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事有时也会长腿越楚河跨汉界。
在重关系又重人情的社会中,就社会资源和权势关系而言,我家是贫困户,家里没人当干部。外婆用她的针线活和一手好菜,居然也走出社会关系的一条弯弯小道。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有两个舅舅从外地回来了,他们结婚缺房子,那时居委会和区房管所可以给住房困难户分房子。我家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是一个区房管所所长,虽然和我们不在一个区,外婆这就动上了脑筋,想通过这个远房的所长,接上我家辖区的所长。
她亲自下厨,请居委会主任和房管所长吃饭,还为他们做棉鞋,外婆做的棉鞋又漂亮又暖和。所长和主任吃得开心,穿得舒服,舅舅的婚房就解决了。当然,是好多次请吃,好多双鞋才搞定的。那请吃也是很下功夫的,记得镇江人心中的长江三鲜:鲥鱼、刀鱼、鮰鱼上市时,外婆会请主任、所长来吃她精心烹制的鱼。想不到吧,外婆的针线活和她做的菜,还能变幻为外交官和公关大使,帮助家里解决大问题。似乎那是不正之风,可是小小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呢?居委会主任和所长当然也不是贪吃才去解决问题的,他们也是感念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对子女的上心。外婆更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她宁生穷命,不生穷相,处世有理有节、不卑不亢。
这张照片是1966年8月拍的,几乎是当时的全家照了,只是缺了在大连的大舅母和我父亲。外婆后人的相貌大都不如她,据说只有一个夭折的小女儿像她。儿不嫌母丑,母当然更不嫌儿丑。弟弟有些像我父亲,我小时就是一个丑小鸭。我自己觉得从中年开始,眉眼在逐步“抄袭”外婆,虽然抄袭得不到位,但起码不是“丑老鸭”了。
拍照的年代有些特殊。我母亲因为是“问题”家属,所以特别想表现得革命些,就加入了单位一个革命组织,但硬被外婆劝退了,我妈当时觉得外婆不革命,后来知道外婆是对的。那个组织后来被另一个组织斗掉了,主要成员后来几乎都被下放到农村。在研究所是业务尖子的大舅,那时被打发到锅炉房做伙夫了,外婆怕他牢骚太甚;还是南京航空学院在校生的小舅,外婆也怕他不安分闯祸。另外两个舅舅一个在云南昆明,一个在安徽滁州,他们人老实,不让人担心。外婆派我妈到南京把小舅领回家,我也跟着妈妈一起去了。从南京下关火车站下车,市区公交车停运,我和妈妈是徒步走到南航的,愣是把小舅领回家了。不知外婆是用什么理由和法子把大舅、二舅、三舅都召唤回来的,想必外公也起了作用。那是一段难得的全家团聚的时光,团聚了多长时间,不记得了。
外婆、外公、妈妈照常上班,四个舅舅和我们两个孩子在家吃喝玩乐。外婆上班前把一大篮菜买回家,舅舅们一起择菜、洗菜、做饭、做菜。外面的世界有点乱,家的一方天地乐融融。当然,外婆还是会亲自下厨做一些美味犒劳大家,来安定人心。记得有一道菜叫酒糟鱼,那是从春天开始做的,到夏天食用的美味佳肴。酒糟鱼的材料是青鱼和酒糟,酒糟,我们家叫酒酿,也是外婆做的。青鱼洗净沥干切成小方块腌制,然后放入酒糟装瓶,瓶口浇上一些香油密封。密封到可食用时,打开装酒糟鱼的瓶盖,酒香和鱼香迎面扑来。用筷子搛几块鱼放入一个碗中蒸熟,味道之美无法形容。酒糟鱼,材料地道而简单,没有香料,没有酱油。我大舅,在东北已经生活了六十多年,如今仍然惦记着那酒糟鱼,只好把市场上卖的醉鱼,当做酒糟鱼的替身。
这段全家团聚的日子,弥足珍贵也意义非凡。四个舅舅齐刷刷的回家,如四大金刚,让我妈这个“问题”家眷,以及我们两个没有父亲傍身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顿时觉得腰杆子硬了起来。一家人似乎领会了外婆在特殊时期,将大家招回来的用意:非常时期,要安分守己。后来的十年中,大家都没灾没难且平平安安。
像那张照片摄下的全家齐聚的时光,后来就不再有了。虽然,后来舅舅们的孩子一个个出世,人口增多了,但都不住在一起,最大的聚会,就要数年夜饭了,但在大连和成都的大舅舅和小舅舅两家人参加不了。我家是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才有像模像样年夜饭的。从那时起,过了花甲之年的外婆,主持一大家的年夜饭达20多年。年夜饭是我家最大的食事,外婆是厨师长,外公在世时和我妈是总管,我和弟弟是打杂跑腿的小伙计,舅舅、舅妈们是服务员和洗碗工,小小的表弟表妹才是一心无二用的食客。在准备那桌饭的时刻,人人心中都有一团火,冬日的寒冷放寒假了。当然,年夜饭的意义,早已越出了口舌版图。它是一家人和与合的祈愿和实践;它是一个亲情储蓄所,也是一个自存自取的情感存折;是回家看看的支票兑现;也是自家的ktv和自导自演并现场直播的春晚……
食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可形而下可形而上。
二十多年前,我曾在《金陵晚报》上发表过一篇小文,题为《难忘筒子骨》
文中写到:“六十年代,是很难闻到肉香的,但筒子骨让我闻到了肉香。那时筒子骨很便宜,一两毛钱能买一大堆。外婆将筒子骨洗净,先将骨头上残余的肉剐下,然后将骨头放在锅里煨汤。一锅骨头通常要煨三遍,第一道汤煨好后,外婆将之倒入一个器皿中,然后在锅中加水再煨……到第三遍时,汤已经透明了。外婆总是让我们先喝最后一道最淡的汤,附加的优惠是可以啃骨头。骨头虽已无肉可啃,但可以吮吸骨管中的骨油,外婆说那是骨髓,能补钙呢。当喝第二道汤时,虽没骨头啃了,但汤味明显浓厚了。外婆是当家的好手,筒子骨在她手下,能出许多产品:舀几勺浓厚的骨头汤烧白菜,就是油焖白菜;用骨头汤煮面条,是白汤面……等到骨头汤全部喝完,外婆又会给我们新的惊喜,她用先前从骨头上剐下的碎肉,配上不同的蔬菜,可以做出三两种兼荤兼素的菜来,继续让我们过馋瘾。外婆像变戏法一样,让我们过上好多天“油光水滑”的日子。”现在看这文字,还有炊烟袅袅呢!
文中又写到:“我对筒子骨的钟情,其实是对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意念的钟情。筒子骨不仅给我钙的养分,更给我生命的启迪。喝骨头汤的顺序,让我懂得生活应该先苦后甜;人要学会品味清淡中的醇厚。我从熬制骨头汤的外婆身上,看到面对困苦、战胜困苦的精神和智慧——无论物质如何匮乏,都可用爱心和匠心,将日子安排得有条有理又富有变化,在困苦中获生的契机,在平淡中得生的意趣!”如今看这文字,硬把一件食事,带到形而上的沟里。
一个家,哪怕家徒四壁,只要有善良、聪慧,会过日子的人,它就是天堂。难忘的食事、家世,无论岁月多么死皮赖脸的蔓延下去,都历久弥新!(待续)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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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3条)
“食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可形而下可形而上。”
真是真是!家事,食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你在第一时间阅读拙作,做首席评论。
“一个家,哪怕家徒四壁,只要有善良、聪慧,会过日子的人,它就是天堂。难忘的食事、家世,无论岁月多么死皮赖脸的蔓延下去,都历久弥新!”
家和万事兴,好家风万代传!续写好家谱,振兴中华,造福后代,功德无量,名扬千秋!
只要用心品味,就能从家常的食事中品出亲情不一样的特殊滋味,在心头萦绕,经久不散。
@祁俊清:是的,常常自我品味,心中很温暖。
老师食事家世的深情回望,精彩纷呈的留痕,其实是对血脉相连的亲人,是对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意念的怀念与钟情。
@锦瑟黎燕:谢谢点评!谈不上精彩纷呈,但回味回味,总有感触。
食事与世事结合得够紧的,为分到房子,平一手烹饪好技术多次宴请所长,也是无奈之举啊!
@鸣虫:谢谢阅评,百姓生活,五味杂陈,无奈也多多。
没有形而上,就没有主心骨。
@川明:极是,极是,形而上是头顶的星空,形而下是脚下的大地。
外婆了不起!这么大的家庭,料理的井井有条,一定有她自己的人生哲学做支撑,还有爱和善良。[赞]
@惑矣:谢谢点赞!老百姓的人生哲学,自己是意识不到的。
语言的魅力是用心灵感悟的文字,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各个笔下所无意境。期待下集。
@李和平:谢谢你的美言!
食事早已不是纯粹为生存计,变成了一种社交手段,能解决不少问题。现在不行了,一顿饭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得上票子。
@漫言华语:时代炎凉,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漫言华语:时代在变化,生活在变化,世风也在变化,但愿越变越好!
民以食为天。一个会下厨的主妇,无形中就成了一家的主心骨。况且,你的外婆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还具有敏锐的头脑和较高的情商,她成了全家的避难所。
@难诉相思:谢谢!你点出了要点,那是我想说的话。
你外婆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典型,一手好菜,一手好针线,就能搞掂别人想办都办不成的事,解决住房那可是件大事。所以说民以食为天是有道理的。
@四格格:谢谢阅评!食事其实很大,不仅在果腹层面,也关系到身体健康和心灵的饱满。
慈眉善目的外婆,兴旺影响了一个家族。
@霁月:谢谢!你的感觉,也是我的感觉。
一个家,哪怕家徒四壁,只要有善良、聪慧,会过日子的人,它就是天堂。——喜欢这样的情怀与文字,对家的认知,深邃灵逸,颇有视角与见地。
她宁生穷命,不生穷相,处世有理有节、不卑不亢。
——智慧聪明的外婆,家的顶梁柱,主心骨。好似我的外婆,困难时期也如此坚强玲珑。
“一个家,哪怕家徒四壁,只要有善良、聪慧,会过日子的人,它就是天堂。”——咱心领神会。[喝彩]
你外婆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以食作外交,既实惠又质朴,既攻心又务实,如果她能长寿到现在,一定能成为一个女企业家,女强人。
民以食为天!欣赏美文,回顾过去,这样的体会就更加深刻。
娓娓道来的文字,诠释着食事与世事。外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把一个大家庭打理的井井有条,把五个子女全部培养出来,外婆头脑灵活,WG期间把孩子们全部招到身边,外婆还通过请客给小舅解决了住房。他的思维超出了一般家庭主妇的所能,让人佩服!
刘老师有一个了不起的外婆。外婆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似乎只要有外婆,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在非常时期,外婆把儿女全拢在一起,体现了她的远见。
虽然看文章生动有趣,但仔细想想,外婆她老人家一生也很不容易。
细数儿时陈年往事,家庭和睦,其乐融融,温馨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