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棨，本名刘书棨，是我的一个远房叔伯舅舅，即我母亲五服以外的一个本家哥哥。因其打小儿愚钝木讷，字不识一个，话也很难说完整一句，整个人邋里邋遢，傻里傻气，透着一股憨劲儿，村里人们都叫他憨棨。而他的大号“刘书棨”倒很少有人记起了。
憨棨生于上世纪的1931年。其17岁时懵懵懂懂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又成为志愿军到了朝鲜，再后来成为战俘被迫到了台湾。他终身未娶，最后死在了台湾的养老院，走完了离乱、孤苦、凄凉、落寞的一生。
从今天开始，我把憨棨的故事分若干片段分享给大家。
在这样的天气里，也真有不怕冷的。有两个十几岁的后生，在村子里的背街小巷、犄角旮旯转悠着。两人佝偻着腰，手抄在袖筒里，眼睛仔细地在地上踅摸着什么。两个人都穿着破旧的黑色粗布棉衣。个子稍矮的那个顶着一个破烂的脏兮兮的狗皮帽子，脚上蹬一双用玉米皮做成的烂草鞋，不住地“吸溜”着鼻孔里流出的清鼻涕；个子高的那个头戴一顶开着几个洞的破毡帽，脚上是一双鞋帮已经开绽的破棉鞋。就听高个子小声地嘱咐着矮个子：“你着真儿点儿，别马虎，有截捻儿的你别看不见！”
矮个子用袄袖抹抹自己的鼻涕，应道：“啊，啊，着……真儿着呢，落……啊不下！”
这两个人是在寻找过年时人们燃放的没有炸响的“二踢脚”。矮个子便是憨棨。高个子是他的叔伯哥哥，叫书本——我的另一个远房叔伯舅舅。
书本比憨棨大两岁，从小儿就脑筋活络，鬼心眼儿贼多，而且能说会道，遇事儿没有吃亏的时候。人们都说书本是属“藕”的，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人送外号“鬼难拿”。憨棨除了跟着堂哥书本一起玩耍外，几乎没有其他的玩伴。常常有人对愚拙傻笨的憨棨羞辱取笑，甚至动手动脚欺负他。每当这时，书本总会挺身而出，护着憨棨，喝退对方。书本说：“憨棨是俺的本家兄弟，谁欺负憨棨就是欺负俺本人。”因此憨棨最听堂哥书本的话，书本哥让他往东他决不往西。
平日里憨棨就是书本的“长随”、“跟班”，甚至是干杂活的“下人”。书本家的几只羊，多数时间是书本指使憨棨领到地里放养；书本家的农活，憨棨干得比给自家干得还多。憨棨说：“俺，俺本儿哥……向着俺，护着……俺，对……俺好，俺就听他……的！”
村上人都说，一个是不通气儿的“擀面杖”，一个是机灵活络的“鬼难拿”，两个人愣是成了莫逆之交，真是有意思！
此刻，两个人瑟缩着身子，仔细地在地上寻找着截捻儿的“二踢脚”。忽然街上传来了“嘡、嘡”的锣声，随后就听有人高声喊着：“大家伙儿都听着，咱村里来了招兵的八路军！够条件的年轻人，都要报名当兵打老蒋！”——“八路军”是老称呼，彼时早已改称“解放军”了，只是村里人们还不习惯叫“解放军”，仍然沿用老称呼，叫“八路军”。
憨棨没听明白，书本已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书本拉着憨棨说：“走，咱去看看，来了招兵的了。”说着，两人便朝村内大街走去。
憨棨问：“本儿哥，招……什么兵啊？”
“去了看看不就清楚啦，快走吧！”书本回答。
两人来到大街上，老远看见大街中部的老槐树下面，聚集着好多人。等两人走近了，才看清老槐树北面的房檐下，支着两口大铁锅，一口锅里面是由猪肉、豆腐、粉条、白菜熬制的大锅菜，另一口锅里是大个儿的白面馒头。两口锅的上面升腾着团团的白气。大街上弥漫着肉菜和馒头的香味儿。大铁锅的旁边，蹲着两个人，正端着大碗的肉菜，拿着白馒头，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着。老槐树下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两个身穿军装的人。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大纸本子、一块砚台和一只毛笔。桌子一头，码着一摞土黄色的棉袄、棉裤，还有一摞黑色圆口布鞋。桌子前面，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人，左手拿着像吹火筒一样的东西，挥着右手在讲话：“老乡们！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今天来这里征召年轻人参加我们的队伍，去打老蒋，解放全中国。老乡们！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希望有志青年踊跃报名，成为解放军队伍中光荣的一员，为解放全中国做出贡献！”稍一停顿，那人又接着说，“凡是登记报名的，就可以在这儿先吃顿饭，吃完饭跟家里告个别，就出发！”说着话，右手朝着正在吃饭的那两个人指了指，示意大家那两个人就是已经报名登记过的。
他俩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看清了在锅旁蹲着吃饭的那两个人，是村里非常熟悉的同龄人，其中一个还是他俩的堂叔伯兄弟，叫刘书申。书本大声喊道：“嗨！小申儿你——？”
书申也看到了书本和憨棨。他站起身，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说：“啊，本哥、憨棨，快报名吧！当兵，有衣穿有饭吃，看——”书申把手里的肉菜和馒头伸向他俩，“香死人啦！想吃多少吃多少！”说着话，又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书本和憨棨两个人，直勾勾地看着那热气腾腾的肉菜和大馒头。书本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他在咽着口水；憨棨平时就总是半张着的嘴，此时早已流出了哈喇子。忽然，书本拉着憨棨往远处走了几步，小声说：“憨棨啊，要不咱也登记当兵去！”
憨棨用自己的破棉袄袖子擦了擦流出的口水，所答非所问地说：“过年时俺们……也没吃肉，也没……吃白面馒头。俺娘……啊没给俺们做。”
对憨棨的答非所问，书本显然不满意。他狠拍了憨棨肩膀一下，说：“憨棨啊，我是说咱也登记吧！刚才没听书申说吗？想吃多少吃多少。哦，对了，他还说当兵有衣穿有饭吃！你看他，吃得多他妈带劲儿！”
憨棨似乎明白了书本的意思，他看看书本，又扭头看看不远处正埋头猛吃的书申，说：“本哥，俺听……你的！走，咱……也登记去，吃……他一顿！”
书本拉着憨棨挤到了桌子前，说道：“俺俩登记！”
管登记的那两个军人打量着他俩，其中一个笑着应道：“好啊，欢迎，欢迎！你俩都去？”
“都去，都去！”书本回答，“俺俩是哥们。”
“是哥们？”那个应话的问道，“你俩是哥们，都去当兵，你家大人同意吗？”
书本赶忙说：“俺俩是叔伯哥们，不是亲的！”
那人点点头，让他们分别活动活动手脚，尤其仔细查看了他俩右手食指弯曲是否灵活。接着又问了他们识不识字，多大年龄，属什么的。回答提问时，书本除了答自己的，还总是替憨棨回答。管登记的两个军人，看了看面露聪明、口齿伶俐的书本，又看看木讷少语、满脸傻气的憨棨，对了对眼神，其中一个突然冲着憨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啊……俺叫……憨……”憨棨一时真没想起自己的大名。还没等他说完自己的小名，一旁的书本抢着答道：“他叫刘书棨，俺叫刘书本，俺俩排着叫的！”
那两个人对书本明显不满意，用眼撩了书本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便又转向憨棨问道：“说说你爹叫什么？”
憨棨转转眼球，吸了吸鼻涕，说道：“俺爹……啊小名叫……犟驴子，大号……叫、叫、叫刘富泰！”
问话的人看了书本一眼，意思是让他证明一下对否。书本点头说：“没错，俺兄弟说得一点都没错，俺叔就叫刘富泰。”
那两个人轻轻出了口长气，对着眼神点了点头，其中一个拿起毛笔在本子上“唰唰”写着，很快就登记完毕，很和蔼地笑着说：“好了，你俩去吃饭吧！记住，敞开肚皮吃，吃饱了算，啊！”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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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2条）
赶快坐上沙发，[汗]
@风雨：欢迎！上茶！
故事精彩“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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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谢谢美评，祝好！
一个傻里傻气，一个机灵鬼怪，写得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祁俊清：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精美抒写，声情并茂，对话尤为传神，将那年那月去当兵的原生态动机深邃呈现，大手笔也。
@锦瑟黎燕：您的美评总是让我感到温暖，增加写作动力！祝福安好！
民间人物和故事, 源源不断从你笔端流淌出来, 激活和丰富了民间记忆![赞][赞][赞]
@轻品慢尝：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欣赏艰苦岁月的生动呈现，令人如见其人，如临其境。[赞][赞][赞]
@华章秋韵：谢谢！祝好！
弟兄俩，好搭档。听我父亲经常说起，那时候很多当兵的就是为了不饿肚子，那有什么远大理想。远大理想都是当兵以后在部队里学习，培养的。
@地质之花：所言极是！那时候，当兵大多数是为了糊口。思想境界高，是因为在部队上学习有进步了！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馒头肉菜诱人，故事更诱人，期待继续。
@难诉相思：感谢美评，祝好！
友所讲的民间故事，一贯丰富多彩，实实在在。闻之令人浮想联翩，总会回味那个时代的感触。
@一池烟雨：您老是前辈，阅历丰富！感谢有共情，祝好！
写得好！文字丰满鲜活，真实生动地塑造人物形象，有很强的可读性。
@悠扬琴声68：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
欣赏好小说，欣赏好故事！
两个小帅哥当兵了[赞][赞]
@风雨：谢谢！祝好！
人物形象刻画的淋漓尽致。
@陌上梦落：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
这性格迥异的兄弟俩，在鸣虫老师笔下栩栩如生。当兵的动机只是为吃饱饭，这也很实在。觉悟的提高是有过程的。
@诚厚：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
好诱人的馒头肉菜，故事精彩，赞赏！
@含羞荷：感谢美评！祝好！
把当兵吃粮的故事写的真好！原生态，真实，震撼，连着读完两篇老师的作品，期待下文！！
@李宗宾19481957：感谢李老师的美评！祝好！
当兵无论是谁，都是九死一生。只有没办法，没饭吃才当兵。我们插队的老乡当兵，许多人没回来。
@杨自记：是啊，那时候当兵，都是为了糊口，与现在大不一样。感谢您的的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