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是我的祖籍，但我对扬州的认识却是从一道菜开始的。
前一阵子，和家人去了一趟扬州，特意去名气大大的冶春饭店吃午餐，点了“狮子头”，然而大失所望，那味道跟外婆做的真无法比。
狮子头是我外婆的拿手好菜。狮子头的全套做法，我全程观察过。外婆的狮子头有红焖和清蒸（炖）两种做法。选料是肥瘦相间的新鲜猪肉，主要是前腿肉和五花肉。其他部位的肉不够滋润，全用五花肉太肥，所以要搭一点前腿肉。肉要手工切成碎粒然后再剁，切为主剁为辅。切、剁形成肉糜后，放佐料搅拌。黄酒，白糖、盐、酱油适量放，清蒸的不放酱油。起粘合作用的生粉，外婆不是直接放到肉糜里，而是将生粉调成糊状，让成型的狮子头，在这糊糊中打个滚。生姜和葱也是要捣成汁入肉糜的，这两道工序，好像是外婆独有的。如果做红焖的，狮子头是要用油煎的。不是在油锅里炸，而是薄薄的一层油轻煎到外皮微微泛黄，然后再红焖。加足酱油，再加其他配料，如加河蚌、鲜笋、素鸡等一起用砂锅小火慢炖。清蒸（炖）的狮子头，最顶级的就是蟹黄狮子头，那是秋天蟹肥时的一道大菜。螃蟹先蒸熟，剔出的蟹肉含蟹黄拌入肉糜中，做成狮子头。砂锅底铺上一层菜茎，一般是青菜和白菜的茎和帮，狮子头上盖青菜或白菜的大叶片，然后清炖，清炖才能最大程度突出蟹的鲜美。
外婆狮子头的做法，是地道的扬州菜做法。外婆与扬州的关系，要绕照片上说。坐在外婆前面的其弟，我的小舅公，是扬州女婿。听外婆说：小舅公，自小就过继给在安徽芜湖开钱庄的亲叔叔，没有在自家过过苦日子，一世都是大少爷派头。他是四兄弟姊妹中，唯一读过大学的，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小舅婆的娘家在扬州，小舅公婚后就定居扬州了。他们是自由恋爱，还是为家族利益而联姻，不得而知，但我看他们很般配。扬州离镇江很近，镇江又是老窝，清明上坟以及遇重要家事，他们都是要来的。小舅公英俊潇洒、谈吐不凡。他一来，我外公要陪他到位于金山寺西侧的“天下第一泉”喝茶，我也跟着陪同过。据说那泡茶的泉水很神奇，在杯中是不会外溢的。记得我还试验过，把几枚硬币放入满杯的茶水中，茶水鼓起来了，但不溢出杯。小舅公知道我喜欢读书，曾送我一套《古文观止》，那是毛边纸、木刻版、手工印刷的线装本书，字是楷体大字。这书在我心中是古物也是文物，既可当书读，也可当字帖习书法。不知这书是他生父，我的曾外公传给他的，还是他的养父，我曾外公的弟弟传给他的？抑或他自己购的？他手上的这类古书多不多？有没有传给了他儿子？
小舅婆，是我在影视作品中看到过的那些大家闺秀、尊贵夫人的形象，在现实中的化身。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她名叫宜静，在一众珍儿、玲儿、花儿的名字中，这名有点高大上了。在我众多的亲属中，唯有她的颜值能和我外婆相比，但算上体态和谈吐的优雅，她又胜我外婆一筹。她们两人年龄相差十多岁，一个读过大学，一个是文盲，但却十分投机。外婆羡慕小舅婆的好命，小舅婆盛赞外婆聪明、能干、有主见。小舅婆走到哪里，书带到哪里，她在我家手捧《镜花缘》阅读时，娴静得像兰花，让我心羡，外婆也很心羡。暮年的外婆常说：下辈子一定要像宜静那样会读书。小舅婆跟外婆有谈不完的家长里短。都说吴侬之语绵软，而有评话风味的扬州话，从小舅婆的秀口吐出，也绵软甚而有丝丝甜味。
外婆总说宜静很能干，能上厅堂能下得厨房。小舅婆跟着家里的厨子学得一手好厨艺，我想外婆也跟小舅婆盗版了一些。狮子头的做法，是和小舅婆有干系的，这干系不仅是技术，也是态度。外婆做狮子头，是静心和费心的。记得以前过年之前，外婆都要油煎许多狮子头备用，用现在的说法叫预制。煎得大半熟的狮子头，随时可以成为年节期间招待亲朋的佳肴。外婆做事很讲究，每一道工序和环节都很在意。她做狮子头的娴静态，可媲美小舅婆的读书态。
吃到狮子头，提及淮扬菜，不由会想到我父亲的家事。
父亲的家事，长期以来，我是主动屏蔽的。在我两岁就离世的祖母，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是我祖父的连妾的名分都没有的外室。祖父我更是没见过，父亲9岁时他就去世了。祖父去世很突然，没来得及给外室做什么安排，祖父的正室从不认外室的母子，孤儿寡母没得到财产。祖母身上有很多疑点，大人们从来都是讳莫如深、三缄其口，我只能边臆想边拼凑信息。
祖父去世后，祖母为了生存，据说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是日本鬼子抑或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爪牙？手上有革命者的鲜血？我不知。解放后，祖母没有主动交代自己的事，我父亲隐瞒家事或假造了家事，参加了革命工作。父亲毕业于江苏省扬州中学，在当时算是文化人了，起点高，晋升快。我父母结婚时，26岁的父亲是市公安局公安科科长，30岁不到时，是一个国营工厂的党组书记。可爬得高，跌断了腰，母子二人的事暴雷后，祖母自绝，父亲被发配到一个很远的农场，工资从每月59元，降到20元，只能养活他自己。那时我两岁，弟弟还没有出世。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带我和弟弟去农场看望过父亲，父亲却很少回来。1966年以后，我们就再没去过那农场，父亲也基本不回来了，直到70年代中期，父亲才从农场归家。
漫长的日子，没有父亲存在，对他感情淡漠是自然的。外婆本就不看好母亲一意孤行的婚恋，因那家的不清不爽。出事后，更是心有怨气，认为我母亲的一生被毁了。我和弟弟作为那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自觉地就选边站队了，即使父亲回来了，仍旧对他如冰霜。剥削阶级生活糜烂，甘作外室还有不光彩的事，欺上瞒下……这“耻”深埋在心中。我没能逃脱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定律，直到中年以后，才知道要和岁月和解，和过往言和。如果父亲晚十年去世，我会告诉他：我释怀了，我会要他谈谈我的祖父母。然而，没有如果。如今，家世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祖父母长啥样？我曾外祖父母都有照片留存，可他们没有，偌大的世界，现在无一人能向我描述，呜呼哀哉！
人各有自己的命运遭际，它关乎时代、家庭、信仰……有多少身不由己？有多少无可奈何？有多少糊涂一时？作为晚辈，凭借什么去鄙视先人？释怀以后，我常想：生长于扬州的祖父母和我小舅婆一样会做扬州菜吗？如果活到天年，会陪伴我度过童年吗？这想是白想，如今，只要踏上扬州的土地，也会不由自主地想：我脚下的这片地，祖父母也踩过吗？
如今，我父亲的一脉，我和弟弟的两个家庭已是三代同堂了。我们两代人虽不大富大贵，但都有专学和术业，孙辈们正在向学。我想对祖父母和父亲说：我不怪罪你们了。为了逃避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宿命，我们一直认真做人和做事，我大舅曾预测说：我和弟弟将是我家一代人中最出色的两个，他依据的是人世的辩证法。我不出色，是个平庸之人，但弟弟出色。他学养丰厚，看人看事通透。退休前，他是一个央企集团的董事长（科技型），为人沉稳谨慎，从不把那个正厅级别当回事，不用说享用什么了。我多次去北京亲眼所见，他上班坐地铁，家人包括所有至亲，也从不用他的任何社会资源。我知道，哪怕按着头逼他贪腐他都不会，更不用说被诱惑了，他的定力出自合的理价值观和先人的教训。
我相信：祖父母看到了我们的现在，并一直在护佑我们。我如今那么喜欢扬州菜，喜欢狮子头，其中有对外婆的感念，也有祖父母对我的暗示。脉搏在跳动、亲情在相通……（待续）
附记：此文写到后半部分时，心有些疼痛，也有些犹疑。一直遵循家丑不外扬的原则，我从不向人谈不体面的家事，在这个云空间，却放肆又厚脸皮了，见笑！见笑！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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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1条）
坦诚，坦荡，坦然，读得人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
@祁俊清：谢谢阅读！谢谢评点！
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祖父母不体面，旧社会有外室的大有人在，很正常。特别是你祖母，不管她干过什么，她都是为了生存下去，人要活下去，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有时难免不会走错路，这是当时的环境造成的，你大可释怀。
@四格格：谢谢你的宽慰，是的，现在已经释怀了，是在检讨以前的不释怀。
悄悄来到您的空间
静静欣赏您的家园
默默倾听您的故事
细细品味您的情感！
@风雨：谢谢你的阅读，倾听也是交流，被倾听就感觉是遇知音！
外婆和小舅公、小舅婆，都对刘老师产生了潜移默化的积极影响。虽然对母亲谈得不多，姐弟俩都很有出息，感觉母亲很不容易。对祖父母和父亲的释怀是应该的，在当今宽容性社会中，也谈不上家丑。
@诚厚：谢谢你的理解，对先人是应该释怀的。只是在谈美好的时候，也会有苦痛突然冒出来，有些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比如：以前最怕填表要填父母和社会关系以及政治面貌，记录也是为了忘记。我母亲确实很不容，以后我会写到她的。
精美佳作，娓娓道来，细数家珍，情深意浓，美食飘香，弥散血脉相连亲人的爱与暖，感人肺腑。
@锦瑟黎燕：多谢阅读，多谢理解！
祖辈的事，已成为久远的历史！我还是被外婆的狮子头引得垂涎了[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
@鸣虫：你说得对呀，被你的幽默逗了。谢谢呀！
人生于世，很多事情都可以选择，唯有父母不可选择。父母走的路不一定是自己的路，长大后我们会选择适合自己的路。人生在世，要谢谢父母赐予生命，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清河君：你说得对极了，感恩是最重要的。
祖辈的事情，作为后人不应该太在意。人的出生是没有选择权的，但该怎么生活是自己的事情。
我从你的文章里感到，你父亲应该是祸从口出。从公安科长到党委书记，这也算是正常。在反右，大跃进，四清里如果说了什么，或者人际关系处理不好，就会出差错。一旦有了什么蛛丝马迹，就会内查外调，很多事情就都出来了。有句话是：沉默是金。
@地质之花：谢谢你的阅读和理解！大姐你的社会阅历很丰富啊，你的推测有道理，我没有想到，但真相不重要了，正如你所说：该怎么生活是自己的事情。再谢！
老师的文字和外婆的菜一样，唇齿生香。
@陌上梦落：谢谢你的美言！
记住了外婆的狮子头的独特做法，准备试试。
@漫言华语：老大姐，我的记忆和记录不准确呀！宗旨是怀旧，不足效仿。[汗][汗][汗]
我很喜欢吃狮子头！[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
食事家事数家珍，快乐一家情爱深。
佳作连篇皆精美，美食飘香忆故人。
血脉相连爱与情，家和万事暖如春。
释怀先人多情泪，苦痛也会心头生。
但愿尘世多宽容，不要有意去纷争。
狮子头味难忘怀，扬淮菜系尽芳芬。
血脉跳动亲情在，人生要去多感恩。
满口留香读美文，言真意切多感人。
@阳光笙箫支剑笙：多谢您的诗解！
老师和弟弟好优秀，皆是精英。老师如此低调，这就是境界与学养所致。
@锦瑟黎燕：过奖了，汗颜！[汗][汗][汗]
家事是一部长长的剧本，有喜剧也有悲剧，期间的跌宕起伏，爱恨情仇，有些永远被后人遗忘了。能够如实记录下来，是对祖先的尊敬，对历史的敬畏。
@难诉相思：谢谢你的理解和认同，正是这意思呀！
从照片上看，你曾祖父很有儒生绅士气度，文质彬彬，相貌堂堂，所以你袓父和外婆都得以遗传了。
读您的文章，心里暖暖的，能听到您的心里话，我很受感动！谢谢您外婆制作狮子头的“祖传秘籍”，我记住了，我也按照这个方子做一次狮子头！
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在您的文字里有一种好家风的传承，让我感触良多，获益匪浅。
和岁月和解，和过往言和。至理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