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朝末年，武垣县城南十来里地的堤上村北，有座七村庙。这座庙不大，十几间房子，七八个僧人，在住持了真和尚的带领下，靠化缘和施舍，过着懒散的寄居生活。
了真和尚俗名黄三呛，当地人氏。这人打小儿娇生惯养，长大后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不务正业，所以一直没能成家，日子过得很是凄惶。三十岁的时候，一咬牙进了七村庙当起了和尚。由于了真能说会道，善于笼络人心，还与当时几路土匪头子是磕头的把兄弟，因此没几年便混成了庙里的住持。但了真主持下的七村庙从来不举行佛事，也没有人来这里进香，所以这里僧不像僧，庙不像庙。僧人外出化缘经常空手而归，来庙里施舍的更是少之又少。
本文要说的故事，发生在光绪32年，即农历丙午年。
时令已经进入腊月，七村庙依旧凄凉冷落。年轻和尚外出化缘，出去一两天才能带回点儿可怜的干粮或黄豆。了真和几个年老和尚有时一天勉强吃一顿薄粥。困顿中的了真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嘱咐年轻和尚，外出化缘只要黄豆，就说临年傍节的，庙里要用黄豆做豆腐。
按照当地过年的习俗，“二十五，磨豆腐”。但到了二十五这天，了真和尚却没有让动那些化缘化回来的黄豆。他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又侧耳听听“呜呜”作响的西北风，召集几个和尚做了一番安排……
二
腊月二十六，老天下了一场雪。雪把大地、房屋、柴垛都盖了个严严实实。
“瑞雪兆丰年”。这场雪，给人们平添了喜庆和希望。
到了大年二十八的时候，七村庙周边各村突然传遍了一个消息：七村庙东侧的雪地里，连续两个晚上有祥光闪现！和尚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解释说，了真大师父也亲眼见到了那祥光。了真大师父说，庙旁突现祥瑞之光，这是天大的吉兆，预示着将有菩萨降临！
这个消息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到傍晚的时候，很多好事的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了七村庙东墙外，争着一睹祥光和菩萨降临。朦胧的夜色中，人们冒着严寒，在冰冷的雪地上不时地跺着冻木了的双脚，不错眼神地盯着不远处那片平展展的雪地。在这冰天雪地的夜晚，慢慢的，人们失去了耐心，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哪有什么祥光？不会是成心逗我们吧？”
”还有菩萨降临？这都半宿了，连个影儿都没有，肯定是糊弄咱们玩儿呢！“
”走喽，回家睡觉去！“
在人们的吵嚷声中，看热闹的人走了一大半。有人便进到庙里问了真和尚，为什么看不到祥光？菩萨能不能真得降临？
那了真和尚正盘腿打坐。那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就见了真眯着双眼，面沉似水，双手合十，缓缓说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啊！吵吵嚷嚷，会惊了菩萨的驾，罪过！罪过！“那人便吐吐舌头，轻手轻脚退到屋外，又来到庙墙东面。这时候，等待祥光闪现、等待菩萨降临的人剩下很少了。有两个年轻的僧人在一旁不住地鼓励人们不要泄气，耐心等待。
天麻麻亮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快看，那边地上鼓起了一个包包！“人们循声望过去，不禁大吃一惊——分明看见那原本平展展的雪地上，果然隆起了一个大号海碗样的疙瘩。
”那会是什么？“人们都兴奋地询问着。
一个僧人说：”肯定是菩萨降临啦！“说着转身朝庙里跑去，”我赶紧告诉师父去！“
一同跟进去几个人。了真听了来人禀报，依然眯着双眼，但嘴角儿微微上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只一闪就又变得面沉似水，说道：”善哉！善哉！“
这时，有人多嘴，说道：”大师父，俺听说那些佛祖、菩萨一类的神仙，都是从天而降，哪有从地下冒出来的？“
听到这话，了真睁开眼，飞快地转了转眼珠，说道：”这位施主，你外行了不是？经书上有说法，菩萨、佛祖是有神通的，法力无边，想从哪儿来都行。从天而降？嘁！那是街上说书人的说法！“语气中透着不屑和不容争辩的威严。几个人都点头不语了。
这时，另一个僧人也从外面跑进来，嚷道：”师父，是菩萨降临，是菩萨降临啊！那观音大士的发髻和半个头都露出来了！“
了真依然盘着腿，又眯上了眼，说道：”善哉！善哉！快去摆香案，上香、上供，迎接观音菩萨！“
七村庙里的和尚们纷纷出动，抬香案，搬祭器，一通忙活。
很快，四面八方的人们潮水般涌向七村庙，都想亲眼见证正在降临的观音菩萨。这可把几个和尚忙坏了，他们手拿长竹竿，阻挡人们靠近，大声劝说着：”各位施主，千万不要靠近，会惊了菩萨的大驾！惊了菩萨的大驾，会降天灾，那可就不得了啦！“
到下午的时候，菩萨的半个身子露出了地面。赶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是人山人海。迎接菩萨的香案前，众多善男信女在乱哄哄地焚香膜拜。香炉后面的铜盆里，满是人们敬献的铜钱、银元和纸币。一旁的苇席上，各种干鲜果品、各类食物堆成了小山。这时候，庙里的和尚大声宣布：根据了真住持安排，明天除夕日巳时，恭请观音大士进庙上神坛。从初一到初五，七村庙为庆贺菩萨降临，搞法事五天！
第二天一大早，有更多的人来到了七村庙。到了巳时，了真和尚亲自带着七位僧人，”请“观音大士进庙。僧人们让现场的人后退到距那尊从土里冒出来的菩萨三丈开外，而后举锨挖土，把那尊露出半个身子的观音从土里“请”了出来，而后又把地面填平。在了真和尚的指挥下，众僧抬着菩萨进了山门，供奉在了正殿神座之上。
三
观音菩萨突现七村庙，庙里要举办隆重的法事进行庆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十里八乡，传遍了整个武垣县，也惊动了刚刚到任一个月的知县宋承霖。
宋承霖，43岁，是光绪甲辰科进士。在翰林院当了两年闲差，于光绪32年十一月被派到武垣县任知县。这宋承霖精明干练，有胆有识。听说县城南10来里地处平地里钻出个观音菩萨，他自是一百个不相信。他认定这是一起愚弄善男信女、骗财骗物的骗局。他要亲自勘验，揭穿骗局，惩治不法之徒。怎奈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已是除夕的下午。于是，思忖片刻，他决定，先过年，过完年马上处理这件事。
按惯例，县衙在除夕开始放假。宋承霖和家眷一起欢欢喜喜吃了年夜饭。初一一大早，也按当地习俗“起五更”。早饭后，他拜访了几个有影响的乡绅，便回到衙门休息了。初二吃过早饭，他嘱咐一贴身皂隶，暗暗捎上他的官服、顶戴，便带上县丞和几名皂隶、捕快，一律便装，骑马直奔七村庙。
一路上，他们看到很多或步行、或骑马、或坐轿的同去七村庙的各色人等，行色匆匆，络绎不绝。
他们到得庙前，那里已是人声鼎沸。宋承霖指派一人看管马匹，其余的人等跟随他慢悠悠朝庙里踱去。他们对各种叫买叫卖的不感兴趣，对正殿前一拨儿拨儿焚香膜拜的善男信女不感兴趣，对那成山大垛的供品和溢出铜盆的钱币也不感兴趣，而是像寻常看客一样信步到庙里的各个佛殿巡视了一番。而后，转到供奉着那尊观音菩萨的正殿里，随着人流，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宋承霖发现，那观音菩萨坐像的下面有些潮湿。他不动声色地绕了一周，看得非常认真。最后，他们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朝庙外菩萨钻出的地方走去。在那白雪和黄土搅合的乱糟糟的地方，宋承霖紧锁眉头思索着。现在，可以断定那尊观音菩萨就是庙里原有的一尊佛像，而且是从后殿那个莲花座上挪走的。只是这菩萨怎么会从地里冒出来呢？他分析菩萨钻出地面的“机关”应该就在这埋菩萨的地下。看看跟着他的几个人，也都是一脸的茫然。他拧着眉思忖移时，有了主意。他低声与县丞交代两句，朝跟随的人挥挥手，便转身朝庙里走去。
来到正殿前面，皂隶已把了真等几个敲磬念经做法事的和尚叫到跟前。这时，县丞大声喊道：“乡亲们！大家注意啦，这位大人是新近到任的知县宋老爷。听说这里有观音菩萨降临，特地前来勘验！现在，请宋老爷训话！”县丞的话还没有说完，早有皂隶拿出知县的一身行头——官袍、补服和顶戴，给宋承霖穿戴整齐。
听说是县太爷驾到，了真先是一惊。待看清身着官服、顶戴，神态威严的宋承霖站在面前，赶忙双手合十，满嘴“阿弥陀佛”，鸡啄碎米般弯腰拜个不停，脸上却早已显出慌张的神色。就听人群中有人嚷道：“县太爷能屈驾前来拜谒，是七村庙之福，也是我们这些信众之福啊！”
“是啊！是啊！县太爷大驾光临，是俺们百姓的福分！”众人纷纷应和道。
宋承霖往前跨出一步，伸出双手做了一个下按的动作，示意大家肃静。接着，他命令两个皂隶把那菩萨从神座上拖了下来。在人们惊愕的眼神中，只见他清清嗓子，一脸严肃地朗声说道：“各位乡亲，广大信众，你们都受骗了！这尊菩萨就是骗子！”他朝身边的皂隶招手道，“给我先打四十大板！”
要打观音菩萨？那几名皂吏也摸不清老爷的意图，一脸错愕地愣在那里。见皂吏懵懵懂懂不动手，宋承霖从其中一个手里夺过一根棒子，朝着菩萨的脑袋打去，只几下就把菩萨头打了个粉碎。
众人发出惊呼。了真和几个和尚也都傻了眼。宋承霖指着那碎了头的观音，质问了真：“这分明是个泥胎，对吧？”
了真和几个和尚“扑通”跪在了宋承霖跟前，浑身发抖，不敢应答。宋承霖接着厉声问道：“快说，这泥胎是怎么从土里钻出来的？如实招来！”
了真“簌簌”颤抖着身体，小声嗫嚅道：“回老爷，菩萨原是后面佛光殿的。”之后便闭口不语了。
“哼哼！废话！我已经查出是后面佛殿里的，还用你说？”顿一下，见了真顽固地不想坦白交待，便说，“好吧，你嘴硬，不想如实坦白！那我就让你自露原形！”他站起身，又问道，“这里可有铁锨？”
没等了真答话，早有捕快抢着回答：“有，有！在这儿找到了铁锨。”
“好吧，带上铁锨，咱们看看这泥菩萨究竟是怎么样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说着，宋承霖转身往外走，后面跟着县丞、皂隶、捕快，还有了真等几个和尚，再后面则是“呼啦啦”的众人。到了菩萨出土的地方，宋承霖命和尚自己用铁锨往下挖。只挖了三尺多深便露出了秘密——厚厚的一层足有几十斤的已经发芽的黄豆。
宋承霖高声说道：“乡亲们，大家都看见了吧？这就是这几个恶和尚玩的鬼花活！他们就是想骗大家的钱、骗大家的物。哼！号称信佛，却不行善事，而是用这种卑劣手段欺骗信众，这本身就是对神灵的亵渎！”他环视了一遍围着的人群，接着说道，“本县宣布，按《大清律例》发落如下：首恶，七村庙住持了真入狱半年；其他和尚，除留下一名年龄最长者看守庙产外，全部勒令还俗回家。希望众乡亲明辨是非，不再遭此蒙骗！”
众人发出欢呼声：
“该死的和尚！无耻的骗子！”
“大老爷洞若观火，洞烛其奸，真是神人啊！”
“县太爷戳穿骗局，为民做主，真是俺们的好父母官啊！”
……
宋承霖一行，在返回县衙的路上，看到仍有不少信众在赶往七村庙。他摇头叹息，对县丞和随行人员说：“愚民太多，愚民太多啊！回去马上广布告示，晓谕民众！”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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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8条）
抢沙发，听故事，真过瘾！
@祁俊清：欢迎来访，谢谢留评！祝好！
又有好故事看了，那感觉像听说书。[赞][赞][赞]
@轻品慢尝：感谢留评！祝好！
这样的故事新编，有电视剧脚本的风采，灵动抒写，声情并茂，画面感好强。
@锦瑟黎燕：感谢留评鼓励，恭祝安好！
乍看，厉害了，谁敢棒打观音？仔细一读，哈哈，原来是整治一下弄巧成拙的懒和尚。还想听下回分解。
@四格格：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好故事，引人入胜!庙里和尚摆局骗钱，原来古已有之。[大笑][大笑][大笑]
@惑矣：谢谢您的留评鼓励，祝好！
1906年还是清朝时代，在那个封建年代，竟敢毁坏菩萨，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清河君：其实历朝历代都有无神论者，都有不信鬼神之智者。感谢您留评，祝好！
俺只知道“棒打鸳鸯”，没听说过“棒打菩萨”，看完全文终于知道这回事。故事好吸引人啊，讲故事的人有才！[赞][赞][赞]
@难诉相思：感谢您留评鼓励，祝好！
正如结尾写的那样，“在返回县衙的路上，看到仍有不少信众在赶往七村庙”，在观音菩萨与县官大人面前，百姓可能更多的是相信前者。故事发人深省。拜读了。
@霁月：谢谢您的美评，恭祝安好！
这应该是假和尚骗钱，不该迁怒菩萨塑像。
庙里的很多塑像年代久远，做工精细，这也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
当年，杭州灵隐寺，有些造反派去要砸庙，有些学生老师组织起来去保护。二十年后，有人做了调查。护庙的都生活的很好，不是老板就是公务员。砸庙的都穷困潦倒，疾病缠身，有的还英年早逝。
@地质之花：谢谢您的留评，祝好！
哈哈，好一个破除迷信的精彩故事，听来过瘾！！
@李宗宾19481957：感谢留评，祝好！
哈！原来假的呀！或许，以假乱真，菩萨显灵，一种感觉，一种寄语哦！
@ch雪梅：谢谢留评，祝好！
“瑞雪兆丰年”。这场雪，给人们平添了喜庆和希望。“
欣赏好小说，欣赏好故事[喝彩][喝彩][喝彩][喝彩][喝彩]
@风雨：感谢留评，祝好！
了真狡诈，知县睿智！[赞][赞]
@陌上梦落：感谢您精到的留评，祝好！
假和尚愚弄诈财，真县官力破骗局。喝着金骏眉茶，看了一出好书！
@诚厚：谢谢，谢谢您阅读留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