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吃外婆做的菜，但以前并不知道什么菜系不菜系的。后来知道了几大菜系，想把外婆的菜向菜系上凑一凑。凑来凑去，能沾上边的主要是淮扬菜、上海本帮菜。足见做菜的圈圈，基本是家族关系画出的。
外婆和姨婆是姐妹，也是母女，还是闺蜜。
外婆一生有两大憾事：一是没有上学读书，二是没有婚姻自主。外婆小时候家虽日渐衰败，但没有穷到孩子上不起学的份上。外婆到了上学年岁时，她母亲我曾外祖母身染重疾，幼小的长女担起照料病患的担子直到15岁，错过上学时间。虽然自己好学，也认了一些字，连蒙带猜能认报纸标题的大字，但书还是读不来。17岁时由自家伯母做主，糊里糊涂就出嫁了。我外公是个忠厚之人，但相貌和能力，都矮外婆一大截。生逢乱世，又无祖产，外公虽识文断字，但能力不够；外婆虽聪明能干，却是个文盲，弱弱相加。几个孩子都出生在抗战前后或抗战期间，虽说有不穷的亲戚，但好强的外婆，从不主动求助。她那个贫富相对论，是对我说的，是要我对婚姻中的贫富有认识有思想准备，她自己则相信：求人不如求己。如果得到一丁点帮助，外婆都铭记在心，要用她灵巧的双手，做针线活来回馈。前半生，为了生活，外婆真吃了不少苦。
在小妹的婚事上，外婆是要长眼的，不让她与自己同命，希望她婚姻自主，选一个自己喜欢又有能力的人。在助小妹，逃脱大哥的联姻计划之前，外婆还助她拒绝了一碗“肥水”。原来，外婆还有一个大妹，嫁了一个姓张的好人家。但大妹倒在了生孩子的鬼门关，他们的老父（我的曾外公），想把小女嫁到张家去做填房，张家似乎也愿意，这样肥水就不流外人田了。外婆觉得小妹还小，不应这么早定终生，就想法子把这事搅黄了。
姨婆的自由恋爱，得到长姐的庇护，自己的孩子也多亏长姐照料，一生感激这个长姐，把她当母亲孝敬。姨婆和外婆骨子里有独立、上进的资质，又聪明好学，日后还互相帮衬成就着自己的人生。
姨婆有我外婆帮着带孩子，就一心上进。她跟着无线电收音机自学了财会课程，类似于现在电视大学的成人教育。学业完成后，以优异成绩考入银行。姨婆工作上的拼劲，一点不亚于如今职场的成功人士。我随外婆在姨婆家小住时，姨婆几乎天天都加班。姨婆退休时，是上海静安区一个银行支行的行长。
外婆也得到姨婆的帮衬，另有了一番天地。1958年新年的钟声敲过不久，我出世了，最初是由外婆带我的。几个月后，一个卫生用品厂招工，能自带缝纫机的可优先录用。外婆去应聘，姨婆出资买了一台旧缝纫机，外婆顺利被录用，而我进了妈妈单位的托儿所。后来厂里有了设备，归还了缝纫机，这台缝纫机跟随外婆一辈子，我小时候穿的衣服，大多出自外婆之手以及那台缝纫机。外婆四十好几进厂，因为是优秀职工，直到六十岁才退休，做工十几年，因高寿领了四十几年的退休工资，真是赚大了。退休工资虽不多，却让外婆自信、自豪。上世纪90年代，下岗潮来到，很多人也就四十多岁下岗，而外婆四十多岁才上岗。90岁以后的外婆时常“摆阔”，一听说涨工资了，就如彩票中奖一般地心花怒放，谁去看望她就要请谁去晏春酒楼（镇江著名酒楼）吃蟹黄汤包。她这“阔气”来自社会发展的红利，也来自自己的见识以及姨婆的资助。虽然，大跃进大办工厂是个机会，但我同龄人的祖母、外祖母们，大多没去逮这个机会，一辈子都是靠人养活的家庭妇女。
外婆和姨婆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维持了一生。外婆常去上海，我也跟着外婆去过好多次，姨婆也常来镇江。姐俩无论在哪，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常常是一边做菜一边谈家常，我们既享用了美食也知道了家事。
姨婆的上海菜做得好，我看过吃过姨婆在我家做过黄芽菜肉丝炒年糕、四喜烤麸、白斩鸡等，这些菜外婆也会做。一道每年必做必吃的腌笃鲜，记忆很深刻。小时侯听外婆说起来好像叫腌搭鲜，这是江浙沪一带都吃的菜。在我家腌有荤有素，荤主要是咸鱼、咸肉，素有各种腌菜；鲜也有荤有素，荤主要是鲜猪肉、活河鲜，素主要是鲜笋、鲜豆制品和各种鲜蔬。仔细想想：笃是文火慢炖，是时间的沉淀和漫延；搭是有章法的配合，是物与物的联姻。笃笃、搭搭的是时节，从冬到春，从春到夏，再从夏到秋到冬的轮轴转。外婆做的腌笃鲜，不仅有现在网上盛传的咸肉与鲜肉、鲜笋的笃，还有咸肉与鲜河蚌的笃，都是冬与春的相遇、相笃、相搭。咸肉是秋冬腌制准备过年用的，年一过春日到，气温一天天上升，肉如果发黄了会有哈喇味，所以要加紧吃掉，于是就创制出了腌笃鲜，这是生活的智慧呀。我最喜欢的是咸肉和鲜河蚌笃出来的腌笃鲜。我总觉得春天的河蚌最美味，油油、咸咸的汤汁，滋润河蚌肉，有了河蚌的牵手，隔年的陈肉仿佛走在春天。汤汁奶白奶白的，肉滑溜滑溜的，真是人间至味。
人间至味，一定离不开人间至情和智性。外婆与姨婆的人生也是腌笃鲜，她们前半生是旧中国人，后半生是新中国人。她们一脚踏传统，一脚跟时代。外婆是文盲，姨婆文化起点也不高，却应了一句民间一句老话：虽不识字，但要识世。识世，让她们在人生关键时刻，都能做出正确选择，也活出了女子的精气神，这精神气还长到了下代身上。
外婆在上海的几年中，曾发生过一件事。我大舅初中毕业时，外公认为他应该挑起养家的担子了，就把他送到安徽淮南煤矿学会计，因在那个煤矿有一个至亲做领导。在旁人看，这是好事呀。姨婆听说了，让我外婆赶紧回家处理这事，外婆愣是把大舅拽回家重读高中。几年后，大舅考取北京石油学院，成为外婆这一支中第一个大学生。为此，大舅一生都感激姨婆和外婆。1960年，学业优异的大舅，毕业分配到直属中国科学院的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那时从镇江到大连，要先坐火车到上海，再从上海乘海轮到大连，上海姨婆家就成了中转的驿站。大舅比姨婆家最大的孩子大10多岁，他也成了姨婆家孩子们的榜样。我小舅1963年考取南京航空学院，姨婆的长子，我的大表舅，也发誓一定要考航空院校，后来还真考上了上海的一所航空院校。
姨婆与外婆的情谊，也让我从小就知道上海这个文明高地。姨婆家住静安区愚园路，那是好地段。姨婆家有带浴缸的大卫生间，烧饭用管道煤气，还有阳台和晒台，最大的房间有四十平米，在我的眼里是豪宅。这房子是姨公单位分配的。建国初期，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是很受待见的。我姨公的工资是月120元，姨婆的工资是月80元，虽然后来没有涨过工资，但也算是高薪了。一直到70年代末，我父母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也只有80多元。姨婆家要养活几个孩子，还要把我外婆当老母孝敬，不精打细算也是不行的。姨婆非常节俭，但绝不降低生活品质。我从姨婆家的生活中，知道了什么叫精致和品位。比如，我最早对羊毛和丝绸面料的认知，都是从姨婆那里来的。外婆在工厂是女工，走出工厂是格格正正的优雅女子，不仅因为她天生丽质，也因为她有姨婆供给的上好衣衫。（待续）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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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7条）
食事纷繁烩家事，生活没有大小事。
外婆做菜上菜采，凑来凑去更神奇。
两大憾事不由己，文化婚姻难满意。
识文断字外公贤，聪明能干外婆依。
贫富相对阔谈论，求人不如靠自己。
姨婆自由恋爱好，全靠长姐有干系。
四喜烤麸白斩鸡，肉丝年糕上海记。
相遇相笃相搭配，人间美味世珍奇。
姨婆外婆情谊深，人生舞台演好戏。
@阳光笙箫支剑笙：外婆做菜上菜系，凑来凑去更神奇。
@阳光笙箫支剑笙：提炼和概括得那么好，多谢！
你的外婆和姨婆，好优雅，会生活，重情重义，是我心仪的美女。
@锦瑟黎燕：谢谢你的高抬！你也是这样的女子呀！
长兄为父，长姐为母，在你外婆 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你外婆一直都是有能力、有魄力、有胆量，有见识的人，假如她能多有点文化，说不定会成为个大人物。
@四格格：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命由天定。只要自己尽心尽力了，就是精彩人生！
浓得化不开的亲情！这样的亲情里，有中国最传统的伦理，有满怀爱意的奉献与担当，这些都是需要现在乃至今后的人们传承和光大的！
@鸣虫：你的感受和认识，我也有，情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七十年代的120元月工资，是厅局级干部的工资了。厉害！
@晓舟同志：50年代就是这个数了，建国初期专业人才是被厚待的。
把外婆和姨婆的故事写得如此生动、清晰，可想而知您外婆和姨婆对您的影响有多深。家族的良好家风就是这样代代相传的。
@难诉相思：正如你所说，影响深而远，这辈子成为外婆的后代，是我人生大幸！
说不尽的外婆，说不尽的姨婆，期待更多的精彩故事……
@祁俊清：故事还有，还会絮叨，但愿不负期待。
看到您的作品，我也想念我的外婆了！[难过][难过][难过][难过][难过]
‘’外婆和姨婆是姐妹，也是母女，还是闺蜜。”一上来就被老师的这句话搞蒙了，怎么既是姐妹，也是母女，还是闺蜜，这是什么关系，看到最后搞明白了，姐姐对妹妹的关爱胜过母亲。
@悠扬琴声68：谢谢你能细读，这样的姐妹深情很珍贵。如我这样没姐妹的人，很羡慕！
常听人说，一个好女人影响一个家庭几代，从老师的文章里得到了印证。
@霁月：我外婆说过：一个好儿媳，三代好儿孙。外婆对儿媳的要求与旧女子不同，不看重儿媳会做家事，但看重儿媳文化水平高低。
伲外婆常说的一句话：勿识字勿要紧，识人顶顶要紧。
@ch雪梅：老人的话，往往质朴又智慧，不得不服。
外婆和姨婆都是生活精致，品味高雅的人！[赞][赞]
刘老师的外婆是一个要强有主见又极其能干的女性，烹饪手艺只是一个方面。她对小妹婚姻的力主，带大小妹几个孩子，让小妹对她一辈子是姐如母的感恩。她对孩子富有远见的培养。她40岁进厂的自立。足以说明，她是一位中国女性的优秀典范。
@诚厚：我的文意，被你理解了，我正是这么认为的，知音不难遇呀！向您和全家问好！
外婆对您的成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外婆虽然没有文化，但有好的家风传承，勤俭持家，艰苦奋斗，乐于助人，。。。
厚重的家族文化，细腻的文笔叙述。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