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里的孩子们, 几乎每个人都会有因投缘而要好的发小, 土话叫“好老交”。我弟的“好老交”是赵康弟, 而我的“好老交”是袁敏秋。
赵康弟因他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所以小名叫三弟, 而我弟的小名叫小弟。两个人的小名中都有一个“弟”字, 这是一份缘。三弟是《西城里轶事(5)》中写到的, 穿布拉吉的 “文疯子” 姚明湖的儿子, 他比小弟大好几岁, 却因智力发育迟缓, 推迟几年上学, 就和小弟同班了, 这是又一份缘。细胳膊细腿的小弟老是被宋小平之流欺负, 虎背熊腰的三弟路见不平为小弟挡架。小弟为谢三弟的护卫, 常常帮三弟解答作业, 一来二去的, 他们就形影不离了。
小弟跟三弟要好了一场,但并没有发展出深厚情谊。
小弟要去上大学的前一天, 三弟巴巴地送来一本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有语病的句子: “赠刘群同学成为光荣的大学生”,落款是赵康弟。这是三弟少有的用大名称呼小弟,用大名标示自己。这个大名一用,立马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堵墙。后来,小弟和三弟也有书信来往, 但信越写越短, 也越写越少, 挤牙膏一般, 才出一些带泡沫的“共同语言”。 寒暑假期间, 两人也见过面, 但到底比小时候生分了很多。
小弟大二时, 三弟家搬离了西城里, 小弟还听闻三弟成家了。三弟其实就是智商不高话不多,但因有一个文疯子母亲,人们常常要往遗传因素那里想。他母亲姚明湖是提前从医院病退的,三弟因此顶替进了医院挂号处。这当然是仰仗局长父亲的权势。他父亲是从包办婚姻中出来的,却为三弟包办了婚姻 。考虑三弟的情况, 就为他找了一个郊区农家女。那时城乡割据,农村户口的女孩嫁进城里的局长家,还能转为城市户口, 自然是有人愿意。
三弟结婚有孩子后, 小弟和他就更生分了。多年以后,三弟会是一个中年“闰土”吗?小弟有时想, 三弟不会是闰土, 他毕竟有一个当官的爹呢; 有时又想, 他爹不可能一直有权势, 不可能包管他的一生。
三弟的两个哥哥因仇视继母,就一并淡了和三弟的兄弟情谊。他们家父亲和哥哥一个阵营,三弟和他母亲一个阵营。受困于不幸婚姻的三弟母亲看那父子三人好像是看空气,但她看三弟和小弟,是看自己两个亲爱的孩子。那眼神, 小弟懂。
姚明湖知道小弟爱读书学习好,就常常要小弟帮助她家三弟。有一天她神神秘秘地把小弟领进一个房间,房中有两个柳藤书架。书架上放的是毛泽东选集、毛泽东诗词,这是那时家家户户都有的,小弟家也有。架上还有一些医学书籍,内科学、外科学等等。姚明湖打开她的一个带锁的衣柜,上面几层放的是衣服,最下一层是封闭的,有一层挡板,掀开挡板手往下伸才能够到拿到里面的东西。她从里面拿出了两本薄薄的书,她说这是一些诗集,你喜欢毛主席诗词,一定也喜欢它们。她又神秘兮兮地要小弟自己看不要让别人知道, 但要带着三弟一起看。
小弟把两本诗集带回家了,一本是冰心的《繁星》,一本是郭沫若的《女神》。尽管是繁体字和竖排的,小弟也无障碍读通了。后来小弟到三弟家的主要目的就是借书、还书。
小弟没有真正地带着三弟一起读书,三弟是真不喜欢读书,这一点她母亲是知道的,但还是侥幸地认为小弟比她自己更能影响三弟。小弟没有做到, 不敢正视三弟母亲那热切期待的目光。
小弟遇到三弟以及他们家的书,好像冥冥之中是上天安排的。虽说我母亲给我们订阅报刊, 培养了我们的阅读习惯, 但我们家没有那些经典文学名著。而曾留学前苏联的姚明湖, 有许多苏俄以及欧洲的文学名著。那个年代, 大部分文学名著都是封、资、修, 人们要么避之不及, 要么偷偷摸摸地读。小弟早早接触到的《普希金诗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等, 都来自三弟家。这扇阅读之门开启后, 就关不上了。即使后来小弟读了理工科, 也始终爱读经典文学和史学, 这些阅读不仅让他修养深厚,也为他装点了门面。他后来成为工程师、车间主任、技术科科长、厂长、集团老总,都被人冠上儒雅二字。小弟心里默默感慨: 与三弟成为人生坐标某个点上的“好老交”, 影响了自己, 但自己无法影响更不能改变三弟什么。三弟家的那些书, 三弟没有受用, 小弟受用了。那儒雅的芯片, 最初是两个不幸母子植入的, 这是什么缘呢?
发小之缘, 往往有机缘巧合, 小弟和三弟如此, 我和袁敏秋也是如此。
我和袁敏秋恰巧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班, 我家住西城里最深处, 敏秋家住西城里中部, 我每天上学都要路过敏秋家。渐渐地, 我就故意早点出门, 到敏秋家去等她一会儿, 然后一起上学。有时放学后还到敏秋家玩一阵子。被敏秋邀约到她家玩, 是我最开心的事。与其说我喜欢敏秋,不如说我更喜欢她父母。
敏秋父母在那时的我看来, 是天下最好的父母。他们是从部队医院转业到地方医院的“精英”人士, 所以能住西式小院。母亲是医院针灸科的掌门人。上世纪60、70年代, 在她的引领下, 一个西医医院的针灸科, 其业绩和水准超过了市中医院。父亲也是很有声誉的内科医生, 后来被调到市政府, 成为市领导的专职保健医生。
他们是职场精英, 也是亲爱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父亲名叫袁宏道, 和我后来知道的一个明代文学大家同名。袁父国字脸, 身材魁梧,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笑意盈盈又神采奕奕。敏秋母亲患有慢性肾炎, 钻研针灸技术, 似乎入魔了, 把针灸科的事, 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袁父二话不说承担起大部分家务, 他系着围裙做饭, 哼着小曲儿拖地板的样子, 很帅! 他填补了我心中的一块空缺。袁父对女儿敏秋的疼爱, 远远胜于他那两个儿子。似乎是爱屋及乌, 对我也很好。他经常问我一些学校的情况, 还鼓励我和敏秋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有一次, 学校布置的作文题是“我的同学”, 我写了敏秋、敏秋写了我。我写她, 瓜子脸、杏仁眼、挺鼻梁、高挑个, 我没虚言, 她确实俏丽。她写我, 圆盘脸、小眼睛、黑皮肤、小个子, 她也没损我, 那时的我的确是那副嘴脸。但她笔锋一转, 写我眼睛虽小, 但透露出一股机灵劲; 个子小巧, 做起仰卧起坐来, 又快又多, 我们高个子们完全不是对手。我俩的作文老师都表扬了, 老师表扬敏秋作文中, 人物的神态动作写得好, 把人写活了。后来, 我们经常一起讨论作文, 这算是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了吧。
高中快毕业了, 以后没学上了, 出路在哪里? 我一直以敏秋父母为榜样, 曾经想跟敏秋母亲学针灸。看了几本书, 背了一些穴位, 实在不感兴趣, 只好作罢。敏秋倒是真跟她母亲学针灸了, 虽然没有上医学院, 但通过各种途径进修学习, 成为她母亲团队的一员。她母亲做掌门人时, 针灸科蒸蒸日上, 创造了辉煌。可长期患肾病, 使她60岁不到, 人生事业就终结于肾衰竭。敏秋虽受母亲多年栽培, 可不如母亲有才气, 她和同仁们, 没有为继辉煌, 针灸科每况愈下, 敏秋为此很有负疚感。
敏秋和我职业不同, 兴趣爱好也有差异。我真正的志同道合的知心、知己, 还是在大学同学和单位同事中出现了。我和敏秋的渐行渐远, 也是没有办法遏制的。尽管如此, 我们之间往往还会有一些不期而遇。
最意外的是, 我和敏秋竟然不约而同, 在同一个城市, 同一家医院, 同一个病房待产和生产, 她儿子比我女儿早出生一天。
1998年秋, 我在《东方文化周刊》上发了一文 , 写照片上的几个同学, 面对又一轮的上山下乡和留城的政策, 如何解读当时的政策, 并寻求对策。我写文章是书写心声, 从不给家人与熟人看。哪知敏秋看到了这篇文章, 她也是照片上唯一看到这篇文章的人。因为这个刊物上经常有我的文章, 敏秋就喜欢上这个刊物。看来, 我们还是有缘份的。
做发小时, 我欣羡敏秋的父母和家庭; 长大后, 事业不如父母出色的敏秋, 也有点欣羡我。敏秋的两个弟弟, 似乎也没有遗传到父母的基因。河东河西的风水变化, 基因图谱的绘制, 谁都掌控不了, 也说不清楚。
敏秋的父亲袁宏道, 现在身患阿尔茨海默症, 敏秋几乎不和外界来往, 一心照顾她父亲, 发小同学聚会她都不参加。
发小之间, 无论是有缘有份, 还是有缘无份, 无论缘分深与浅, 都是命运河流中,曾经一起拍击过的一朵浪花 !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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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3条)
朋友就是这样迎来送往,相聚在一起时情深厚意,但随着年月、随着境况的变迁,也会渐行渐远,有的还会不知所踪。但当年的情谊是真的,是用心的,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留在心中,回想时还是非常温馨、非常甜蜜。
@四格格:你的理解正合我意, 多谢你细心的阅读和理解!
老师行云流水,娓娓道来的发小往事,让人如品陈年老酒,回味无穷。文字有炉火纯青,静水流深的幽远晶莹;情怀有哲思禅意,经受打磨与升华的人生物语。
@锦瑟黎燕:谢谢你对我文意的理解, 只是那么高的评价,我真不敢当! 把它当成勉励了!
两对发小的故事,很真实,也很现实,从发小走着走着便成了路人,其间的变化非常微妙。您文中的话很棒——河东河西的风水变化, 基因图谱的绘制, 谁都掌控不了, 也说不清楚。
@鸣虫:多谢理解和支持!
文字炉火纯青,很赖读。喜欢!
@雪花漫舞:多谢夸奖和美评! 谢谢鼓励!
发小之间, 无论是有缘有份, 还是有缘无份, 无论缘分深与浅, 都是命运河流中,曾经一起拍击过的一朵浪花 !——深有同感,严重点赞!!![赞][赞][赞][赞][赞][赞]
@祁俊清:谢谢点赞!
文字及叙事精彩纷呈,看似小事,富含哲理,由小到大的趋势交代的清晰合理。
@川明:谢谢夸赞! 我还要多多学习和努力!
有缘分,多情谊。
人间自有真情在,
世界总是充满爱。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 谢谢!
西城里故事多,人物鲜活,童年趣事多。。
@漫言华语:是的,是的!
人一辈子身边的朋友就跟走马灯似的,一段时间是这几个,另一段时间又换了人。不离不弃交往一辈子的朋友,几乎不存在。
@难诉相思:你说的即是, 只有家人是恒定的。朋友多是一段一段的陪伴者。有陪伴,总是温暖的。
难忘的小伙伴,道不尽的情谊。
人生路上有多少是刻在心里的人与事,又有多少是值得留念的。时刻温暖自己的这份情谊,是我们的人生一道最美的风景。
@地质之花:谢谢! 您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羡慕把小时候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的老师,我就是个迷糊虫,记不住这些了。好文字耐读。
@霁月:多谢认可和鼓励! 我也很喜欢你的文字文风, 爽利! 练达!
“发小之缘, 往往有机缘巧合”[喝彩][喝彩][喝彩][喝彩][喝彩]
@风雨:谢谢到访,向您问好!
发小是人生旅途中的里程碑,永立心坎。
@一池烟雨:说得真好!
看完轻品慢尝老师的文章,总会沉思一番,感慨万千。
@陌上梦落:您高抬我的拙文了, 受次此鼓励, 一定努力!
小弟和三弟的故事精彩,发小的互补主要是精神层面的,小弟读三弟的藏书,小弟受益,三弟开心,这样的友谊,只能在纯洁无瑕的少男少女里才有发展的空间!
@李宗宾19481957:多谢你的认真阅读和解读!
赞同教授最后精辟的总结语。成发小本身就是缘,由于各种原因,有的续了缘,有的断了缘,但有缘就是一种值得回忆的甜蜜。
@诚厚:谢谢认同和赞同!
儿时记忆,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