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曹景行:朋友圈停更》

“一个人的通讯社”停更了。

资深媒体人曹景行每天的朋友圈,不间断地转发中外时事新闻,好似一家通讯社。有时曹景行一天要发400条朋友圈,几乎达到发送上限。直到2020年8月,曹景行在长征医院体检时发现胃癌,之后接受手术和化疗,从不停歇的“通讯社”闲了下来。但也只在治疗当天停一下,第二天,新闻又开始“轰炸”朋友圈。

可即便生病,他也像雷达一样不断搜集新闻线索,他和患者聊天,和医生对谈,治疗间隙制作了十一集短视频,微博上的单集点击量超过13万。与粉丝互动不停。直到2月7日,他的朋友圈停止更新。

2月11日,他逝世的噩耗传来后,悼念曹景行的文章,潮水般冲击朋友圈。

在这一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曹景行的女儿在微信上发了一段话:“如果父亲知道他今天霸屏了一整天,一定会很开心吧。想对他说的话,这两天都对他说了。当我在陪护间隙打盹儿的时候清楚梦见他冲我一笑,随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远时,便知道他不回来了,他要开始另一处冒险另一场游戏了。”

闲不下来的“闲闲”

曹景行是不知疲倦的。

2019年4月,他在上海书城参加活动,等候开场的时候,不时有人慕名而来想加微信。曹景行一概不拒绝,“没问题”,然后打预防针似地说,“不过我警告在先,你会受不了我的。大概率,你一旦添加就会后悔,然后会马上屏蔽我。”

看到对方不解的表情。曹景行伸出手机展示二维码让对方扫一扫,然后一边取回手机添加新朋友,一边说“我一天要发两三百条微信”。新加上他微信的人不信,拿回手机打开曹景行的朋友圈,果然刷两次也不见底,再使劲滑动四五次,才恍然大悟:曹景行每天的朋友圈都在不间断地转发中外新闻时事。他还在接受采访时谈及自己“触摸到了单日发朋友圈的上限”,因为有一次他的账号单日发送超过400条后,“被暂停发圈一天。”就在候场的片刻和等人添加微信的片刻,曹景行又转发了好几条新闻。

曹景行,也是永远好奇的。

一度,曹景行在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任教,他经常经过杨绛住过的“新林院”。那里有条搭着块石板的小沟,据说当年日本鬼子杀了好多战士百姓。他记得,杨绛写过“独自一人,怎么也不敢过那条石板。三次鼓足勇气想冲过去,却像遇到‘鬼打墙’似的,感到前面大片黑气,阻我前行,只好退回家。”曹景行很想知道“鬼打墙”到底怎么回事,所以每次深夜“人稀灯昏一个人骑车回家”,他总想特意去会会那些“鬼”。

如果遇到会怎么样,大概率,他会在夜幕里开始采访吧。

2015年,抗战胜利70年,曹景行随上海纪实频道合作拍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专题片“行走战场”,为此横跨大半个中国,南下腾冲,北至哈尔滨,从南京、台儿庄到武汉、重庆、长沙,两个多月里,他跋山涉水,在一处至今仍见白骨、弹片的荒山,他捡起几块头盖骨,说这种愧疚是在历史书里永不能体会到的。

难以忘记,当时与他同行的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记者回来捶腿感慨:“曹老师精力真的好,我都走不动的时候,他说再往前走吧。我累得眼睛也睁不开的时候,曹老师神采奕奕啊。”据说当年在香港做媒体的时候,曹景行总是能把报纸翻烂,导致“保洁阿姨最喜欢到他的座位下,因为废纸最多可以卖钱”。他的前同事陈鲁豫的描述是:“每天午饭时间一过,曹先生就捧着满满一怀的报刊出现在公司。我闲来无事偷偷地帮他算过,他每天至少要看20多份报刊,做数不清的剪报。他有个习惯,看到报上有用的信息就会影印下来,所以,在公司复印机的旁边总能看到他。”

扎实的学养积累、博闻强记的头脑和事先充沛的书面准备,让曹景行建立起一个多维的思维参考轴,当他把一晃而过不起眼的小事物和新事物放到这个维度里进行考量时,就能看出别人没有的新意和深度。

在曹聚仁的家书里,曹聚仁对这个小儿子的爱称是“闲儿”。曹景行自己的微信昵称也沿用了“闲闲”二字。但曹景行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和“闲”沾边?

直到2020年8月,曹景行在长征医院体检时发现胃癌,之后接受手术和化疗,从不停歇的“通讯社”闲下来了。但也只在治疗当天停一下,第二天,两三百条新闻又开始“轰炸”朋友圈。当人们问候他的健康,他发来一张他穿着病服的照片。一头被誉为“师奶杀手”的银发不见了,光着脑袋,“像一枚卤蛋”,人清瘦了,有了白胡子,但精神很好,“谢谢了”,他说,反手又发来一堆新闻,于是接着讨论文章,不再谈论疾病。

没过多久,“通讯社”运转如初。只是偶然在曹景行的朋友圈和微博的自陈里,你才能发现他是一个病人:在病房里散步,看到上海外国语大学学生为癌症病人募集假发的海报,他捕捉到了新闻线索;入夜和护工们以及陪护家属聊天,他又搜罗了无数新闻选题;甚至在和自己的主治医生沟通之余,他又“顺手”制作了十一集《肠久之计》访谈,曹景行对着镜头坦陈自己身体状况,这些以资深主持人和癌症病人双重身份采访医生的短视频在微博上的单集点击量超过13万。

他从很简单的问题开始问医生,比如说医生的制服为什么是白的。一生二、二生三,直到涉及医生生活和医疗科普的前沿与深处。

真正的媒体人,注定是永远闲不下来的。不停地输入知识、不停地捕捉新闻、不停地输出消息,构成了曹景行的一面。如果一个年轻的新闻工作者或者写作者有时觉得“没什么可写”或“没发现选题”,那他应该去跟曹老师一天。只要跟一天就能明白,什么叫源头活水不断。

书生有笔曰如刀

曹景行的父亲曹聚仁出生于1900年,1921年到上海教书,后任上海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等校教授,并从事写作。1937年抗战开始,他从书斋走向战场,采访淞沪战役、台儿庄战役及东南战场。1950年到香港,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文章。1956年后曾数次回大陆采访,并致力于祖国统一大业,一生著述逾4000万字。

可是这位看上去在业界声名显赫的父亲,与儿子却是聚少离多。

曹聚仁是第一个报道台儿庄大捷的记者,后又综合各方面消息撰写了长篇报道《台儿庄巡礼记》,各大报纸纷纷刊载,举国上下为之一振,坚定了全国军民坚持抗战的信心。1946年夏天,曹聚仁一家好不容易结束颠沛流离,终于在溧阳路1335弄5号定居。曹聚仁通宵写作《中国抗战画史》,以每天五六千字的速度,要将十四年抗战中获得的还散发着硝烟味道的第一手资料写成文章。1947年,由曹聚仁撰文、舒宗侨摄影的《中国抗战画史》第一版面市,立即售罄。这本书后来被用作在虹口开庭审判日本战犯的佐证资料。

也就在这一年,曹景行出生。

后来成为著名演员和导演的曹雷记得,因为“小弟曹景行出生,爸爸会带儿童绘本回来。爸爸对钱财真的无所谓,但不可以没有书。以至于到后来,父亲下班不带本新书回家的话,我会觉得很奇怪……小弟也是嗜书如命。爸爸用《中国抗战画史》的稿费,在溧阳路的天井搭了一间书房,里面堆满了书,这成了小弟的天堂了。我们一转头找不到小弟,就发现他躲在藤书架和墙的缝隙里,在悄悄看书。家里总是要重复这样的对话:‘小弟人呢?’‘角落里看书!’”

可这份团聚并没有持续很久。1950年,曹聚仁离开妻儿,只身从上海去香港定居,除了谋生,他更希望寻找做另一份事业的机会。临行前,邵力子也建议他等待时局的变化。留在只有3岁的曹景行模糊印象里的,是随长辈到上海北站为父送行的画面。直到6年后,曹景行才随母亲在北京再次看到父亲曹聚仁。在得知9岁的曹景行已经看过《水浒传》后,曹聚仁非常高兴,去北京的东安市场购买了《水浒后传》作为生日礼物相赠,又补偿一般地答应爱好集邮的曹景行,把新侨饭店大厅内邮电门市部里出售的所有中国邮票悉数买下。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又与曹景行谈论墨子的《非攻》,交流对战争与和平的看法。在新侨饭店客房的浴室里,曹聚仁为曹景行洗了一次澡,父亲手持毛巾,从小男孩的背脊擦下去,反反复复说着“闲儿,你好瘦啊,真瘦。”

这是1956年7月,此行曹景行随母亲从上海到首都。曹聚仁则是从香港赴京,他将参加周恩来在颐和园举办的晚宴,向外传递国共可以第三次合作的信息。此后一别,直到25岁时曹景行从上山下乡的黄山茶林场赶了三天三夜南下为父送葬,此间漫漫成长岁月里,曹景行与曹聚仁的相处加起来不足一月。这最后一面,他见到的也只有父亲的遗容。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期盼促进两岸统一的曹聚仁给孩子们写信,牵挂的还是国事:“雷女,闲儿,我实在没有工夫生病,偏偏要生拖长的病,真是急不得、哭不得、笑不得。我已经无法在尼克松到北京之前回北京了……”

1978年,结束十年黄山茶林场生活,曹景行考入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毕业后,曹景行进入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研究所工作。20世纪80年代末,曹景行移居香港,先在中文《亚洲周刊》工作,后在《凤凰卫视》任职。无形之中,他继承了父亲的角色。在一次活动中,曹景行与导演王家卫相识。闲谈之中说起,曹聚仁生前居住的九龙金巴利道地区,是彼时上海来港文化人聚集区,也正是王家卫幼时居处。曹聚仁居住过的诺士佛台7号所在位置,隐匿在天文台侧的小山丘上。这是一片上坡道。台海局势变化的岁月里,父亲在此上坡独行的背影,叠加着的,是在溧阳路家里天井里书房看书的父亲身影。在最早的关于父亲的记忆里,曹景行还保留了这样一幅画面。那是父亲赴港前,在上海家中书房奋笔疾书,一手紧抱着自己的小身体,间歇时还会给自己一枚金币巧克力,家中四壁都是书,父亲一手运笔不止。

夏衍曾在1990年代写文章谈到曹聚仁,“说到新闻工作以外的事,有一个时期他很有兴趣于促成海峡两岸和解,祖国和平统一……他是书生,但毕竟是有志报国的书生。”这是一种并非外界加诸自身的使命。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从曹聚仁开始,也是上海这个家族中,两代读书人赓续承担的使命。

“拥抱新的传播方式啊”

2015年10月3日,曹景行重回母校,参加“高中毕业”仪式。

因为历史原因,本应在1966年毕业的市西中学高中生曹景行,先是被分配到上海运输八场802车队做搬运工,1968年,又赴皖南。在近半个世纪后,他应邀回到了中学教室。当天市西中学为66届初、高中毕业生补发毕业证书。签名处也用了60年代老校长赵传家和副校长蒋丽似的签名和印章。

在市西中学的礼堂里,曹景行还回忆起当年学生们对赵传家老校长的批斗。一位老同学也曾给曹景行发去微信,说当年有一位音乐老师名叫曹云芬,学生们冲到她家里去,当着老师的面摔碎拗断她收藏的唱片。“我永远也忘不了老师脸上惊恐羞辱的表情”,同学说。“而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些唱片被摔碎时候的咔嚓脆声,”曹景行说,“我们应该向老师们道歉,他们给我们许多指导,打下很好的学业基础,而我们却曾被时代的潮流所裹挟。”

2020年1月13日,曹景行又沿着时间轴上溯,回到童年。

在1959年离开虹口区住到静安区后,曹景行居然一次也没有回过溧阳路1335弄。时隔一个甲子后,重新回到儿时和父母待过的旧屋。溧阳路上居住过郭沫若、金仲华、赵家璧等文化名人。叩门进去,曹景行采访到现在的住户,难以想象,昔日大概二十多平方米,曾居住着曹聚仁夫妇与三个孩子,还有家乡来的祖母。“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曹聚仁在这里曾用家乡话给孩子们念过这词。回顾往事,曹景行的女儿和团队成员为他拍摄和录音。

此情此景堪称怀旧,但此时的曹景行,正满怀激情地投入短视频“老曹闲话上海”的制作。一直以来,从平面文字转向电视评论,从荧屏转向讲坛,再到开设微博、微信公众号并积极拥抱新媒体,曹景行以他那标志性的不知疲倦的热情拥抱着传媒世界的新事物。他制作的这一集溧阳路短视频,在他的短视频里播放量一度居首。

2020年底,曹老师截图给记者看他的微博数据:博文阅读量突破1.3亿次,被互动9.4万次,创作的视频获得了1314.9万次播放,影响力超过96%的用户。他的短视频系列全年推出365集,一天不落。

“媒体人要拥抱新的传播方式啊。”他说。

本来还计划周游世界并拥抱更多新事物的曹景行,因为疫情留在了上海。也因为滞留,他去医院体检,发现了病症。在尚未出版的遗著自序里,曹景行写道“做了三十多年媒体人、新闻人,每天都在紧追最新消息,关心明天的事情,没时间也定不下心来整理自己的‘故纸’”。

在微信的最后几次对话里,曹景行还在关注时事、牵挂新闻评论,和友人分享书籍和电影。在面对并经受治疗的过程中,他始终心态乐观积极。唯有一次感伤,是2021年秋,听闻著名记者江迅去世,“闻此噩耗心中顿感疼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曹景行写下悼念的散文,追思这位自黄山茶林场时代就结识并一起奋斗在媒体的老朋友。曹景行写道,江迅去世前出刊的最新两期《亚洲周刊》里有七篇是江迅写的,“他无法停息搁笔,因为他是江迅”。

这句话也适用于曹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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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蓓蕾含香的头像
    蓓蕾含香 2022年6月6日 下午4:36

    两代媒体人的感人故事,泪目![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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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觅小舟 2022年7月2日 下午3:42

    老子英雄儿好汉,一对文豪见证两个时代。感慨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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