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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了，想写一写他——老崔，可每次提起笔，却不知从何写起。这个已经离开我多年的朋友、同事，只要想起他，他那魁梧的身材、他那轮廓分明的脸、他那音容笑貌，就会鲜活地浮现在眼前。关于他的记忆，是繁复的，琐碎的，正因为如此，只有在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以后，才会将那些难忘的、闪光的一面，浮出在记忆的水面，让我可以从容地去面对已经永远消逝的岁月，永远消逝的他；也只有在经过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不至于让泪水模糊了我的眼，阻止我的如潮水般汹涌的思绪化为文字。
他是个爽朗的人，有时候却显得内向；他有很多朋友，却常常感到孤独。当他说出他的血型是和我一样的AB型时，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的惊讶，我觉得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十分复杂的男人。他有时候刚愎自用，有时候优柔寡断；有时候口若悬河，有时候沉默寡言；有时候热情似火，有时候冷若冰霜。那要看他对待什么人，什么事；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总体来说，他是个外刚内柔的人。
他大我整整十岁。记得，我刚刚毕业分配到医院时，初次见到他，是在老外科病房楼前，他怀抱着他那小小的儿子，那个满脸湿疹的儿子，对着哭闹的他，束手无策，苦恼人的笑写在他的脸上。那么大一个男人，居然就被小小的孩子给折腾得无计可施。
渐渐地，他成了外科的一把刀。他，一个中专生，用自己的努力换来了同行的认可，病人的信任。那些年，外科医生奇缺，他几乎天天泡在手术室里。
世纪之交，我的婆婆患胰腺癌住在他所在的病区，那时候，他已经是大外科主任。将近半年，他给予的照顾让婆婆感到温暖。婆婆的病虽然没有办法挽回，可是她走得很安详。老崔在那么忙碌的情况下，还帮我办理丧事，分担了我的压力。
婆婆走后没多久，我公公也查出患有胃癌，老崔为他做了手术，让他老人家多活了十五年。
所有这些，只是他对我的家人给予的帮助，至于他对我的工作支持的事，那更是数不胜数。那些年，外科片中所遇到的麻烦事，尤其是科与科之间的协调，只要和老崔说，他总能为我摆平，因为他有很好的群众基础。每次碰到急诊危重病人，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一个电话，他总会及时地赶到，组织抢救。有他在的时候，我心里是踏实的。
他比我年长那么多，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兄长，可是，他对我却既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又给予适度的关心。他是个为人处世很有分寸的人。
03年，医院推行人事分配制度的改革，院部面临很大的阻力，主要来自那些科主任。老崔表现出了一个大外科主任顾全大局的良好素质。他从中做了很多工作，还因此让人误解，甚至背了“黑锅”。好在后来，方案顺利实施，老崔的“冤假错案”也得以昭雪。
04年那个多事之秋。九月的某一天，我去病区找老崔说点事，看到他在打吊针。我说，怎么啦，生病了？他笑笑，轻描淡写地回答：有点感冒，没事。
几天以后，他向我请假，说要去杭州参加一个肿瘤年会，我答应了。
谁知他是借开会的名义一个人悄悄去省城看病了，不久我们就知道了真相：他患了恶性淋巴瘤。
他回来，我们去看他。当我们为他难过的时候，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们。
除了化疗那几天，他几乎天天上班。即使住在病房里接受化疗，他还不时地参加会诊，帮底下的医师解决疑难问题。他总是有太多的放心不下，唯独没有放心不下自己。
十月份，我的家庭突然遭到了变故，我失去了我的爱人。那些伤心的日子，灵堂里，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当我看到老崔拖着病躯走到我面前时，我不禁为之一震：老崔，你来这里让我怎么过意得去！老崔笑笑：我没事。他握着我的手，让我节哀，多保重身体。我哽咽着说：你也多保重！
后来，老崔病情加重，医院把他送到上海肿瘤医院。05年的元旦，是个滴水成冰的寒冷天。我和医务科同事去上海看望他。事先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走到他所在的病区，他已经在走廊等候。他的身躯依旧高大，可是却明显消瘦了，他的头发脱光了，所以干脆剃了光头。他是个很注意自身形象的人，平素总是把自己修饰得体体面面，一丝不苟的。他穿西装戴领带的样子别提有多帅了。生病以后，他戴了假发以掩饰他渐渐脱落的头发，以至于我一直以为他状态还好。那会儿，他的光头是那么触目惊心，他的假发刺眼地地放在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我看了觉得很心酸。
老崔一直是坚强的，即使化疗把他折腾得那么难受，他还是坚持把食物吃下去，他在与病魔做殊死的战斗。
他只是对我们说，想回去，想和大伙儿呆在一起，在这里看不到你们，很孤独。
一个疗程结束后，他回来了。看到他气色渐渐好起来，我们都为他高兴，终于，他挺过了这一关。他才五十多岁，死神是不应该太早来眷顾他的。
可是，我们都高兴得太早了。他的病情稳定了不到半个月就复发了，而且肝脏损伤，出现了肝昏迷前兆。在年前两天被急送到浙一医院。
大年三十，吃了年夜饭以后，我和老宁——他的老搭档——病区护士长，连夜赶到杭州。这次见到的老崔，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老崔了，他脸色焦黄，神情烦躁，表情淡漠，见到我们，他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们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掩饰住内心的悲痛，握住了老崔的手。他竭力挣脱我的手，口齿含糊地说：谁让你们过来的，赶快回去！回去！
上帝是那么不公平，那么好的老崔，却死得那么艰难。整整一个晚上，他一直在折腾自己，翻身，坐起，呻吟，喊叫。只有在看到我们的时候，他才表现出瞬间的克制。他太难受了。
值班医生说，他拖不过天亮的。于是，我给一把手打了电话。我知道他一定很辛苦了，因为白天他才从杭州回去。可是他吩咐过，如果情况不对马上通知他。
凌晨四点，老大赶到了。我们围在老崔面前，老崔看着老大——他的好兄弟，想说话，却已经说不出来。他只是把无神的眼光转向了他儿子，还在上大学的小逸。老大大声地对老崔说，放心吧，小逸我会好好照顾的。
老崔死在新年的第一天。我们扶柩回来，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转眼老崔走了十九个年头。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缅怀他，是为了让他的高尚品格永驻我们心间，让活着的人继续他未竞的事业，让正直善良的人活得更好。
题图：老崔，2001年12月在九华山疗养。下图：卫生系统疗养人员合影，后排右二为老崔。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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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50条）
首席，幸运。
救人无数却救不了自己，命也。
@晓舟同志：恶性淋巴瘤，十分凶险。
一声叹息，好人不一定都有好的结局。你的文字充满了深情厚意，言词恳切，让人为之感动，也为这么好的一位医生，最后遭遇的折磨感到痛心，泪目。十九年的追忆，对崔医生在天之灵是最好的慰籍。
@四格格：谢谢格格首席美评！奉上咖啡一杯。当缅怀一个人的时候，文字是最好的宣泄方式，也是告慰逝者的最佳方式。
令人感动的老崔！一个好人、好医生！您的文字也感人，读着这样的文字，感觉老崔就像毛老人家笔下的白求恩：高尚、纯粹、脱离低级趣味、有益于人民。可叹命运不公，天妒英才！
@鸣虫：的确，老天往往不公平，所以才有“天妒英才”一说。愿人间多一些像老崔那样高尚纯粹、爱岗敬业的人，少一些低级趣味的人。
为无数人治好了病，对自己却无能为力！[难过][难过]
@解世权：医学还有太多的尚未攻克的难关……
很沉重，很伤感，不知说什么，[难过]
其实您是一个真正坚强的人。也是女强人！
@风雨：谢谢风雨，您过誉了！每个人其实都有很大的潜力，自己都不知道逆境来了会如何的逆来顺受。
老崔精湛的医术，治病救人做了许许多多感人肺腑的手术，对同事又是如此重情重义，无怨无悔付出。他的离去，让素不相识的人，也为之悲痛。有蒋院这样情深义重，字字千钧的追忆，老崔可含笑九泉矣。
@锦瑟黎燕：不止是我，现在医院里跟我们同辈的人还是会十分缅怀他，感念他对医院的贡献。不过估计等我们这些人谢幕，那些过往的人和事，都会成为过眼云烟渐渐为人淡忘。
外科一把刀，手术做得好。
人民好医生，医德风范高。
爱岗又敬业，同道团结牢。
真善美勤信，人生更美好。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在医院里，外科医生容易成名，但风险也大，工作也更辛苦。
天妒英才，令人唏嘘……
@祁俊清：是呀，若他还活着，现在才七十出头，还可以安享晚年。唏嘘……
让人难忘的老崔，您的博文深深感动了我。
@2272 张英辅：谢谢张老师的共情！早安！
文章很感人，天妒英才，令人泪目。
@雪花漫舞：谢谢雪花老师的共情，这世上唯有真情最打动人。
医不自己。就是老崔这样的好人也没办法，甚惜。
曾经见过卫生界的一个领导，牙科毕业，自己满口牙不好，我直言道，学这个专业也没办法？回答说：“医不自己”。毕竟是领导，觉此答案最有水平。
@川明：自己是牙医，但他不能看自己的牙齿，这很正常。而老崔这个外科医生，换上了恶性肿瘤，那更是他的专业所力不从心的。医学有太多的难题尚未攻克。
蒋医生新年好。后来崔大夫的儿子现在好不？
@斜风细雨：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话说老崔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省城一家医院。他的婚礼回老家举办，我们都参加了。如今他已经是家和单位的顶梁柱了。
@难诉相思：那就太好了，希望他比他老爸要幸福。我如果成天忙着看股票，就顾不上来网上闲逛了，但若是来，肯定得来你这里看看[花][花]
@斜风细雨：谢谢你多年来的关注！[花][花][花]
一个好医生，一个医院的“一把刀”，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可惜了！
@李宗宾19481957：是呀，老崔的走，不管对医院还是家庭，都是巨大的损失。
朴实无华却牵动心弦的一篇感人文章。蒋老师的真情倾诉，令人动容。叙述、议论、抒情，写作手法相得益彰！[赞][赞][赞]
@悠扬琴声68：谢谢琴声老师，您的点评给我拔高了，令我汗颜呢！[汗][汗][汗]
@难诉相思：老崔这辈子能遇到蒋院长这么好的领导，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逝者已去十九载，活着的人仍缅怀他，对德才兼备的老崔而言，是最好的慰藉。
@一池烟雨：谢谢老师精美点评！的确，对逝者的怀念是对其最好的告慰。
和同事相处的时间, 有时比家人还多, 对其命运的感叹, 当然就比较深切了!你的追忆也是情深意切的!
@轻品慢尝：是的呢，上班的时候，更多的时间是和同事朝夕相处（医生护士白班晚班轮流转）。所以，哪怕退休了，同事们还是会时不时地相约聚会，叙叙旧，缅怀那段难忘的并肩作战的时光。对于早逝的人，也会时时念起他们的好。
文章感人，感动，让我肃然起敬！[赞][赞][赞][赞][赞]
@风雨：谢谢风雨，那些医德高尚医术精湛的人，也是我学习的楷模。
好人未必一生平安，但做好人会让人一生心安。祝愿老崔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再有病痛。
@豫莲芳草：您说的太对了，我发觉我身边很多好人都不得善终，老天有时候很残忍。
@难诉相思：希望我们能有善终。
@豫莲芳草：会有的。
蒋院笔下，一位好医生的立体形象。19年过去了，蒋院还记着他，崔医生泉下有知，当深感欣慰。
@诚厚：谢谢诚厚老师！一位好同事走了，医院里跟我们同辈的人还是会十分缅怀他，感念他对医院的贡献。不过估计等我们这些人彻底谢幕，那些过往的人和事，都会成为过眼云烟渐渐为人淡忘。
追忆一位朋友，追忆一位好人。通过老师感情深厚的文字，我也似乎看到了那位令人尊重的医生。
@邯郸常跃进：谢谢常老师的共情！那些早逝的好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动人故事，值得分享。
好人不长命。多好的帅哥。天妒英才啊！
@ch雪梅：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公。
我的眼睛都湿了。深情厚意！
话说，我也是AB型。
@梨子?：这么凑巧，我俩一样的血型，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