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西城里的卫生员、炊事员、水电工、瓦工、锅炉工、驾驶员等，他们当时被称为工友。我在医院建院一百周年的公众号文中, 看到许多我熟悉的名字, 医学专家最多, 护士也有两三个, 可是工友的名字一个都没见到。工友也是医院这座大厦不可或缺的砖瓦, 他们的子女也是我们的同学、邻里和伙伴。
华师傅是开救护车的司机, 我母亲常年在急诊室工作, 常和华师傅搭班。母亲说华师傅是个大好人, 工作非常出色。华师傅在工作上是怎样的好人, 我并没有鲜活的印象。华师傅是个难得的好爸爸, 那是无需耳闻的。华师傅的三个孩子, 妈妈、爸爸由他一人担任。缝缝补补、浆浆洗洗、烧烧煮煮, 他都是好手。一人的工资要养活三个孩子, 不免捉襟见肘, 可他家三个孩子, 被他整得丝毫不像没娘的孩子。
我和老大华正立虽没有同过窗, 但有一段特殊的交往。1975年我高中毕业, 被分配到市公交公司当工人, 那时华正立已在公司当了好几年公交车司机。她开城郊的车, 郊区的乘客进出城又是大包小包, 又是扁担箩筐的, 她对乘客和扁担箩筐都笑脸相迎、服务周到, 被树为公交标兵。那时, 单位有政工科, 需要搞批判或宣传活动时, 就抽调基层能写会说的职工来写稿件, 然后再到车队和车间宣讲。我和华正立都是被抽调的人员, 华正立只有初中文化, 但无论是写字、写文章, 还是演讲, 都比我好一大截。听她说: 一手好字是她父亲一手教练和督促出来的, 这个老华师傅还真让我刮目相看。
政工科想让华正立成为麾下正式一员。如果是我, 会偷着乐的。可人家拒绝了, 回到了车队, 继续握方向盘。我不解地问她为什么? 她说那是父亲的意见。她父亲说: 咱当司机, 能脚踏实地为人民服务比什么都好。这和我一个中学老师的想法一样, 那老师就不同意自己孩子, 参与校红卫兵的各种政治宣传活动。华师傅虽是司机, 却能握住人生的方向盘, 这见识和定力, 很不一般。几年后, 踏踏实实握方向盘的毕正立, 成为全市劳模, 并被市总工会选中。在市总工会工作几年, 既有基层工作经验又能写会说的她成为总工会主席。这让我又想到了老华师傅, 他相貌平平, 在人堆里没有辨识度, 但他追求的正心立身(华正立名字的含义), 清晰地印到到了子女身上。
华正立还是如母的长姐和如棉袄的女儿, 她操心弟妹的初婚, 张罗父亲的再婚, 把自己变成了大龄女。好在老天开眼, 在她完成了如母、如袄的使命后, 也为她牵了一根红线。
宗和平、宗小平两兄弟, 他们的父母一个是食堂师傅, 一个是病区的卫生员。宗师傅瘦瘦小小, 可大家偏叫他大宗 ; 卫生员姓陆, 她人高马大, 嗓门大嘴也大 ,大嘴总包不住大门牙, 大家却叫她小陆子。闷罐子大宗在小陆子面前好像一个小童子, 被小陆子骂了, 绝不还嘴。小陆子一开骂, 人们就说 “河东狮吼” 了。
我有一次生病住院, 就住在小陆子工作的病区。每天凌晨五点左右, 我的美梦必被小陆子的动静打破。她从锅炉房挑开水壶到病房, 给病员的开水瓶充开水, 然后再打扫病房、走廊、公共盥洗间、公共厕所……接着就要到食堂用箩筐挑早饭到病房, 开完早饭, 等医护人员夜班交接白班后, 就等着做各种出力、跑腿的事, 如抬担架、抬氧气瓶, 送化验样本等等。下午再给病员充一次开水, 再打扫一次卫生……还幸亏她是“大陆子”。小陆子的辛劳, 冲淡了我对她的反感, 如她那些个对所谓美帝、苏修走狗的揭发和批判 , 以及那些狮子吼。
宗和平长得像妈妈, 也是五大三粗的, 可心性脾气像爸爸, 也是没嘴的葫芦, 在哪有他不多, 无他不少, 他好像生来就不会欺负人, 倒是常被人欺负, 还被自己弟弟欺负。弟弟宗小平, 长得像爸爸一样小模小样, 可是脾性却像他妈妈, 虽不怎么狮吼, 但把欺负人当看家本领来练就。他和我弟弟是同班, 学习成绩老差的, 总想拿学习好的同学撒气。有一次我弟上交的申请加入红小兵的表格, 不知怎的到了小平手上。课间, 小平举着表格, 爬上课桌, 正当他要大声念表格时, 我弟一把夺过来, 把表格撕碎了。小平逮着机会向老师告恶状, 那嘴脸, 就像从他妈那儿拓印而来的。可老师护卫我弟维护自尊的心理, 撕表格这事没影响他加入红小兵。小平气不顺, 有一次把我弟逼到墙角, 吼叫着要我弟交代爸爸在哪里。我弟机灵, 大声喊着一个小平最惧怕的一个名字, 小平一扭头手松了一下, 我弟乘机溜走了。小平诸如此类的欺负, 往往不能得逞, 他的张牙舞爪活脱脱是自卑、无知、弱智合成和配比出来的, 没有力道也没有效率。
西城里的医护之家, 大多是两个孩子, 有三个以上孩子的大多是工友之家。电工曹师傅有四个孩子, 曹师母在一个街道小作坊上班。曹家前三个孩子是女儿, 最小的是儿子。这样的构成, 会被贴上重男轻女的标签, 最后一个儿子往往也得不到大家的恭喜。反之, 前几个是儿子, 最后一个是女儿, 大家会恭喜, 那个女孩会很受宠。在这样的氛围中, 曹家不会怠慢那三个女儿。曹家经济紧张, 但三个女儿一定比儿子穿戴齐整, 尤其是大女儿。
三个女儿分别叫金娥、金婵、金娟, 她们的名字有点香艳, 但言语举止朴素、自然, 像邻家小妹, 惹人怜爱。她们都乖巧、懂事, 不仅帮着料理家事, 还帮着糊火柴盒, 贴补家用。糊火柴盒是那时城市贫困家庭, 增加家庭收入的一种副业。西城里的人家大都有稳定的收入, 好像糊火柴盒的, 就曹家一家。三个女儿读书特别用功, 尤其是叫金娟的三女儿。她和我弟在一个年级一个班, 听说她作业做得特别工整漂亮, 常被老师拿来当示范。三个女儿又想好好读书, 又想帮助父母持家理家, 还真是难为她们了。这也应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句话。她们三姐妹, 常常被西城里的大人们挂在嘴上夸赞, 用以鞭策和教育自己的孩子。
大女儿曹金娥比我大一岁, 上学就比我高一届了。那年代, 老三届是统统上山下乡当知青, 后面的新三届, 又统统留城进工厂了, 初中毕业生想上高中也可以。那时大多数人怕政策多变, 不选择上高中, 西城里的孩子选择上高中的要多一些。曹金娥是新三届的最后一届初中生, 那时已经流传又要上山下乡了, 选择上高中的就特别少。曹金娥上高中了, 有点出乎意料, 毕竟进工厂, 既能帮助养家, 又能规避上山下乡。曹师傅、曹师母也是重视教育的, 虽然期待女儿帮衬养家, 但更想满足孩子的上进心, 也证明给人看, 自家绝不重男轻女。
到我初中毕业时, 果然又要上山下乡了, 因此绝大部分人就选择上高中, 以暂时逃脱上山下乡。我和曹金娥上一个中学, 我那一届有十个班, 而曹金娥那届只有两个班。如果我们那些班是普罗大众班, 那曹金娥那两个班就是精英班了。他们班的同学也大多出生于知识分子、干部家庭。不知曹金娥跻身在那里, 是什么滋味。我感到她在那一群人中间, 也并不逊色。有一颗好学上进的心, 有劳动者勤劳朴素的本色, 那就有了芬芳, 搁在哪儿, 即使不是一道风景, 也有一缕清香。
三女儿曹金娟, 是几个孩子中长得最漂亮也最有志向的。她们三姐妹长得很像, 但又一个一个的进化, 要说五官好像都差不多, 但一个比一个组合得好, 一个比一个显山显水。到了老三, 脸上轮廓更鲜明, 鼻子挺、眼睛凹、嘴角俏、身窈窕。俗话说, 新老大、旧老二, 补补丁丁是老三。曹淑娟是老三了, 免不了要穿老旧老旧的衣服。旧虽旧, 有那天生地生的丽质撑着、托着, 旧也不怎么扎眼了。
曹金娟未必有多聪明, 但知道以勤补拙, 补得很辛苦, 高考前生了一场病, 多少有些影响考试。最终考上了大专, 在那个年代就是很不错的了。西城里的人都祝贺曹家, 曹家两口子高兴地给大家发喜糖, 操着一口山东话说: 你们(他们读lan们)医护人家, 出个大学生不稀罕, 可在俺们老曹家, 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二十年前, 我们单位组织职工爬紫金山, 在紫金山天文台邂逅曹金娟, 人到中年的她更是娴淑了。她拿出了名片, 上面赫然标着高级经济师头衔, 我拿不出名片, 她笑着说, 老师就是你不变的名片。 名片、等级、阶层、行业都不是固定的, 正心立身, 门庭自然生辉！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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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3条）
悄悄来到你的空间
静静欣赏您的家园
默默倾听您的故事
细细品味您的情感！
@风雨：谢谢你这个首席!
又读到老师写的西城里轶事，好开心。那些往事，那些家庭，那些人，历历在目，有声有色有形有情，充满浓浓的人间烟火味。
@祁俊清：谢谢祁老师还记得我的前文! 也谢谢美言和鼓励!
医院里还真有很多同事子女身份逆袭的。大医生、大主任的孩子，读不进书，考不上大学，小护士甚至工友的孩子却很争气地成为学霸，为父母长脸。这样的例子很多。我妈之前在医院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小护士，工作一辈子都没有当上护士长，职称也就中级，但她最骄傲的就是三个孩子恢复高考后同一年考上大学。于是，有段时间医院的大医生大主任们纷纷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家里虚心地向我们几个讨教学习经验。我爸爸甚至还专门就如何教育孩子作了一回报告。[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
@难诉相思：您说得很对呀! 但你家三兄妹可不是逆袭, 你家是有学养和根基的人家, 你们是继承和发扬光大了家学吧!
您把这些您熟悉的人写得栩栩如生，如在身边一样！毕师傅厉害，是个人物。由此，也能联想到家风的重要性。欣赏这样接地气的文章！
@鸣虫：谢谢你的美言和鼓励!
名片、等级、阶层、行业都不是固定的, 正心立身, 门庭自然生辉！
是呀，出身不由己，奋斗在个人。努力拼搏，奋发向上，奋斗人生铸辉煌！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谢谢!
老师笔下的西城里轶事，工友子女的心性，命运，生动鲜活，呼之欲出，直入人心。好有情致与意境的收尾，光照人心。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的好评! 要学习你的心性和涵养呢!
这也叫作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吧。工友们的家庭都一般，但子女们都各有各出息，有父母的教育，也有自身的努力。你把身边的人一个个描写得栩栩如生，让我们也感觉他们就像是自己的邻里。
@四格格：谢谢你的美评! 那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好文，散发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喜欢！点赞！
@雪花漫舞：多谢!多谢!
老师就是你不变的名片。 名片、等级、阶层、行业都不是固定的, 正心立身, 门庭自然生辉！——掷地有声！
@皓月蓝空：谢谢你的认可!
老师笔下——工友及他们的孩子，各个写的活灵活现，让我们大饱眼福！
@李宗宾19481957：谢谢美言! 实不敢当, 还要努力呢!
名片、等级、阶层、行业都不是固定的, 正心立身, 门庭自然生辉！
@惑矣：谢谢到访!
虽说阶层、行业都不是固定的，但穷人的孩子出人头地的机会还是很少。
@陌上梦落：这是残酷的事实!
“ 名片、等级、阶层、行业都不是固定的, 正心立身, 门庭自然生辉！”此论言简意赅，意蕴深邃。读此篇如阅览“三言二拍”一般，这样具有代表性和可读性的故事，使读者深受启迪，憬然有悟。
@一池烟雨：谢谢您的好评! 这是鼓励呀!
慢慢滴百度你最精彩生活好似大杂院里的人们，，各样的面具生活个不同，在你的不犀利描写的那么生动逼真，令人一看这才是人间延后的滚滚红尘的最近才的愿意的一部电影。
西城里轶事，一代人的记忆。工友的孩子也不乏有出息的，说明对孩子影响最大的，并非父母的地位，而是父母的正气。欣赏，点赞！
工友子女，娓娓道来，形象生动，各有不同。写的精彩，点赞学习！
“老师就是你不变的名片。 名片、等级、阶层、行业都不是固定的, 正心立身, 门庭自然生辉！”[花][花][花][花][花]
毕师傅虽是司机, 却能握住人生的方向盘, 这见识和定力, 很不一般。几年后, 踏踏实实握方向盘的毕正立, 成为全市劳模, 并被市总工会选中。在市总工会工作几年, 既有基层工作经验又能写会说的她成为总工会主席。——这样的人生之路，本固而道生，得道者多助，自然风生水起，令人敬佩。
老师笔下的人物心性与命运的后面，有写作者的慧心慧眼，在岁月里星光闪烁。
西城里的发小，家长里短逸闻趣事 ，被您描述得活灵活现，儿时记忆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