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外公1965年去世，那时我七岁。记得他有一撮白胡子，面目清癯，爱穿长衫。外婆说他一辈子也就只做过私塾先生，还好端先生的架子。后来，我知道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心想这个曾外公可与之一比，自己不是治人的劳心者，却不爱穿短衣。不过，这老人很和蔼，爱干净，因是佛家居士，吃斋念佛几十年，会做一手好素菜，是寺庙中的素菜范儿。
听外婆说：她爷爷开木行，制作和售卖木器。爷爷有五个儿子，我曾外公是老三，爷爷曾经感叹他是广种薄收，几个儿子都不太成气候。我外婆出生时，家道已中落，外婆只依稀记得一点点她祖母的“富贵”日子，如能装小零食的精致小食盒。
曾外公一辈子没有什么作为，三十多岁就丧妻，一直没续弦。他自己从没阔过，但对他人特别是对比自己穷的人倒很“阔”。他会在一些特定的日子比如冬至，烧一锅粥，在自家门口放粥；有叫花子上门乞讨时，他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给他们吃的。这情景我当然没见过，是听外婆说的。但我依稀记得，有一次他过生日，亲自做了许多素菜，一碗一碗地送到邻家。外婆说：他过日生，不收贺礼，而是做菜让人分享，一直都是这样。中年时，他的长子，我的大舅公“发”了以后，就好生供养他了。解放后大舅公落魄，他小女儿我姨婆就接着好生供养他，他也算是有后福的人了。
我大舅公（照片下右）有点传奇，13岁就从老家镇江来南京谋生。如果不是家道中落，这个年纪还在家做少爷呢。他1912年出生，1925年开始闯江湖，到1949年也才37岁，在江湖上也就24年。听外婆说：日军占领南京前，他就已经发迹了。他从做学徒开始，做出了一个钱庄（民间小型金融机构）、一个糖果食品厂和一个砖瓦厂，所以解放时稳当当地被定为资本家。这么短的时间，有这么大的作为，要么是他特别有胆识又运气好，要么就是如改革开放初，一些先发起来的人一样，在制度不完善之时，摸到了鱼。
我小舅1963-1967年，我1978年—1982年，在南京读书期间，都常到大舅公家打牙祭。他们家住在中华门内的大百花巷，就是现在的南京老门西。大舅公资本家的“尊荣”，我没见过，我打牙祭那时，他快七十了，身体硬朗，早已被新中国改造成劳动者了。大舅婆也被新社会塑造成一个梳直短发的家庭主妇，资本家太太的影子就只留在她做菜的范式中了。她做菜，不是劳动人民常见的大碗大盘菜，而是品种多、数量少，一小碟一小碗的“猫菜”。虽说也都是家常菜，由于每一样菜数量都不多，总在让人吃得津津有味时就没了，因此总觉得那菜特别好吃，特别能让人回味。印象最深的是她做的排骨汤，一个小砂锅将排骨煨得酥烂，那汤清淡有味不油腻，喝一大碗都不过瘾，可是每人只有一小碗，还要用小勺子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地喝。那汤浓厚又不油腻的秘诀，就是在汤中放了一小颗当年腌制的咸菜菜根。咸菜吸走了油脂，又释放了咸鲜。只有在秋冬有新腌咸菜时才能这样做，隔了年到春天那腌菜是不能用的。
大舅婆菜做得好，人也做得好。听外婆说，她是南京六合人，也是十几岁就来南京城谋生的。大舅婆、大舅公是一起创业的，他们二人背后都有一个需要供养的家庭，大舅公要养父亲和未成年的小妹；舅婆要养母亲和未成年的小妹，两个小妹还是同龄人。一碗水难端平，我姨婆对哥嫂不甚满意，我外婆对哥嫂也小有意见，各自心里的疙瘩，是靠日后的岁月解开的。
大舅婆的小妹，后来工作、婚姻都不太顺利，做姐姐的就一直操心和帮衬，真是很难得也很不容易。我外婆早早嫁人，是娘家泼出去的水了，但也得到哥嫂多年的资助。外婆心高气傲，不肯白白受人惠顾，舅公就曲线支助，让我外公到他那里做事，无奈外公人老实能力差。外婆无意中听到大舅公说外公不顶用，只是照顾他一份工资而已。外婆不让外公白拿一份工资，生生把外公领回家。
为了生活，外婆曾不惜冒险。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她抱着小棉袍里，浑身绑着一种债券的小女儿，出现在自己那个在芜湖开钱庄的叔叔面前，并求叔叔帮忙倒卖一种当时很紧俏的债卷。叔叔当时委实吓了一大跳，那是犯法的事呀，可见外婆到了绝境。那个两岁的小女儿因车马劳顿又受风寒而夭折了。事后，那个叔叔责怪我大舅公没尽长兄的责任，并责成他帮助我外婆，并劝外婆：为了孩子，自己不要太要强。外婆表态：衣食之事自己解决，只要每学期开学给孩子学费就行。从此，外婆所有子女的学费都由大舅公提供，为此外婆及其子女一辈子感激大舅公和舅婆。孩子读书是外婆心中最大的事，这事解决了，外婆和外公就主要靠打零工和摆地摊养家糊口。
做菜的形式、内容，菜的品位，往往能折射出做人的态度和品位。大舅婆做的菜，说不出哪哪好，但就是哪哪都好。那好是分寸、火候，特别是气度的好。我看不到大厨的架势，只见她稳稳地坐在炉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这气度成就着她做的菜。她一生都有这气度，说话慢吞吞，做事不急不慌，处事镇定自若。大舅婆是识字的，但到底读过多少书，不知道。从早早就出来打工看，当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从行事风格看，又好像读过很多书。既然人的相貌，有天生丽质，那么人的禀赋，也会有天生的成分。我外婆兄妹几个天生都是急性子，还有点坏脾气，偏偏我外公、姨公、两个舅婆，都是慢性子、好脾气，这真是老天的绝妙安排。
大舅公、舅婆一生从贫困到富有，再从富有到贫困，像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至明至暗时刻的到来，像苍狗、白云那般倏忽，但他们都从容面对，安然度过。我从我未听他们得瑟以前的阔绰，吐槽以后的遭际。这种态度也深深影响了子女。他们的大儿子，我的大表舅，过10岁生日时，是鸡腿只吃一口就弃之的小少爷，后来靠勤工俭学读书，完成铁道学院研究生学业，一生服务于上海铁路局南京分局，是运输调运方面的专家。我想象，当他在制定运输方案，调度运力时，那沉着气定，亦如大舅婆炉前做菜。他们的女儿，小姐生涯终止后，也努力读书，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教师、工程师、工人。
大舅公的儿女们都非常欣赏自己父母的涵养。我大舅婆晚年卧病在床多年，一直是她的小女儿在照顾。我听小表姨说，大舅婆曾拉着她的手说：下辈子，她们母女的位置一定要倒过来，这辈子受女儿照顾多年，来世一定要把这世的女儿，当自己的母亲好好照顾。我听了很感动。我工作后生活在南京，常去看望暮年的大舅公和舅婆，上世纪90年代初，一般家庭大多还没有空调，两位老人的房间，夏天是用一种水循环的设备降温，冬天是用带烟道的火炉来升温的。用心的物理温度调节，其背后是情感互通的温度。一方从不摆长辈的架子，以期孝顺；一方因为长辈不要求什么，反倒要求自己去做得更好。
文中照片上的人全都作古了，但他们留下的家风没有作古。我从他们身上心领神会到的是：要求自己，做好自己，不求少求他人与社会，但要关心家里家外的人，能出手时要出手。
我大舅大学毕业后，资助小舅上大学，虽然小舅能申请到助学金。大舅想的是，他自己读大学时，全靠助学金完成学业。现在自己有能力了，就不该再依赖国家了。我和弟弟同时上大学时，家庭经济也吃紧，但我们不去申请助学金，尽管有些家境比我们好的同学，都申请到了助学金。因为有一种家风在，还有一个大家子助学于我们。如今，我们的亲友家境都还不错，无需互助了，但家外还有人要互助。在遥远的贵州山区，有许多孩子需要帮助，通过一个机构，我在持续和滚动资助两个小学生。感谢照片上的先人，是他们要我这样的。
照片上的人，其后代早已跨越沪、宁、镇、扬的圈圈，生活于国内多地，以及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但“和谐一家亲”的微信群，将大家联系在一起了。食事在绵绵，家事和家风在延延……（待续）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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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3条）
食事绵绵无穷尽，家事件件铭记心。
大舅公谋生南京，又有胆识也幸运。
南京读书打牙祭，品种花样常翻新。
形式内容和品位，折射做人之人品。
贫困富有再凋零，大起大落过眼云。
从容面对安然过，身世沉浮雨打萍。
前辈作古家风在，做好自己当良民。
各奔东西海内外，幸亏还有微信群。
食事家事难言尽，乾坤浩瀚日月新。
@阳光笙箫支剑笙：多谢精粹的诗评！
你把家事食事一起烩成了美味，让我品尝得津津有味。古人是最讲究家风家训的，什么样的家风就会训育出什么样品性的人。你的自律、善良，助人、优秀就是家风的遗传。欢迎你的下文。
@四格格：多谢夸赞，惭愧，惭愧！
一部厚重的家族史，折射出的是当时整个中国的民族史，耐读！
@鸣虫：谢谢这么高格的评价！
培养造就好的家风很重要，传承家风更重要！
往事悠悠，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吸引人追剧，从美食到家风文笔细腻深刻，让人从中受到启发。
@李和平：谢谢阅评！谢谢鼓励！
要求自己，做好自己，不求少求他人与社会，但要关心家里家外的人，能出手时要出手。——如此家风，代代相传，不仅是一个家庭的幸事，而且是整个社会的幸事！
@祁俊清：谢谢夸奖！谢谢鼓励！俺要再接再厉去做好自己！
刘老师的先祖辈都是值得尊敬的有教养的人，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曾外祖父的心地善良，大舅公、舅婆的从容人生，与子女的和谐相处，等等。这些优良的家风，对后代会产生积极的影响。欣赏！
@诚厚：谢谢阅评！谢谢夸赞！我有这样的先人，是人生大幸，我会惜福的。
严谨的家风使家族精英辈出，谢谢分享。
@清河君：谢谢夸奖！不是什么精英，是普通百姓，做普通百姓再好不过！
家事食事在娓娓道来，行云流水，灵动抒写之中，历历在目。美好家风，薪火传承，光照人心。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美言和鼓励！把自己做好了，是最好的事，这一点，也要向你学习呢！
听老师娓娓道来谈食事和家事很有意思，珍贵的老照片记录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史，折射了时代的变迁。说来我可是没有你高尚。在大学评助学金，根据家庭情况，困难的才能享受助学金，本来是平均一个人5元，可有些同学为了享受助学金，说自己家多困难，刚开始不了解情况，谁写申请就可以得到，可后来发现，有些人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困难，很多同学有意见，说助学金发放不公平，包括我在内。第二个学期，干脆都平均发放，每人一月5元，谁都没有意见了。
@豫莲芳草：我没你想的高尚啊！助学金的事，我一是向我舅舅学习的，二是懒得去争。你说的情况，我们也遇到，为了得利，就哭穷卖惨，很不值的。我一直不争名利，有人说我看得开，是的，其实也有点傻，做个傻人也不错，最起码烦心事少一些。
现今的社会就是良好的家风家训缺失，导致许多不可理喻的人和事屡屡出现。
一个家族，有美食与修为的美好家风，这样的家庭，必根深叶茂，人才辈出。
件件家事、绵绵食事、悠悠家风，娓娓道来，引人入胜，犹如欣赏一部电视剧，亦发人深省。
史料珍贵，人间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