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讲我外公和外婆了。
外公70多岁去世，从他单方面算是和我外婆白头到老了，但因外婆高寿，就显得他“偷工减料”，少给外婆二、三十年的陪伴。他们是被媒妁之言点的鸳鸯谱，谈不上琴瑟和谐，但这份曲谱，几十年弹奏下来，倒也顺手、顺耳了，尤其是那锅瓢之曲。
外公、外婆相守的前半程，我是不知的，后半程我是见证人。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和他们在一个屋檐下。整个六十年代到70年代中期，我的四个舅舅都在外地工作和上学，外公和外婆上班的地方，离他们的老屋远，离我家近，另外也是为了帮助妈妈一起抚养和照料我和弟弟，所以他们和我们母子三人，一同住在妈妈单位分配的房子里。
解放前，外公外婆都没有正式工作，1958年，外婆有了工作，外公应是先于外婆有工作的，他在一个只有三个店员的小文具店工作。有一次，我听一个店员调侃外公，说我外婆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块牛粪上了，想必这样的话，外公也不是第一听到了，所以听后憨憨的笑了。这笑不定还另有意味，外公也许心里想：我这块牛粪可是好肥料，让花更艳了呀，我有时也这么想。我们晚辈们也曾和外婆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外公能力不够，哪轮到你登台点兵点将还指挥三军，做这个家的慈禧太后。如果你嫁到有钱的大户人家，还不是要被公婆管着，被姑嫂拘着，隐在人家的身后，无聊的在牌桌上花容失色，哪有自己谋人生、做决断，凡事都自己拿主张来得爽。外婆笑而不答，心里是有些默认的。我没见过外公外婆吵架，外公对外婆是言听计从，外婆也从不奚落嘲笑外公。没有外公陪伴的几十年，她也只在心情不好时，才会说婚姻不如意的怨气话，有时的怨气话还是：我没了老头，不受待见啦，好像一个失恋的少女抑或失宠的少妇。
要说外公外婆的锅瓢之曲，先要说说外公的家世。
听外婆说：外公家原是做酱菜生意的，后场制作酱菜，前场店面销售酱菜。她嫁过去之前，酱菜生意已日落西山，外公是个独子，他父亲过世后，自己根本无力扭转酱菜乾坤，母子俩加上后来嫁进来的外婆，靠吃吃老本，揩揩老油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外公外婆有了一女（我母亲）一子（我大舅）后，婆母去世，为料理老人后事，几乎用尽丁点家财。一对无祖产、无恒产的年轻夫妇，要白手养家，随着孩子一个个出生，日子越发艰难。
外公和我那个曾外公一样，没能力做劳心者，还不愿做劳力者，他大多在东家（老板）身边跑跑腿，做点杂事，类似如今的小白领，收入是远低于一线劳工的。起先，也有亲戚投资一些本钱，让外公做点小生意，可都血本无归，后来也就没人愿投资了。我外婆也是，再穷也不肯做粗活，多是揽一点针线活回来做。这是从小康到困顿的人，最后一点颜面了。
那是前事了，再拉回我的见证。
外公外婆虽落到社会底层，但言谈举止不底层。他们从不动拳脚，不摔东西，教训孩子，至多就是拿一根尺子打打手心，也没有粗言秽语，不吼叫不高声言语，就连拍桌子的情景，我都没见过。
外公是个吃货：好吃又会吃，这客观上要求外婆有好厨艺。外婆的心，是菩萨捏出来的，对家人以及亲朋好友，行的是泛爱主义，为了家人她是不辞劳苦的。虽不满外公的无能，但也尽心照顾，甚至满足和纵容外公的馋。外公月工资28元，但只交给外婆每月12元的伙食费，其他自己支配。家里的伙食如果太不对味，他也会偶尔出去吃。出去吃得多的是早餐，一碗锅盖面或杂色包子，就能让舌头开心起来。所谓杂色，是一笼有好几个品种，如豆沙包、菜包、烧卖等，他也会带回一些包子给我们小孩吃。
外婆当然是另有算盘的。她常常要敲外公的竹杠，比如家人过生日，有亲戚来啦，都要他掏腰包请客，到开学季，要他给我们买文具。久而久之，这成了惯例，不用人说，他也会照例行事。外公真正由自己独享的钱也并不多，下馆子也是偶尔为之。外婆这一招还真是高，既给足了外公面子和自由，又激发了他对家的责任感，还调节了家庭气氛，让我们也不小看他，甚而要巴结他。这远比把工资一把全拿过来，再赏几个零花钱的“社会效用”高多了。
外公忠厚，也懂事理。他被查出患有胃癌时，外婆正好去大连舅舅家带孙子了，在老家的子女悉心照料他。他总是把子女对他的好，记在心上、挂在嘴上。在他去世的半年前，我从学校回来过寒假，见外公瘦得皮包骨了，两条腿像两根棍子，心隐隐作痛，就为他洗了一次脚，这不是谁给我的作业，更不是作秀。在我边洗边揉捏时，他掏出了5块钱，摸摸我的头说，买只老母鸡烧鸡汤喝，那时，5块钱买一只鸡是绰绰有余的。全家人喝着鸡汤，身子暖乎乎的，心里也在默默期望外公康健起来。我的这次洗脚，一直被外公挂在嘴上，他逢人就夸，夸得我都不好意思。我妈怼他说，我没给你洗脚吗？他又是憨憨地笑笑，心里也许在想：那能一样吗？没等到我毕业挣工资，外公就去世了，心痛哉！
外公好吃也会吃，足见打小也是好吃好喝过来的，外婆做的菜，如果过了外公这一关，味道是差不了的。当然外公也并非是甩手掌柜，他也是有作为有贡献的。如果把家比作一个企业，外婆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外公和我妈就是中层主管兼核心员工，而我和弟弟则是基层员工。
我家的菜，一般都是外婆亲自采卖，而择菜、洗菜就是外公或妈妈的事，擦桌子、扫地是我们小孩的事。外公择菜很讲究，他说掐得动才吃得动，他择出来的菜一定是新鲜细嫩的，所以会扔掉不新鲜和老的菜帮。外婆有时嫌他浪费，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但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外公择的菜，保证了食材的品质，是外婆做出好菜的一个前提。
我家有一道菜，是闻名于左邻右舍的。每年的七、八月，不时有小贩挎着篮子到我们的小院兜售已经剥了皮的田鸡，我觉得那就是青蛙。当时小贩有点偷偷摸摸地售卖，如今是根本不能售卖的，因为不环保。这田鸡亦或是青蛙，块头比如今卖的牛蛙小，肉质当然比牛蛙鲜美得多。小院的家家户户都买，用来做汤或爆炒。我家爆炒时，是配上一种酱菜——酱胡萝卜。胡萝卜腌制上色，那色来自天然的红曲米，色泽红而不艳，有一种镇定感。这酱萝卜是在酱菜店买的，和白色的蛙肉为伴，红白相间，色很诱人，那味更是鲜得要掉眉毛。其实，也是一种腌搭鲜，与雪菜肉丝的功效相似。腌味渗入蛙肉的肌理，将肉的鲜味充分吊出来。这菜想想都要垂涎，现在是根本吃不到了。我想这道菜的创意出自生长于酱菜之家外公。后来，邻居们也纷纷学我家做这道菜。
我家特别会做腌菜，这和外公以及外婆的婆母关系很大，她们婆媳关系很好，外婆一定也跟她婆婆学了不少。那时，家家户户秋冬交替时都要腌菜，我家腌菜的数量不多但品种多。冬天腌大青菜和雪里蕻简称雪菜，春天腌小青菜、黄花菜、三芽菜（南京人称之为苜蓿菜）。春天腌菜是不用大缸的，而是用可以密封的小口瓶。一小瓶菜一两次可吃完，保证了菜的新鲜度。这些腌菜和青豆、蚕豆等搭配，鲜美又开胃。
腌菜的时候，基本是全家总动员。择菜的择菜，洗菜的洗菜，剁菜的剁菜（瓶子里装的菜是要剁碎的），揣瓶的揣瓶的。放盐和揉菜这种高技术活，主要是外公外婆完成，他们是老把式，大家在谈笑中完成各自的任务。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秋天是收成万物的季节，春天和秋天的食事，很多是为安然度过炎炎夏日和凛冽的冬日。比如：春天蚕豆很多，吃也吃不完，还很便宜，外婆会买很多蚕豆晒干。到暑假时，我和弟弟都要和外公一起劈干蚕豆、剥蚕豆，一般是外公劈，我们剥。这些干蚕豆，是夏天和冬天上好的配菜。干蚕豆泡发好，可以和许多菜相亲与婚配。
食事是家世，家世是食事，是计划和安排、是统筹和协作，还是传情与递爱……（待续）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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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3条）
食事是家世，家世是食事。
计划巧安排，统筹又协作。
件件用心做，事事皆如意。
传情与递爱，家兴大欢喜。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你的归纳和总结！
读得人心里软软的，暖暖的，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萦绕心头的惆怅……
@祁俊清：我写此文时，心里是温暖的。你生出的惆怅，也许是由孩子没有父亲傍身而起吧，人生总是有遗憾的，但要想通才好。老天夺走了一些，自然也会补偿一些，虽然夺走的和补偿的常常不对等，但总比没有要好。
食事是家世，家世是食事！所言极是！这样的家世，这样的食事，透着厚重的历史感，耐读！
@鸣虫：谢谢你的认同和高评！历史感，我真没意识到，但生活感中就有吧！
普普通通的日子，却充满诗意，有滋有味，让人羡慕，热爱生活，才有奔头。
@李和平：谢谢你的阅评！ 热爱生活，悲苦中也有甜味，你说得好：热爱生活，才有奔头！
良好的家风，培养了勤劳善良的孩子，看到您亲自给外公洗脚，非常感动。病中的外公一定含笑九泉。
@难诉相思：谢谢你的夸奖！外公真会在九泉中含笑，他从不苛求于人，只会感恩于人。
一个家庭的兴衰，与食事息息相关。一个家庭在食事上用心用情，精雕细刻，这与高贵的品性密切相关。
@锦瑟黎燕：谢谢燕姐夸奖！用心就是品质，就像你用心写每一篇文一样，是好品性！
“食事烩家事”，一语中的，意境深邃。
@一池烟雨：多谢您的领会！
喜欢您的文字传情，娓娓道来字里行间溢满了家国情怀。外公外婆的故事，在您生动地描绘中令人羡慕，感觉温暖，是后人学习的榜样。
@悠扬琴声68：多谢您的领会！我也很喜欢你的旧体诗，有韵味，我是写不出的。
食事是家世，家世是食事，这个主题点得太好了！与外公、外婆长期一起生活，了解得很多。并不能干但厚道、顾家的外公，成就了外婆的当家作主。对祖辈知晓得那么多，刘老师是幸运的。我没见过祖父祖母和外公，对祖辈有印象的只有长寿的外婆，儿时的每年春节随父母去给外婆拜年，暑假也会去与外婆住在一起的二舅家玩几天。
@诚厚：多谢细读和点评。如你所说，我遇到这么好的先人是幸运的，虽然我也没见过爷爷、奶奶，我相信他们也是好人。我读你的文章，看到你也在做一个好爷爷呢，你的孙女很幸运。向你全家人问好！
食事贯穿着家世，家世引申出食事。老师几篇文章娓娓道来，真是让我等长了见识。老师就是老师，写得真好，拜读！
@陌上梦落：多谢夸奖！不敢当呀！
柴米油盐的日子，才是人间烟火气的生活。
@清河君：说得极是、极是！
外公外婆寻常烟火里书写大写人生。起码没害人或拖累他人。
曾经理想的前店后厂模式。后来某些地方发展为下店上厂再上宿模式。如精于此道，能省去多少路途之累。那些令人感叹的睡城吆！
富含哲理的精美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