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山芋被称做山药。直到我读小学之后，才陆续知道了我们天天吃的山药还有很多不同的名称——山芋、甜芋、红薯、白薯、甘薯、甜薯、番薯、地瓜、红苕…… 那个时候，我曾经傻傻地想，山药就是山药嘛，为什么还要有那么多小名呢？
大概到我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才确切知道了，山芋有那么多的名字，而唯独叫山药是不对的，因为山药是另外一种块茎类植物。
一
第一次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山芋的印象，是我三岁多的时候。那是1966年的春节前。那时奶奶还在世，只是已经到了癌症晚期。记得奶奶不太痛苦的时候，总愿让我到她的屋里，有时同我说说话，有时则默默地看着我。那目光暖暖的，我感到很舒服。有一天，奶奶对身旁的父亲说：“给孩儿在外面的墙头儿上冻块山药吧，那东西很好吃的！”喘口气，又说，“这年头儿，没有什么差样儿的东西让孩儿吃，真是对不住孩儿了。”
父亲把一块大大的山芋洗净，放到了屋外的墙头上。第二天早晨，父亲把那块山芋拿给我，说：“山药冻得梆硬了，尝尝怎么样？”
我接过那块附着一层白霜的山芋，顿时觉得手冰得生疼，只好用两只小手来回倒。父亲赶忙又接了回去，说：“忒凉，还是我拿着你吃吧！”说着把那冻得像秤砣一样坚硬的山芋，送到了我的嘴边。我张开嘴，去咬那山芋，却一点也咬不动。父亲笑了，说：“别贪多，这么硬很难咬得动！用你那门牙一点一点往下刮！”
按着父亲的提示，我使出吃奶的劲儿，用门牙嗑出薄薄的一层皮。又嗑，再嗑，终于嗑到山芋的“肉”了。在嘴里嚼嚼，用舌头搅搅，凉凉的，甜甜的，感觉非常好吃。又嗑了几次，父亲拍拍我的脑壳，笑着说：“小馋猫儿，总这样吃我得陪你多长时间啊？还是你自己拿着吃吧。手冰得疼了就放下，等会儿再吃！”
于是，我把那块冻山芋放在了锅台上，一会儿啃两口，然后停一会再啃。就这样，那块冻山芋被我吃了整整一天。
从那时起，我的记忆中便有了山芋的影子；而且，那冻山芋成了儿时记忆中最美的食物。
二
山芋属于耐贫瘠的作物，而且产量高。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时候生产队每年都会种很多。
春末的时候，生产队把储存在地窖里做种子的山芋弄到暖棚里，用沙性较大的土壤做成大炕一样的育秧台，把山芋在上面埋好，再喷洒些水。一段时间后，育秧台上便长出碧绿的山芋苗。等那些水灵灵的秧苗长到二十公分左右时，便开始往大田移栽。
生长过秧苗的山芋，我们叫做“山药母子”。“山药母子”无论生吃还是煮熟，都失去了山芋原有的香甜，口感很柴，味道也不好闻，但仍有一些揭不开锅的人家弄回家用以果腹。
到了夏季，山芋长出了长长的蔓儿。这时候，要及时给山芋扶埂，即在每颗山芋根部培起一个小土堆儿，为的是让地下的山芋发育大，产量高；同时，还要不定时给山芋翻蔓儿，防止蔓儿的结节处扎根、长出根须，从而影响山芋的产量。
那时，为了提高山芋的复种指数，增加产量，夏季的时候，还要剪一些山芋蔓儿栽植，使其再繁育出山芋。用山芋蔓儿繁育出的山芋，我们叫它“蔓子药”；而秧苗长出的山芋，我们则称其为“老药”。“蔓子药”个头小儿，产量低，而且口感也比“老药”差些。
秋天是收获山芋的季节。生产队除留足来年繁育秧苗的种子和牲畜饲料外，其余全部分给社员。那个时候，山芋是乡村人家冬春两季重要的口粮啊！
三
在我的家乡，山芋，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人们餐桌上的主要食物。
那个时候，山芋的吃法是很多的。
把山芋切成薄片，凉晒后，就成了“山药干儿”。可以把“山药干儿”与棒子面一起熬成粥，吃起来带有丝丝甜味儿。把“山药干儿”磨成面，可以直接熬糊糊；调上些榆皮面蒸窝头，蘸着醋蒜，劲道爽滑；与棒子面或白面掺在一起，可以烙饼，贴饼子，甚至蒸馒头，就着咸菜还是很好的；调上榆皮面后单独和成面，与同样单独和成面的白面一起，可以做出黑白两色的“包皮面条”、“包皮水饺”，看起来颜色黑白分明，吃起来别有风味。
喝山芋粥是那时冬天早餐最常见的饭食。把山芋削皮后切小块儿，与棒子面或大碴子一起熬粥，甜甜的，黏黏的，香香的，很好喝。
山芋用火烧着吃或烤着吃，那时并不是常有的。一般是哄孩子玩儿，改换一下吃山芋的花样儿罢了。常常是锅里饭做得了，趁灶膛余火未尽扔一两块山芋在里面，等吃完一顿饭，灰里的山芋便熟了；或者在取暖的小煤火炉子的炉口，放几块山芋，慢慢烤熟。当然，烧熟或烤熟的山芋，吃起来香味更浓，口感更糯。
山芋最寻常的吃法是洗净后或煮或蒸。那时候，一口大铁锅，放进半锅山芋，再靠锅边贴一圈棒子饼子，便是一家人三四顿的饭食。
那时棒子饼子要比山芋金贵多了。令我至今难忘的是，那时吃饭前，母亲总是先把那一圈饼子揭出锅，放在案台上；把蒸熟的山芋直接放在饭桌上，一家人先吃山芋。等吃到快饱的时候，再每人分半块饼子。有时实在想吃饼子了，便停下来，不再吃山芋，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饼子看。这时，父亲就会一脸严肃地嘱咐道：“再吃块山药，然后吃饼子！”
记忆中，那时吃饭，一看到饭桌上的山芋，立马就没食欲了，而且胃中胀满，直冒酸水。顿顿吃山芋，天天吃山芋，成了我对那个年代吃饭的最痛苦的记忆。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土地分到了家家户户。一下子，粮食多了，人们不仅能吃饱，而且餐桌上肉、蛋、蔬菜等食品也丰富了。似乎是一夜之间，人们都不再种山芋了，这种占据人们餐桌几十年的食物不见了踪影。
四
山芋，从人们餐桌上消失了大概10年时间，便悄无声息地又出现了。
大概是1992年吧，县城里的集市上开始有了卖山芋的。记得是春季的一天，妻子下班时买回了几斤山芋，七岁的女儿高兴的不得了。我问：“多少钱买的？”妻说：“三块六一斤！这点五斤多，还不到二十元。”我听了啧啧舌，没有说话。
不大工夫，妻便做熟了山芋。懂事的女儿嚷着跑到我身边，拽着我的胳膊说：“爸爸爸爸，咱们去吃妈妈做的山药！”
我连忙朝女儿摆摆手，说道：“爸爸最不爱吃山药了！爸爸小时候天天吃，顿顿吃，早吃腻了，吃顶了，这会儿见了还冒酸水呢！”
女儿有些吃惊，也有些失望，转身走着嘟囔道：“爸爸小时候就吃腻了。噢，原来爸爸小时候那么富啊，能天天吃山药！”
女儿的话让我哭笑不得。妻则给女儿解释：“不是爸爸家富，而是因为穷，没得吃才顿顿吃山药。”女儿一脸的不解，问道：“因为穷就顿顿吃山药？那时不吃馒头？不吃饺子？不吃包子？不吃面条？”听着女儿一连串的问话，我笑着摇摇头，等着妻子进一步给女儿解释。
妻很有耐心，认真解释道：“那时都很落后，很穷，地里的庄稼像棒子啊、麦子啊等都长不好，打不出多少粮食，只有山药长得多。所以，那时人们吃饭的时候主要吃山药。明白了吗？”
女儿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茫然……
五
妻子经常买回山芋，或上锅蒸，或用烤箱烤，也时常熬山芋粥。对此，我是一概不吃。
有一次，看电视的妻子发现一栏介绍食用山芋营养价值高的节目，招呼我一同看。我看了一眼，丢下一句“一家之言”，便回书房继续看书。妻子不死心，又在网上找了许多介绍山芋好处的文章，下载让我看。开始我照样不以为然。几次以后我开始对山芋有了些好感，偶尔也试着吃点儿。女儿上大学后，几次打电话告诉我山芋的养生价值不可小觑，嘱咐我应该多吃山芋。为说服我，女儿把一份号称世界最新养生保健食品一览表给了我。我才知道，山芋不属于粮食食品，而是属于蔬菜。而且，山芋在所有蔬菜中，营养价值、保健作用是最好的。
这些年，山芋又成了人们餐桌上最寻常的一种食品。就连餐馆里也有了山芋，而且人们都是当做时髦点心食用。现在，每天早餐吃块山芋，已成了习惯。常常是一边吃着山芋，我一边在想，为什么又对山芋如此感兴趣了？是附庸时髦？是为了回味那已经远去的苦日子？还是为了保健身体？
或许都是吧！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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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44条）
洋洋洒洒，行云流水，信手拈来，尽是山芋的身影与岁月投影，大手笔也。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美评，顺祝安好！
这挖出土的红薯好漂亮，鲜红，齐齐整整，个头一般大，模样儿都一样，看着都好吃。城市里不长红薯，从小我们就是在卖烤红薯的地方买着吃，现在也常吃，只是改为自己用烤箱烤。不为保健，就因为它很好吃。
@四格格：哈哈，这就是城乡差别啊[微笑][微笑]那些年吃山芋纯粹是为了果腹，现在基本是解馋加保健了！感谢您的留评，顺祝安好！
时代的变化真大啊！昔日用来果腹的杂粮野菜，现在都成了稀罕物，而且入了大小酒店，身价不菲！
@祁俊清：所言极是！社会变化太大了，原来用于果腹的东西，现在成了人们解馋、养生的食品！感谢您留评，祝好！
山芋和红薯的来源不同，山芋是中国本地品种，而红薯是海外泊来的洋品种。但是，山芋和红薯在品种上又非常相似，都是旋花科一年生植物，它们很有可能拥有共同的老祖宗。2、山芋的营养价值很高，被营养学家们称为营养最均衡的保健食品，药食兼用。红薯含有的营养物质与山芋基本相同，对人体的保健功效也是基本相同……
@阳光笙箫支剑笙：先生的留评价值太高，把山芋的来龙去脉都说清了，尤其是其营养价值，够吸引人的！您的留评比我的小文价值还高，谢谢！祝好！
山药是薯蓣科薯蓣属植物，缠绕草质藤本。块茎长圆柱形，垂直生长。块茎为常用中药”怀山药”，块茎富含淀粉，可供蔬食;入药能补脾胃亏损，治气虚衰弱、消化不良、遗精、遗尿及无名肿毒等。
@阳光笙箫支剑笙：先生说得非常对！不愧是先生（农村把医生都称作先生）！把山药（中药里可能淮山药最好）都说得一清二楚了！感谢，非常感谢！[赞][赞][花][花]
我们胶东叫地瓜。农村秋天晒地瓜干是一个非常辛苦的工作。把地瓜切成片，晒干。这样好保存。
老百姓有句话：地瓜干是主粮，鸡腚眼是银行。
@地质之花：地瓜干作主粮的年代已经久远了，但愿一去不复返！感谢您的留评，祝好！
又好看，又好吃，我端走一盘回家去吃！[咧嘴笑]
@风雨：谢谢，谢谢您阅读留评，祝好！
我们管这个叫“地瓜”，甜甜的我喜欢吃。
@漫言华语：感谢留评，祝好！
儿时记忆写来栩栩如神，妙笔呀！
@轻品慢尝：谢谢您留评鼓励，祝好！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会儿，我随教师奶奶呆过射阳一阵子童年的回忆，山芋的各种吃法做法，如你文中所言，再熟悉不过。吃腻了！现，难得吃吃，多吃，反胃酸。
@ch雪梅：感谢您留评，祝好！
此一时彼一时，难忘那时，安享此时。
@一池烟雨：谢谢，谢谢您的留评，祝好!
地瓜也能冻着吃吗？真没吃过。吃冻地瓜的一段文字写得好，画面感很强。
@陌上梦落：冻着吃应该很少，但是那样的吃法很独特！谢谢您留评，祝好！
红薯，是60后小时候的主要食物，蒸煮、漏粉、凉粉都离不开它。
@微卫星：哈哈！漏粉、凉粉，都是高端吃法！果腹的吃法很简单，就是蒸煮！感谢您的留评，祝好！
@鸣虫：大学毕业后，我在豫东农村插队锻炼的时候，在老乡家搭伙吃饭。农民生活很苦，粮食不够吃，推广种红薯补充主粮。红薯还有另外的吃法，为便于储存，需将红薯切片晒干。1、直接抓一把红薯干入锅加水熬汤，当作早餐；2、将红薯干磨成粉，蒸窝窝头吃。
@金方艺术摄影：您是亲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所言极是！感谢，祝好！
农村人多吃过山芋。我们生产队也种山芋，大田一季麦子一季水稻，坡田种油菜和棉花，山芋只能种在什边地里。队里分了山芋作副食，煮山芋、汤山芋、山芋米饭、山芋粥都吃过。大概因为以前就是副食，没有吃厌过，现在还当副食吃。
@诚厚：一看留评文字，就知道是过来人！感谢您对留评，祝好！
文中说：“妻子经常买回山芋，或上锅蒸，或用烤箱烤，也时常熬山芋粥。对此，我是一概不吃。”
你这是以前吃的太多了，吃伤了吧？我现在特别喜欢吃红薯、山药，还有玉米、高粱等杂粮。
@金方艺术摄影：就是啊，儿时吃饭总是山芋，吃顶了！感谢您阅读留评，祝好！
我还是想吃您的红薯
甜甜的味道[花][花][花]
@风雨：红薯确实好吃，甜甜的味道，糯糯的口感！感谢留评，祝好！
你的精美佳作，让我回忆困难岁月，爸爸妈妈开荒收获的红薯，那么好吃。父母的爱，难以忘怀。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留评，祝好！
你的回忆让我开眼界了，原来红薯还可以冻着吃，而且味道还不错。原本我也想试试冻一次红薯，不过想想，应该挺费牙的，还是算了吧。
@四格格：谢谢，谢谢您的美评，祝好！
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儿时吃伤了的山芋，如今成了养生食品，身价倍增。你儿时吃“冻山芋”，好吃吗？
@悠扬琴声68：感谢您的美评！您提到的冻山芋，那时觉得非常好吃，现在想来就像东北的冻梨，一样的，哈哈！祝好！
你那里的山芋，就是我们这边的蕃薯，本地人又称为“花芋”。而山药又是另一种根茎植物。
@难诉相思：一种植物名字很不同，这也充分说明了我国幅员辽阔。感谢您阅读留评，祝好！
我们这里叫地瓜，学名叫红薯。偶尔看到一篇文章地瓜营养丰富，从此更加喜欢。以前是粗粮，现在摇身一变成了饭桌上美味佳肴，用来解馋。地瓜的名字有很多，主要的富硒地瓜最受欢迎。
@清心：红薯确实是一种富有营养的好食品！感谢您的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