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护士，母亲是入对了行。不过入这个行，还和外婆有关。
母亲上小学时读书不太好，外婆十分着急, 她想女孩起码要读到初中毕业。母亲小学的最后一学期，外婆曾连夜为小学校长做了一件长衫。校长感于外婆的一片苦心，给我母亲安排了补课老师，母亲顺利考进中学。
初中毕业后，母亲参加工作, 在市防疫站做采集样本的卫生员。由于工作表现好，不怕累不怕脏, 又由于有初中学历 (有初中学历的女子, 在解放初期很少), 因而得到了被推荐上护校的机会。护校毕业后，成为全市最大医院的护士。走上这一步，让母亲知道学历很重要。
母亲勤快、手脚麻利，是做护士的一块好料。她静脉注射的技术特别好，老人孩子和血管细滑难进针的病人，会点名要她来注射。有一阵子，她在解放军修养员和干部集中的病房工作。那里的工作不繁重, 还能接触到一些机关干部。那时人们官本位思想不重，医院领导认为，应该把技术好的医护人员放到更需要的地方，于是母亲被调到急诊室和门诊了。
因为我父亲的问题，母亲把心中那扇名利之门锁上了。她工作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出色都得不到嘉奖。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像其他护士一样, 得到提携或改弦更张。她不计较，事情该咋做还咋做，一点不懈怠。遇到紧急任务以及灾区医疗救护任务，她还总是主动报名参加。记得她不仅随四清工作队下过乡，还到过溧水、高淳等洪水灾区以及唐山地震灾区。虽说母亲开始是被动淡泊名利, 但淡着淡着就成了态度, 这态度对我也影响深远。
忠厚、老实、踏实、肯学, 是母亲在医院和西城里的一张名片。母亲在聪慧的外婆比衬下，总觉得自己是笨笨的，因而特别虚心好学。在教子问题上, 她一直向医生和护士同事请教，还跟风学样，如给我们姐弟订阅报刊杂志。我还没识字时，就看儿童画报《小朋友》了，那上面的许多内容，到现在都还记得。上学识字后, 我家就陆续订阅《中国少年报》、《青年报》、《文汇报》等, 《文汇报》副刊版 “朝霞” , 是我最爱读的版面。我们姐弟在学校写第一篇作文, 就被老师表扬, 这表扬首先要给我们的母亲。我到现在都坚持订阅报刊杂志, 这习惯也源自母亲。
我们姐弟读书学习, 从不用母亲操心, 这是上苍对她的奖赏。在学习上, 她对我们不批评、不表扬、不加压, 只默默无声地提供条件。我们姐弟经常吵架闹矛盾, 她就和学校老师联系, 讨教教育方法。那时没电话, 她常常是下夜班后到学校的。她讨教到哪些方法, 我真不知, 但每次讨教回来, 她总是很开心, 想必听到了老师说我们姐弟的好话了。西城里的孩子, 基本在同一所小学、中学上学, 我们姐弟在学校的“业绩”, 西城里的大人孩子都知晓, 大人们特别是母亲的护士同事们, 要向她讨教教子方法时, 她就憨憨地说: 我哪有什么方法, 谢天谢地, 孩子没有遗传我。
1977年我和弟弟同时参加高考, 弟弟考了高分, 但怕政审不通过, 报志愿时就往低里报。当时, 招生办的同志联系我们家, 说这高分读志愿上的学校太可惜了, 问愿不愿意调剂, 当然愿意啦, 结果被吉林大学录取。由于调剂仓促, 拿到通知书的时候, 距离报道截止时间很短, 距离乘火车去学校的时间只有两天。那可是迢迢近两千公里之外的东北大地, 77级是78年年初入学, 那时东北的天气还很冷。我家思想和物质准备都没有, 那时购物也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我们院子里的邻居, 和母亲的护士同事们, 一起来帮忙, 缝制了厚实的棉衣、棉裤、棉大衣棉。两天后, 愣是把一个17岁的少年, 厚厚包装好送上了北去的列车。这温馨感人的一幕, 刻印在脑海深处, 岁月是冲洗不掉的。这一幕, 让我知道老实巴交的母亲人缘有多好。
送走弟弟的那天, 我也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就在我要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 一队人马放着鞭炮、打着锣鼓来到我家, 说是贺喜、报喜来了, 而且是三喜。领头的是门诊的支部书记和护士长, 说两个孩子一同考上大学是二喜要来贺, 医院领导决定给我母亲加一级工资, 这一喜要来报, 我母亲当时就喜极而泣。那时人人都调一级工资叫普调, 普调好多年才有一次。为了奖励先进，在非普调年份，也会给一些先进调工资，这叫特调。特调的比例很小, 母亲觉得这事压根儿就和她没关系, 这次特调一定是沾儿女的光了。我对母亲说：是你工作一贯出色，以前没有得到认可，现在总算客观、公正了。母亲脸上顿时笑颜如画，这一级工资不是人民币，是宽慰剂，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一天的鞭炮，那一天的锣鼓响亮了母亲后来的生命时光。
母亲实诚又善良, 对人也好对事也好, 认准了就巴心巴肺地出力, 生怕力出得不够。这样的母亲, 一般人都不忍心欺负她。但上天有时眼力不好, 错看错待了她, 让她背负了一些不该她背负的东西。也有极少的不那么一般的人, 也会低看和怠慢她。后来, 上天矫正了视力, 也矫正了世人的目光, 温润的夕阳, 终于照到母亲身上, 使她在职业生涯的最后阶段, 也散发出缕缕光亮。她申请技术职称时, 我曾帮忙整理材料, 她口述了许多鲜活的案例, 如一个气管被花生米堵塞的四岁幼儿, 被送到急诊室, 母亲配合医生抢救及时方法得当, 幼儿脱离生命危险。母亲的许多护理经验, 加以提炼和总结, 就成了护理实践论文。母亲没当过护士长, 却获得护士行业最高的技术职称——主任护理师, 退休时有一份她很满意的退休工资。
自从我们姐弟上大学后, 就不能日常地在她身边绕膝承欢了。我虽在南京离她不远, 但毕竟不是一碗汤的距离。弟弟长春、合肥、苏州、德国、北京, 跟着他服务的央企走, 最后定居于北京, 越来越远离她。晚年的母亲身体不好常常要住院治疗, 她是医院退休职工, 看病住院很方便, 所以很少到我们两个小家住。父亲先她而去后, 她就是一人行了, 好在有时外婆会来陪她一些时光。我在寒暑假时都会去陪她, 可她总是催我早点回去。每次, 她送我归家的目光中, 有许多潜台词, 我不忍心去读。我们分别时, 总是三步一回头一挥手。每每看着母亲的背影, 就会想到朱自清的《背影》。母亲不亏欠我们, 但我们亏欠她。在和母亲作最后的告别时, 我们姐弟在她面前鞠躬, 一遍遍地说: 对不起! 对不起!
母亲和她的护士同事们一样爱织毛衣，她织毛衣的技能、技艺也是杠杠的, 在西城里也是小有名气的。我们全家的毛衣基本被她一人承包了，算上我的曾外公和我女儿，她为我家五代人织过毛衣。母亲是真喜欢织毛衣, 谈到毛线的种类、特点如数家珍。全羊毛的毛线光泽好，柔软细腻。价格虽比混纺毛线贵，但母亲宁可在其他方面节省，买毛线不节省。毛线分开司米、细绒、中粗、粗绒。开司米适宜织围巾，粗绒适宜织外套，这些母亲都了如指掌。母亲拉着我去买毛线, 那是她的快乐时光。她为家人配置毛衣和选择毛衣样式时, 好像一个艺术设计师。记得我有一件黄色的粗绒套头毛衣, 母亲说那黄叫秋香黄, 那是秋天的颜色, 那件毛衣是母亲给我的色彩美学。我从小到大一直有两件毛衣，一件粗绒、一件细绒，式样是一件套头衫、一件开衫。我上大学时穿的细绒开衫，同学都说像是商店买来的。1992年, 我女儿穿外婆织的毛线裙参加市里一个演唱比赛, 还是年纪最小的获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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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虽然不穿过去的毛衣了，但我一直留着一些母亲织的毛衣作纪念。整理衣柜的时候，抚摸那些毛衣，似乎还能感觉到母亲的体温。母亲把她对亲人的爱, 对生活的理解, 对美的追求都织进了毛衣。从没见过曾外婆的曾外孙女, 看到照片上的毛线裙说: 那上面有阳光、月光和星光在闪烁。
虽然我手头没有一张母亲织毛衣的照片, 但心头满是她织毛衣的画面。她有时低头专心织, 好像在钻研着什么织法; 有时漫不经心地织, 好像在做着一个白日梦; 有时眉头紧锁着织, 好像在思索或苦恼着什么; 有时一边哼着歌曲一边织, 好像进入一个美好新世界……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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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9条）
伟大的母亲，白衣天使！
母爱，是世上最深的爱，母女情，是人间最浓的情！
母亲是山，是海，
山的依靠，海的宽广！
浓浓母女情，深深母女爱，
永远铭记！刻骨铭心！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你深情的诗评!
伟大的母亲。
淡泊明志，宁静可致。忠厚、老实、踏实、努力、肯学、美丽、善良、温柔。育子有方，事业有成。
@川明：多谢评点! 新年快乐!
伟大的母亲。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忠厚、老实、踏实、努力、肯学、美丽、善良、温柔。育子有方，事业有成。
大写的人生。
老师的母亲好优秀，是技艺高超的白衣天使，也是传承美好家风，书香盈盈，内外兼修的好母亲，令人敬佩。有其母必有其子女，老师和弟弟都考上了理想的高等学府，青出于蓝胜于蓝，是书香门第的光彩夺目。
@锦瑟黎燕：多谢你的美评! 书香门第不敢当, 只是门中有书香而已!
看到你和弟弟在向妈妈告别时，一次次鞠躬，一声声说对不起。我忍不住有了泪花。我向妈妈告别时，也是一直说：妈妈，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世上最真挚的情感，这是世上最真诚的道歉。你的文章，太让我共鸣了。
@四格格：能让你产生共鸣很欣慰! 人性是相通的, 人生的情境往往也是相同的! 所以能感同身受!
母亲入对了行，是您的外婆用先见之明！母亲的诚实和善良，又使你们这些儿女受益良多！欣赏美文！
@鸣虫：谢谢你的美评!
向天下伟大的母亲致敬！[喝彩][喝彩][喝彩][喝彩][喝彩]
@风雨：谢谢! 向你我的母亲, 向天下母亲致敬!
你和你弟弟是七七的，我哥和我姐也是七七的，我是七八的。入学是同一年，他们是春天，我是秋天。所以我们是同一年三个大学生，在小县城也算轰动了。我的母亲跟你母亲也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难诉相思：家门有幸, 你们三兄妹很了不起呀! 你我经历有相似点, 能互相理解!
您笔下的母亲，写得好感人 ，与出了她的不同凡响，写出了她对子女的巨大深情，有这样的母亲肯定很值得自豪。
@2272 张英辅：谢谢你的解读! 谢谢你的美评! 新年快乐!
有一个贤良勤劳的母亲，是一个家族最大的福分。一个做事勤恳的人，不仅仅是护理“入对了行”。做什么行业都会是出色的。
@惑矣：谢谢你的褒扬!
平凡的母亲，可敬的母亲，伟大的母亲！
@邯郸常跃进：多谢!多谢!
淡泊名利的母亲，温馨务实，令人尊敬！家庭的顶梁柱，撑起一片天，情深义重！[赞][赞]永远铭记！刻骨铭心！[爱心][爱心]
@一池烟雨：多谢!多谢!
外婆，母亲，老师您，都是聪明善良的女性，尤其是在教育子女上有修养，有办法，有效果！单单订阅报刊一项，您的家庭就走在了国人的前头！生在这样的家庭，真幸福！！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您热情的赞扬!
刘老师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写出了母亲的贤惠善良，勤劳能干，工作努力认真，医木精益求精，为人谦虚宽厚，教子教女有方，她是一个人优秀的护士，完美的母亲！母亲的优秀品质都传给了儿女！
@豫莲芳草：谢谢您的美言、美评! 新年快乐!
刘老师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写出了母亲的贤惠善良，勤劳能干，工作努力认真，医木精益求精，为人谦虚宽厚，教子教女有方，她是一个优秀的护士，完美的母亲！母亲的优秀品质都传给了儿女！
西城里轶事终于写到了母亲——一位不凡的女性。忠厚、老实、踏实、肯学,是刘老师对母亲的概括。老人家是位坚强的女性，她的淡泊名利，还有点忍辱负重。她是位优秀的护士，高级职称是对她能力的肯定。她是位慈祥、开明的母亲，恢复高考第一年，自律的儿女双双考入高校，是对她莫大的安慰。人缘好，是她人格的魅力。赞！赞！赞！
@诚厚：多谢热情的赞扬和细致入微又中肯的解读!
文章写得真好！感人至深！
兰心蕙质的母亲形象，点点滴滴都渗透、编织在生活的细节里！
@柳絮晗烟：多谢美言!美言!
一个勤劳、善良的母亲；一个技术精湛的主任护理师。这么优秀，值得自豪！
@陌上梦落：谢谢美言!新年快乐!
留下妈妈织的毛衣，是多么珍贵的纪念。妈妈把世上最多的爱，最多的温暖织进了毛衣里，它永远爱在儿女的心里，永远温暖在儿女的心里。
母亲的人生故事，值得细品！母亲的真诚善良，值得歌颂！
老师母亲的心性，形象，气质，风采，都是我心目中阳光女人，如水女人，极品女人的美质，光照人心。
您有一位值得骄傲的母亲，不仅业务过硬，一年姐弟俩同年考入大学，令人羡慕和尊敬！
母亲是我们心中的一盏明灯，照亮我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