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海队长是我47年前(1975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当知青时所在生产队的队长。
我所在的生产队官方的叫法是“沿河县甘溪区甘溪人民公社团结大队第六生产队”,本地人叫“牛大坡”,队里有文化的人用文字叙事时通常写做“牛草坡”。记得我是1975年9月8日那天到达生产队的,当天晚上,正在老同学杨胜周(回乡知青)家堂屋里乘凉。一个壮实的青年人提着马灯来访,胜周父亲志昌叔忙介绍:这是生产队的昌海队长。我心里暗暗吃惊,这么年轻,看样子顶多27、8岁。后来才知道,牛大坡是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原是昌海队长的父亲永光大爷当队长,地委副书记龙月英来视察后,对生产队的“三改”工程(坡改梯,斜改平,土改田)非常赞赏,要树为地区样板,唯一遗憾的是老队长年事已高,继续领导大家“三改”怕力不从心,建议老队长让贤。于是,全队贫下中农一致推举老队长的儿子昌海接任。昌海读过初小,粗通文墨,关键是他和老队长一样大公无私,带头苦干,品质像极了老队长。由他接任队长,全队人都举双手赞成。上面也非常满意。我下乡时队里刚好完成新老交替不久。
第一次见面,昌海队长似乎不善言谈,有几分腼腆。坐了一会,抽了一支烟,就起身告辞了。现在想起来,他白天辛苦劳作了一天,晚上还提着马灯来看我,这就是表示欢迎了,虽然他嘴上没有说欢迎二字。
秋收以后,我被区教办抽到甘溪中学代课,1976年7月代课期满,回到生产队,正好遇上公社修标水岩水库,要抽青壮劳动力上标水岩,我和同时在牛大坡插队的知青小牛都被抽上标水岩。标水岩水库工程指挥长是区革委冉隆秧副主任,但是冉副主任只是隔三岔五来看看,工地实际负责人是昌海队长。我和小牛分别负责验收料石和沙石,从此与昌海队长 “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才发现昌海队长并非不善言谈,他很能说,口才跟他的能干一样让人钦佩。他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石匠负责砌墙(坝体),抽五位女青年和灰浆;其余的民工,中年男子负责运石头,女青年负责挖土方,男青年负责挑土。分工粗放,强调协作,谁的活先做完,就帮未做完的作业组。昌海队长自己参加最累的中年组运料石,他们先用抬杠将堆放在料石场上的料石抬上大坝,然后用钢钎将料石像划船一样划到石匠指定的位置。根据料石大小,划料石的人或三五个,或七八个不等,划料石讲究的是一齐用力,这就需要喊劳动号子,这是繁重的劳动中最有诗意的场景,一人喊众人和:
(领):思南吔,下来吔,
(合):喂哟扎嗬喂!
(领):一呀条船啦哟嗬!
(合):哎——你看耍二娘哎!
(领):哎——你看耍二娘哎!
(合):耍二娘娘耍喂!
(领):耍到南山上呀哟嗬!
(合):幺儿媳妇遭了!
(领):遭了喂!遭了喂!
(合):喂哟扎嗬喂!
……
号子声悠扬,有点像现在中央台举办的原生态歌曲合唱。号子中反复歌咏的“耍二娘”很让人费解。现在想想大约是农村劳作太苦,农民把耍(休闲)当成一种享受,人总是缺什么想什么的,这一点从当地妇女们常唱的情歌可以验证。情歌曰:
对门下来个小兄弟,像我郎么前塘花儿开。
好玩好耍么呀嗬咿,梭过来么前塘花儿开。
歌里的好玩好耍的小兄弟,就是一个喜欢玩耍的英俊少年,歌的旋律充满了欣赏,丝毫没有指责少年游手好闲的意思。欣赏小兄弟除了异性相吸外,也表达了对闲适的向往。
至于“幺儿媳妇遭了”一句,众人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似的调侃。极易被人解读为是中老年男人潜意思中扒灰邪念的表露。但目睹了当地几场婚礼后,才发现新婚当日风俗是闹洞房无大小。幺儿在土家族风俗中是对儿子的爱称,不一定专指小儿子。“遭了”意即新媳妇被儿子那个那个了。这句里头似乎带着父母的欣慰: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
昌海队长从来不喊上述号子,因为他发现划石头的时候我和小牛最喜欢前来凑热闹。因此他喊的号子全都是“素号子”:
(领):喂扎来哟!(喂扎:方言为“使劲”的意思)
(合):喂哟嗬扎——
(领):太阳出来,
(合):喂哟嗬扎——
(领):暖洋洋么,
(合):喂哟嗬扎——
(领):喂扎来哟!
(合):喂哟嗬扎——
(领):老虎下山,
(合):喂哟嗬扎——
(领):咬猪羊么。
(合):喂哟嗬扎——
(领):喂扎来哟!
(合):喂哟嗬扎——
(领):猪不咬来,
(合):喂哟嗬扎——
(领):羊不咬么,
(合):喂哟嗬扎——
(领):喂扎来哟!
(合):喂哟嗬扎——
(领):专咬雄鸡,
(合):喂哟嗬扎——
(领):送太阳么。
(合):喂哟嗬扎——
这段号子在形式上属于“半句号子”,半句半句地喊,四句合起来很像一首诗:
太阳出来暖洋洋,老虎下山咬猪羊。
猪不咬来羊不咬,专咬雄鸡送太阳。
喊完一段后,料石离指定位置还有距离的话,还得接着喊。昌海队长喊得一套一套的:
太阳出来湾对湾,掐根茅花做桡竿。
人人说我桡竿小,小小桡竿撑大船。
这样的号子比喻非常贴切,巧妙。如遇下雨,自然不能说“太阳出来”如何如何,于是就有昌海队长的“雨天版”:
天上落雨地下葩,(葩:方言:软的意思)黄丝蚂蚁在搬家。
……
用的还是比喻的手法。
雨天人们的情绪容易低落,为了鼓舞士气,昌海队长还准备了“柔情版”:
天上有雨你管落,情妹有话你管说。
……
这样的号子让人想到爱情的美好,劳动的繁重顿时减轻了一半。
标水岩水库前不巴店后不巴村,所有民工都住在临时夯筑的土墙茅草房里,分上下两层。下层从中间隔开,左边住男民工,右边住女民工,上层全住男民工。一到晚上,住上层的几个石匠就开始说黄段子,全然不顾楼下全是未婚女青年。石匠们说黄段子的时候,男民工们便嘻嘻地笑,下层的女民工们大气都不敢出。昌海队长觉得不像话了,就出来制止:
“不要摆这些下流龙门阵哈,老不正经,教坏后生。”
石匠们正愁口才没地方发挥,见昌海队长出来制止,于是便一唱一和地调侃开了:
“就是啊,不能摆这些龙门阵。把这些年轻骚牯崽摆发了怎么办?哪个来帮他们解决问题?”
“哪个来解决问题?好办啊,底下右边那一屋子人应该够了哈。”
女民工们终于忍无可忍了,齐声怒骂道:
“说绝种你!你们这些挨刀砍脑壳的!”
男民工们全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石匠们有时也拿我和小牛开玩笑。一次,一个石匠逗我们:
“我说啊,你们两个知青,知书识礼的哈,出个谜子给你们猜,看你们猜得出不?”
我们说:“试试看。”
石匠甲说:“一个葫芦七个眼,除开脑壳任你选。”
小牛说:“除开脑壳没得选。”
石匠乙说:“算你对。我再考考你,人身上一共有多少个眼?”
小牛听出他不怀好意,不答。
石匠丙说:“小牛不答,建华管答。”
我问:“肚脐眼算不算?”
石匠丁说:“不算。”
我想起下乡前知青办发给我们的《赤脚医生手册》,回答道:“男九女十。”
“哈——”石匠们齐声哄笑起来。
石匠甲叹道:“读书读傻了。”
石匠乙一副宽宏大量的语气:“行童路子,没结过婚,数错了情有可原哈。”
石匠丙谆谆教诲道:“男女都一样,九个。不知道不要开黄腔。”
我不服气:“是我傻还是你们傻?还好意思说你们结过婚了,连这点常识都没弄清楚。我有书为证。”
“哈——”石匠们笑得快岔了气。
石匠丁说:“你有书为证,我们有人为证。哈——”
昌海队长听不下去了,再次出来干预:“坏石匠们,老不正经,教坏知青。不准再争论了哈,是九个还是十个你们明天管回家数去,数清楚了再来上工。”
石匠甲说:“莫叙毛喽!现在学大寨这么忙,难道还要为这点 x 事回家一趟?”
石匠乙说:“皮!就算回去,老婆也不会拿给你来数,不一脚踢你下床才怪呢。”
石匠丁说:“狗日的昌海,你也是结了婚的,又是干部。干脆众凯(方言:这样),你来做裁判,你说是几个就是几个,我们听你的。”
昌海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也许和石匠们一样稀里糊涂的,他犹豫了。
小牛提醒他:“昌海,要相信科学哦——”
昌海嘟哝道:“晓(得)是几个,我也管像搞不清楚哦。”
“哈哈哈——”满屋子男民工,全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昌海队长不说黄段子,并不代表他不食人间烟火,他也喜欢女孩子。他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他的妻子不漂亮,也不能干。他不喜欢。他喜欢工地上一个名叫春英的女孩子。春英也喜欢他。他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都支持他和春英好。他父亲老队长闻之,就把我和小牛请到他家去吃饭,要我们劝昌海,珍惜屋里人,她虽然不漂亮,不能干,但是本分,善良,孝敬公婆……。讲了她好多优点。后来我们觉得理亏,就不再支持他了。昌海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守着母亲大哭了一场,也就屈从了。春英等了他两年,眼看无指望,便远嫁他乡了。跟父母包办婚姻相比,他和春英是在劳动中自然建立的感情。不要看这两个人这么相爱,可能连手都没有牵过,只是在劳动中互相深情地看对方一眼。或者天快亮时,昌海隔着板壁问一声:“春英,看看外面天亮没有啊?”春英的声音便从女工房那边传过来:“麻麻亮了。”柔柔的。在记忆中,这就是我唯一听到的一次他们的交流了。
据小牛说:昌海其实也爱开玩笑。一次,他和昌海去谯家铺赶场,迎面走来一位好看的村姑,昌海便想占人家便宜,假装问路,先低低地喊“小姨——”走到村姑面前,声音恢复正常,“——妹,请问去谯家铺怎么走?”村姑只听见叫妹,于是很友好地为他指路。并没有察觉昌海叫她小姨妹,冒充她姐夫的不良企图。小牛在旁边偷笑,等村姑走远了,小牛故意说:“昌海,你吃亏了。”昌海一愣:“我吃什么亏了?”小牛说:“你先喊她‘小姨’,然后又喊她妹。喊妹当然没有吃亏,但是你喊她小姨你就吃亏了嘛。”昌海忍俊不禁,骂小牛道:
“妈X,你晓得XX!”
我相信这是昌海的风格。一次我和他去检查渠道开挖的进度,在渠道工地遇上回乡知青查某,查某个儿高挑,身材好,五官也很精致,水灵灵的。昌海热情邀请她:“走啊,到我们标水岩耍去!”趁机搂了一下查某的肩膀。查某笑道:“不去啊!”在场的贫下中农也笑。走了很远,拐了一个弯后,昌海才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啧啧啧,查某嫩得掐得出水!”
昌海文化水平不高,念文件时常读错字,他又不委托我和小牛念,坚持自己念,认不得的字也不虚心请教我和小牛。例如有次他带领全体民工学习中央文件,读到毛主席批评江青的那句:“八十三至了,也不体惊。”我和小牛就相视而笑,知道他把“八十三岁了,也不体谅”读错了。但是为了维护他的威信,我们也不点破她。何况坐在旁边的春英含情脉脉的双眼,正亮晶晶地注视着他呢。
自1978年春天我考上大学、小牛参军入伍离开标水岩后,我们与昌海基本上就没有了联系。1979年冬天老同学杨胜周结婚,(我和小牛在标水岩修水库时,杨胜周被区教办抽去农中任教,恢复高考后他连考两年都只差几分,后来就放弃高考结婚了)我特意前去祝贺,正好和昌海同桌吃饭,他愉快地和我谈笑风生。之后我又去过牛大坡两次,来去匆匆,未及与他谋面,以为来日方长,没想到他才到盛年,便撇下妻儿老小走了,1979年冬天那次见面竟然是永诀!
昌海队长没有多少文化,但是为人正直亲和,富有情趣,样样吃苦在前,吃亏在前。我在散文《老骟》中提到的那头懒牛,卖又卖不出去,懒出名了;杀又不敢杀,属于健壮耕牛,杀耕牛犯法;全队人都不要,最后只好他要了。其为人由此可见一斑。昌海队长指挥标水岩水利工程时,从不恶狠狠地训人,但是他威信极高。像骂石匠那样的场景,几乎等于打是亲骂是爱那种性质。其余被昌海骂过的人挨骂时无不乐呵呵的,好像不是在挨骂,而是得到了奖赏。那年月,农村社队干部为非作歹、鱼肉乡民的不胜枚举,而昌海这样在村民心中首先是叔侄兄弟,其次才是队长的好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屈指算来,昌海队长去世已经十七年了,如果不是十二年前小牛告诉我这一噩耗,他还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奇怪的是,即使知道了他早已不在人世,十二年来,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活在我的心中,我想,只要我们这批和他同甘共苦的人还在世上,他就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愿健康阳光、壮实风趣、谦和幽默的昌海队长在天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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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1条)
其实,我没有插队过,因为两个兄长都插队了,按照政策我就留城了,但是兄长们那些插队的日子却经常讲,他们就如您一样,难忘那些曾经给予他们温暖的人们。
@炫风之影:是啊,当年在乡下,乡亲们给予我们知青的关怀和照顾至今回忆起来都很温馨。难忘蹉跎岁月,难忘乡亲们的恩情。
多谢您的赏读留玉!
浓浓情义,厚重文韵追忆昌海队长,包含了自己青春年华成长的时光.。在逆境中成长是一种财富,是人生的一个阶梯…….欣赏学习!
@碧宇流云:多谢朋友赏读留玉!晴天雨天都是好天气,逆境顺境都是好经历。
读着前半部,感慨那样艰苦的劳动中也充满了欢笑;读到后半部,昌海队长这样好的基层干部却英年早逝,真是令人感伤……
@飞花如雪:多谢朋友光临赏读!您的留玉让我倍感温馨。
@情满乌江:从老师的笔下读到了那段我所没经历过的知青岁月,虽然上山下乡远离课堂,却同样教会了人成长。
问好老师[花]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16岁开始在生产队劳动,23岁当了民办教师,你写的那些事,倍感亲切。
你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真实。那个年代是没有现在的物质享受,但人们的幸福感并不比现在少。
你的文章真好,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真实有个性,语言朴实,满满的乡土味。你应该写写这方面的小说,让人们看到那个时代并不是伤痕们描述的样子。
@梦菊:多谢朋友赏读留玉!我特别赞同您的观点:那个年代是没有现在的物质享受,但人们的幸福感并不比现在少。我回首从教到退休四十年来的岁月,感觉最快乐的是我在师范任教的日子,工资才45元,但是每天都快乐无比。最不快乐的就是在地区教委工作那六年,外人看来我很风光,但是我过得很压抑。我的知己、当年师范的同事来看我,也感叹道: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何来哉?于是南下深圳重执教鞭,现在的物质条件跟当年相比可谓别如天壤,但是仍然没有当年快乐。您鼓励我写小说,小说的素材虽然说来源于生活,但是需要大量的想象去丰满。我的想象力有限,所以我只能老老实实写散文。
那时候干劲冲天!
@解世权:是的是的,革命理想高于天。[微笑][微笑][微笑]多谢解老师赠玉!迟复为歉。[花][花][花][花][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