妈妈”可叫了。

两个家族的后人有三四十号人,都过着安稳的日子,但自从老人们去世后,根不在了,我们犹如四棵大树上的树叶,在经历一场又一场的风雨后,飘零四散了。

四个老人身份、地位悬殊,性格脾气大不一样。岳父是军队离休干部,说话高声大嗓,平时不拘常规的礼数,却是个极善良的人。岳母退休前是一家医院的药房部主任,宽厚、达理,慈目善眉,一生谨言慎行,我从没听到过她对人的负面评价,也没听说过她与谁有过过结。她晚年时一头银发,儿孙们都说她比秦怡还漂亮。她听后只是微微一笑,“切切”两声就不说话了。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父亲言语特别少,是那种连名份话都不肯说的人。人们聊天时,他很少插话,只是窝坐在一边抽闷烟,聊到高兴处,人们哄笑,他也只是直起身,嘴角一咧,小眼睛一眯,算是从心里附和了。母亲会拉家常,不认生,不怯场,只要话头子打开,就像断线的珠子,无论如何收不住。

岳父母比我父母年纪大,按我老家的规矩,我父母会以我的口吻,分别喊我岳父母“你伯爷”、”你伯娘”。这应该是很简洁的称呼了,父亲从来没喊过,不是因为彼此身份的云泥之别不好意思开口,我的父亲就是个闷葫芦。

那年除夕,岳父对我说:“叫你爸爸妈妈过来吃年饭。”我跟爸妈说了,爸爸不吭声。老妈说,他们家里的人都回来了,挤不下,多谢他们了,我们不去。老爸吸了一口烟:“幼萍哥哥回了冇?”不等我回答,爸丢了烟屁股,用脚尖一碾,”幼萍他哥是司令员,恁大个官,我们不去了。”

爸爸妈妈还是来了,岳父从电视房间走到客厅,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我爸爸只是眯着眼晴笑,这是他与亲戚打招呼的招牌方式。岳父也笑,说过“欢迎”后,转身回房看电视去了。岳母怕我爸妈见怪,进去跟岳父说:“你出去跟他们聊聊天,说说话。”

岳父一个劲地笑,无可奈何地笑: “我跟他们聊么东西呢?”岳父是个善良到骨子里的人,从不轻慢底层人,他聊起国事,一套一套的,要他与一个农村老头家长里短,太为难他了。

岳父回到客厅,还是满脸的笑容:“晚上喝茅台啊,多喝几杯。”老爸起身,也是笑:“好,好,好,您去看电视。”

岳父就汤下面去看电视,踅身时把我喊进房间,嘱咐我:“我不会喝酒,吃年饭时,你陪你爸多喝几杯。”说罢,朝门口瞄了一眼,生怕我父母听到了。

年夜饭的菜上齐了,岳父提着茅台,拉腔拉调地:“喝茅台哦——”家里只有我和父母喝酒,我倒了三杯。

不等大家落座,爸爸端起酒杯,往地上整整洒了两杯酒。爸爸是在祭祖,这是我老家的习惯,吃年夜饭时,家里的头面人物会在正席处往地上洒酒,口里还念念有词,以祭列宗列祖。

岳父家没有这习惯,父亲的行为让大家猝不及防。我说,父,别这样。岳父拽了我一把,示意我不要阻止他。礼毕落座,岳父抹了抹嘴巴:“今天我也喝一杯!”岳父端起酒杯,没说一句讨吉利的话,也没说敬亲家,只是大大咧咧地吆喝:“开始啊!”

岳父边说边端着酒杯在空中晃一圈,他快要喝酒时,又站起身和我父亲碰杯。老爸像受了惊吓,端杯就喝。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岳父喝酒。开席前,他不说是因为亲家来了才破例喝酒,在跟我父亲碰杯时,也没说一句客套话,但他把对人的客气都隐藏在内心的尊重之中。他不趋炎附势,也不欺凌弱小,他不屑繁文缛节的礼数,他说真诚就好,虚头巴脑的话他说不出口。

那天,我父母都喝了不少。父亲说,他七十岁时还能喝一斤白酒,喝得脚板流汗,袜子都能拧出水来,从来没醉过。岳父说,那就多喝点。母亲本来就话多,三五杯下肚,又开始说她的家事,说她生病时死里逃生的经历。岳母瞅空跟我母亲踫杯,岳父一时朝我妈笑,一时冲我爸点头笑,一个劲地说“喝好,喝好。”

真喝好了!一瓶茅台被喝了个底朝天,老爸老妈居然没有醉意,临走时,爸还主动跟岳父握了手。

四个老人中,岳父是第一个走的。岳父走后,看见岳母落寞的样子,我们似乎第一次理解形单影只含义的残酷。尽管有我们陪侍在侧,岳母还是一如孤雁,我们再真切的逢迎都难得激发起她的快乐。她很少有笑容,也很少出门,看电视时频繁换台,换来换去最后干脆关掉电视看报纸,没看几行字就睡着了。她的头耷拉着,报纸懒洋洋地躺在她的腿上,手里的放大镜欲坠未坠……

那段时间她的腿脚不舒服,我中午下班后回去给她泡脚揉腿,她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笑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难为情的笑。第一次是因为她喊错了名字。那天厨房的下水管堵了,她喊我:“小杨,你过来看一看。”她喊错了,小杨是她的前女婿。我过去,她转身,难为情地笑,说自己老糊涂了。后来她对我媳妇说,她的记忆力还可以,这么多年只喊错这一回。语气里有点小得意。

我一边给她按腿脚,一边给她说我小时候的囧事,我说我把屎痾在裤子里,父亲把我按在脚盆里洗。岳母笑了,还笑出了声。那天,她没戴假牙,笑的时候露出了牙豁,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巴。那是岳父走后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与岳父比,我的岳母更注重生活的细节,她把待人接物的礼数都想得很周全。我母亲第一次到干休所,那也是俩亲家第一次见面,她早早地就和保姆去买菜,准备停当后,就站在干休所门口等我妈,一等就是近两个小时。

岳母不是张扬的人,她的情感表达是隐忍的。俩亲家母见面后,岳母没有煽情的话,也没有夸张的动作。她的腿不好,颤微微地迎上去牵我母亲的手,连声说“稀客、稀客”。母亲不晓得岳母等了她两个小时,却还是说了一句应时的话:“伯娘,您家这大年纪了,还要您家等,不应该啊。”

平日里,岳母常常要母亲到干休所吃饭,母亲每次都客套,客套后还是每次都到,一次都没卯过。母亲喜酒,喝起来也豪放,再大的小酒杯都是一口闷。岳母很少喝酒,只要母亲来吃饭,她都倒半杯酒,实在喝不完,就带着歉意的笑容说“对不起”。有时候,我在背地里叮嘱母亲,要她慢点喝,不要一口一杯。她说,你亲娘是个好人,不会嫌弃我的。“亲娘”是我老家对岳母的称呼,她平时背地里称呼我岳母,都是说“幼萍她妈”。

岳母不喜欢聊天,家长里短的事她不感兴趣,恰恰相反,我母亲却是个聊天大王,人称“话篓子”。很多时候,她们似乎在聊天,其实就像是我妈的单口相声。老妈沉浸在她自已的情景中而一发不可收,岳母像个捧哏,时不时插一句话。有段时间我媳妇怕我岳母寂寞,说,妈,你可以跟婆婆聊聊天。岳母说,小方他妈亲戚多,事多,人情客往也多,有聊的,我家又冇得么亲戚,聊啥呢?

不是岳母无事可聊,是她不习惯张家长李家短的琐屑,她一生不关心别人家的私事,也不说任何人的是非。她的这美德是修炼所得,还是曾经有过的祸从口出的遭际让她守口如瓶?我们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她有因言而祸的经历啊,能解释的,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秉性。

岳母生命的最后几天,母亲见岳母不能进食,人事不醒了,她凄凄艾艾地说,怕是走不远了。母亲说的是实话实情,但我觉得特别地刺耳。我说,有您这样说话的吗?她的眼神有些惊惧,晓得说错话了,错在不合时宜,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并不觉得错。在乡下,人过古稀后,死,并不是个忌讳的话题,但她无法理解我们下辈人面临自己的父母行将走完生命最后一步的情感反应。

就八年工夫,我的四个老人走了三个,最后就留下了我的母亲。母亲最后的几年,我喊她活祖宗、老佛爷。父亲走的时候,母亲并不悲伤,她相信命有轮回,对早死早托生深信不疑,她信奉阴阳两地都有人来车往、那边也有当老爷坐轿的,也有讨米要饭的,但对于母亲的超脱,我不以为然。在我心里,母亲就是铆紧我们家的最后一颗铆钉,她一走,我们家就散了,再亲的兄弟姐妹从此就成了血脉相连的亲戚。

母亲走的那天,天还未亮,我开车打着双闪跟在殡仪馆的车后面。那时刻,岳父岳母、我父亲生命最后的日子排山倒海朝我压过来。岳父是在大雪天走的,他最后最难熬的日子也是大雪天。那个雪夜里,岳父如厕,他拒绝我抱他起来,他以为自已生命的力量还足可以撑起自己的身驱。他的努力失败了,他的尊严被病瘣打倒了。我抱起他,他依在我怀里。我的岳父流泪了,他的泪在他的脸上,也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这是我们翁婿之间最后的温度,也是我永生难忘的一抱。

岳母走得很安详,沒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疼痛。那天,我给她喂了最后一盒牛奶,她没喝完就走了,右嘴角残留着白白的奶汁,犹如岳父走的时候雪花的惨白。

岳母的灵堂布置得肃穆雅洁,灵柩四周摆满了菊花,母亲觉得这样走得体面。她对我说,她死了后,别搞复杂了,不要放鞭炮,也不要请任何亲戚朋友,就像你亲娘这样,就把她的遗体放在殡仪馆。母亲往生后,我不折不扣地按母亲的要求做了,连舅舅也没通知。

火化那天,她的灵柩被缓缓地推向火化间,我拔开众人,俯身亲吻了母亲的额头。她的额头很凉、很凉,就像当年那个雪夜里岳父的眼泪,冰彻骨髓。

我再也亲吻不到我的母亲了。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母子的身体亲近还有过两次。一次是1981年母亲重病,我回家看她,甫一见面,他把我抱在怀里嚎啕大哭。第二次是2013年初夏,我带她在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她个子小,看不见,我从她的身后抱起她,让她坐在我的左肩上。我放下她时,她直流泪。她用袖口擦泪,流了擦,擦了又流。

有段时间,特别想老妈,而且接连好些天,只要睡着了就会梦见她,她甚至说要带我过去。时日一长,我的睡眠很不好,我就睡在她睡过的床上。

老妈走后,她的那张床我就没动过,还是那被褥床单,还是那枕头。睡下时,我下意识鼻吸一会儿,想闻闻老妈的味道,我希望在她的怀抱里睡个安稳觉,却还是不能如愿。在这张床上,已经老年痴呆的母亲打过我一耳光,那一掌很重,很重,打得我两眼冒火花。现在,谁还能打我呢?有父母打,原来也是难得的幸福啊!当时,我想在博客里写篇文章纪念她,《妈,放过我吧!》刚写了这题目就写不下去了。博友留言说,想妈妈了吧?不错,真的很想。

最先走的岳父都离开我们16年了, 现在,只要看见身边父子对饮,或者上了年岁的母子同行,我就会想到他们四个老人,我跟他们的许多生活细节都会活龙活现地呈现,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检讨自己在他们生前的疏忽,甚至想到能有某个特殊的场景再刺激我一次,就像五年前干休所为老干部们举行金婚大典时,我无法承受的痛楚。

那天,活动还未开始,我在厨房择菜,心想,要是岳父岳母能活到现在多好啊。这时,我爱人回来了,她又刻意出去了。当鼓乐齐鸣时,我逃也似地走出了干休所。

我们夫妻俩走在马路上,心照不宣地都不说话,没走出百米,我哽咽了,险些临街嚎啕。爱人拍我的后背:“別这样。”三个字,字字哭腔。

前年,干休所被拆迁了,我父母的祖宅被嗜赌成性的小弟输掉了。我不信死人还有灵魂,但还是巴望他们能在天堂想我们,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他们的家呢?都不在了,他们成了漂泊的孤魂野鬼。所幸的是,干休所原地还建,倘使他们不迷路,还能回到家,可是人是物非,那厚实的沙发呢?那老式结实的五屉柜呢?都死了!都死了!我父母呢,没有一片瓦砾等待他们。

龙应台有几句关于母子关系的金句被广为传播,那是她经历了母子同体撕裂、无数次的母子相聚相离后才有的人生感悟。很多时候,当我们在同时为人子为人父时,我们过多地把自己的爱给予了儿孙,对父母的爱只是格式在物质上的老有所养、所依、所医,他们离我们远去后,我们回头检索自己的感情时,却发现往日自以为孝顺的侍奉里留下了太多的疏漏。这疏漏一如一口幽深得不可见底的古井,而你深陷其间而无法泅渡。

很多人由此而发誓赌咒,说來生再做父(母)子(女)时,定然不会错了。人有来生吗?此生的血缘还能复制吗?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张单程票,注定你在生命的隧道里有去无回。父子、母女一生的厮守结束后,说散就散了,再深的父子情份都只有一生的交集,所以,所有的“忙”或者“以后如何如何”,都有可能让你错过一生的机缘。

岁月是一块橡皮擦,它能涂改错笔、误笔,甚至败笔,唯独失孝的灵魂,它无以救赎。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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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鸣虫的头像
    鸣虫 2024年4月3日 上午10:30

    清明时节读这样的美文,感动!您文中的长辈,都是令人敬佩的好人!那种根植于骨子里的淳朴、善良和善解人意,是家庭和美、社会和谐的基点!

  • 雪花漫舞的头像
    雪花漫舞 2024年4月3日 下午4:42

    清明时节读这样的美文,感动!点赞!

  • 轻品慢尝的头像
    轻品慢尝 2024年4月3日 下午6:14

    清明时节, 感念故人! 四个老人形象鲜明, 鲜活地记着和记述一个个生活的细节, 足见情真、情深!

  • 地质之花的头像
    地质之花 2024年4月3日 下午7:06

    又到清明节,这几天我经常想起我的爷爷奶奶,想起我的妈妈。说实话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这辈子最多的工作就是伺候老人,伺候奶奶三年,爷爷二年,他们走了,我一分钱也没有得到。我只是觉得我完成了任务,该好好休息了。没想到父母又从新疆回来。我能给父母弟妹的都奉献了出去,搞得自己生活非常拮据。妹妹生孩子我请假去伺候,有困难,我帮助带孩子。弟弟没钱跟我”借“,病了又是我去医院伺候。他走了我与我女婿去殡仪馆给他处理所有的事情。他的东西全部交给了他的儿子。我妈妈有病,父亲有病全部是我去照顾,跑前跑后联系医院。妈妈最后一个夜晚是我一个人在医院陪伴。父亲病了,又是我接过来照顾。母亲去世把存款给了她孙子,我说了一句:应该,他的孩子姓徐。母亲去世多年,父亲的所有存款都被他小女儿要去,我接过来伺候,她又过来跟我要父亲的退休金。唉,不说了。
    我问心无愧就行。

  • 韩暄的头像
    韩暄 2024年4月3日 下午9:11

    真情实意,感人至深。最后一句,触及灵魂。

  • 玉梅的头像
    玉梅 2024年4月8日 上午9:00

    看得我热泪盈眶!四个老人刻画的栩栩如生,感情真挚得似水流淌。是啊,父母在,我们还有来处,还有家,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就是可见可不见的亲戚。您的文章让人耐看,不仅仅是文字运用的炉火纯青,最主要是,以情动人且不是煽情,是真挚,是纯粹。对四个老人的描述,倾尽笔墨,不褒不贬,尤其是对岳父,那不简单是翁婿之间的爱,是一份敬重,是对父辈的敬重,是对身份的敬重!老人也值得敬重!
    一篇好文,应该发到某个公众号上,让更多的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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