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得是我六岁、还是七岁时的事了,也记不得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在姥姥家住那么久。
只记得那是个身穿夹衣、风吹落叶飘的晚秋。
那个时候,姥姥大概快六十岁的样子,每天都要和几个妗子辈的女人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干活挣工分。我和最好的玩伴、我的表弟建强(我叔伯舅家的儿子)几乎形影不离。要么跟着干活的大人们在场院里玩耍,要么与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在村里疯跑。
那时,建强表弟有一个铡刀形、薄铁片材质的铅笔刀,很受小伙伴们的喜爱。用那把铅笔刀,建强表弟在一根莛杆或是长树枝上,轻轻刻几刀,便能折出一把歪歪扭扭的手枪或一颗不太周正的五角星。如果不用那铅笔刀划几下、在折弯处切一个凹槽,那莛杆或树枝肯定就断了,手枪或五角星也就折不成了。有铅笔刀的建强表弟,在伙伴们中间一呼百应,他本人也是神气非常。
那时候,我做梦都想拥有一把建强表弟那样的铅笔刀。
一天下午,在生产队场院里,我粘着正干活的姥姥,说想买个像建强手里拿的那样的小刀儿。姥姥看看我,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毛钱递给我,嘱咐道:“唉,知道你稀罕那东西,可那东西太快(锋利)啊!记住,一定小心,不能剌破自己,也不许剌破别人!”
接过那一毛钱,我高兴地说了声“记住啦,不会剌着!”便拉着建强表弟朝村里的小卖部跑去。
记得那时买一把小小的铅笔刀才花了6分钱,剩下的4分钱买了两块高粱饴糖,我和建强表弟每人一块。嘴里含着甜甜的高粱饴糖,手里攥着那把崭新的绿漆皮的小刀,我打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和建强表弟从小卖部出来,记不清我俩又去了哪里。只依稀记得我俩每人怀里夹着一把高粱莛杆回到姥姥家附近的时候,天快要黑了,而且还阴沉沉的。我俩钻到一个由三个碌碡架起的石碾的底下,开始用各自的铅笔刀制作莛杆手枪。
我折出第三把手枪的时候,建强表弟刚刚开始折他的第二把。这时候,伴着阵阵的西风,天上飘下了稀稀拉拉的雨滴。躲在大大的碾盘下面,雨根本淋不到我们,我俩便继续低头折手枪。突然,建强表弟扭过头看着我说:“你那小刀新买的,忒快,所以你弄得比俺快。要不咱俩换着用,肯定不会让你超过去!”
由于我俩是很要好的伙伴,我没多想便同意了他的要求,把铅笔刀做了交换。但没折几下,建强表弟突然大叫一声:“哎呦,俺的手,俺的手……”随后他把我的铅笔刀扔到地上,哭喊道,“都是你的破刀,都是你的破刀……”
建强表弟从碾盘下钻出,右手托着左手,一路哭号着朝自己家里跑去。地上留下了一溜血迹。
是我的那把铅笔刀剌破了建强的手!姥姥嘱咐我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记住,一定小心,不能剌破自己,也不许剌破别人!”我意识到我闯祸了。我想,建强的娘、我的妗子会不会找姥姥赔钱?我没听姥姥的话,肯定惹姥姥生气,姥姥会不会打我?
姥姥家暂时是不能回了。
我把我的那把小刀和建强表弟的那把小刀攥在手里,望着暮色中不停飘洒的雨滴,内心里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无助,周身也感觉到了阵阵凉意。我的脑海中,一会儿是妗子瞪着眼睛,一脸怒气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姥姥满脸怨愤,又充满爱怜的样子。就这样胡思乱想中,我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突然,我听到了姥姥那熟悉的叫声:“国儿哎,天都黑了,回家吃饭喽!”
姥姥的叫声由远及近。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见姥姥身披一件雨布,颠着一双小脚,冲着我藏身的碾盘走了过来。经过石碾的时候,姥姥并未停下,而是边喊便折向西走去。我知道,姥姥去建强表弟家找我了。
姥姥到了建强表弟家会怎么样呢?都知道了是我的小刀剌破了表弟的手,接下来还能有我的好?
我有些恐惧了,浑身上下开始打颤。因为害怕建强表弟说出我的藏身地,我从石碾底下钻出,淋着凉凉的秋雨,快步走向一大捆靠墙的高粱秫秸,委身蹲在里面。这时,姥姥从建强家出来了,就听送姥姥到门口的妗子说道:“四婶子您慢走!孩子们太淘了,总不让大人省心!”那语气透着不满。
姥姥走到石碾旁,弯腰朝下面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我,便又开始喊我了:“小儿啊,建强剌破手不怨你!快回家吧,要不饭都凉啦!”——姥姥不再喊我“国儿”而改叫“小儿”,这是昵称,是大人对孩子表示宠爱的意思。
姥姥已经明白,我是因为这事害怕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回去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于是我依然不动声色,看着姥姥叫喊着朝家里走去。很快,姥姥又从家里走了出来,显然有些急了,一双小脚颤巍巍地跑着,急急忙忙串了两三家,叫出来我的几个表哥、表姐,一同跟着叫喊着四下里找。最后,坡儿表哥打着手电筒从那捆高粱秫秸里面把我抱了出来。坡儿表哥把我交给姥姥时,恍惚听他对姥姥说:“四奶奶,俺弟可能发烧,身上烫得很!”
再往后,我的印象就时断时续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姥姥“小儿,小儿”的叫声里勉强睁开眼的。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从屋顶吊下来的秫秸的下端,挂着姥姥那盏玻璃瓶的煤油灯。那灯散发着昏黄的如豆的光。也看见了姥姥那慈祥的脸上露出的焦急不安的神色。看我睁开眼,姥姥小声说道:“小儿啊,喝几口水!你发着烧呢,喝水能退烧的!”
我疲惫地摇摇头,感觉额头上捂着一块湿毛巾。然后,又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时,我是趴在炕上的。昏黄的灯光下,姥姥正用一个硬硬的东西在我的后背上“哧哧”地刮着,嘴里还不停地轻声叨念着:“俺小儿福大命大造化大,刮刮脊梁刮刮胸,该死的‘烧’就退啦!”
我勉强抬起头,问道:“姥姥,干什么呢?”
“哦,小儿啊甭动,我用大铜子儿蘸着香油给你刮脊梁呢,一刮就退烧了。等会儿翻过身再刮刮前胸,保准儿就没事儿了。你困就睡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一次醒了,感到口渴得厉害。睁开眼,发现灯依然亮着,姥姥和衣盘腿坐在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脸上依然充满了慈爱,却已经没有了焦虑。看我睁开眼,姥姥露出了微笑,说道:“小儿啊,你指定是要喝水了,是不是?这就好了,身上不热了,能喝水就没事了!”说着,递给我一碗温温的白开水。
喝下水,我说:“姥姥,你也快睡吧!”
“甭管我,你睡吧!到天明就彻底好了!”
……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傍晚姥姥根本没顾上吃晚饭;那天晚上,姥姥更是整夜没有合眼。
再后来的许多年以后,我知道了有一种保健项目叫“刮痧”,与那年姥姥的刮痧几无二致。但那年姥姥给我刮痧,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姥姥那是饱蘸亲情,往我的前胸和后背在写满慈爱啊!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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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4条)
刮痧是老百姓在几千年生存里摸索出来的治病办法,效果非常好。
看到你回忆姥姥,让我想起我的姥姥。也是一双小脚,满脸的慈祥,话语间充满慈爱。四十多年了,姥姥的面容还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
@地质之花:谢谢您的美评,祝好!
姥姥的爱,在声情并茂,严丝合缝的细节之中,呼之欲出。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妙评!祝好!
你的记忆库是一个金库、银库,珍宝多着呢!
@轻品慢尝:静下心来回忆,总会有一些难忘的情景浮现,也会有把它写出来的欲望!谢谢您留评,祝好!
好慈祥的姥姥,她好爱你呀,让我也想我的外婆了。虽然我从没享受过刮痧的待遇,但听说这种土法的刮痧、拔火罐是很有疗效的。现在医院还有现代式的拔火罐项目。
@四格格:是啊,对于疾病的一些传统的疗法,比如拔罐、刮痧、针灸等等,确实有很好的疗效,应该发扬光大!谢谢您的美评,祝好!
刮痧、扎行针、拔罐子,都是历久不衰的实用医术。姥姥好慈祥啊!
@惑矣: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可以想象你当时的害怕,对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好在你有一个慈祥的姥姥,在你绝望的时候安抚你,医治你身心的创伤。否则搞不好这会成为你一辈子的阴影。
@难诉相思:您说得很对,是姥姥的慈爱冲淡了那时我心中的阴影!感谢您精到的美评,祝好!
写得真好。读来如临其境:小孩子的心理、姥姥的慈爱,似见其人,似闻其声。
@梦菊:感谢您留评鼓励,祝好!
难忘的往事,感人的故事,永远的记忆。
@祁俊清: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感动,想起了我的姥姥,我在姥姥家住了两年。
@陌上梦落:谢谢您留评,顺祝安好!
生动多彩的细节,让姥姥的形象,呼之欲出。这就是情感与文字的力量。
@锦瑟黎燕:非常感谢您又一次留评鼓励,顺祝安好!
亲情暖人心,实践出真知。友之回忆录,篇篇生动感人。
@一池烟雨:谢谢您留评鼓励,祝好!
外婆也替我刮过痧,很痛,很温暖。你写姥姥找你回家的那段细致入微的生动形象。感人至深,文字好棒啊!
@ch雪梅:谢谢您的鼓励!祝好!
难忘的回忆,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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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谢谢留评,祝好!
你的回忆往事文章篇篇都很精彩耐读,描写得栩栩如生,让人如身临其境。小孩子闯祸后的心理和行动,姥姥的焦急和担心,表达得细腻形象生动。我在老年大学里学过一年刮痧课,一些常见小病可以用刮痧治疗,大病还得去医院,我老伴从不信中医,有一次他不知干什么引起腰部突然疼痛,我先是给他按摩腰部肾俞穴位,然后用我40元一个买的牛角刮痧板,刮整个腰部,一个小时后就不痛了。我问他:“你信不信中医?”他连声说:“信,信,信。”
@豫莲芳草:谢谢您如此详尽地对刮痧的描述。您的亲身经历,证明了我国传统中医绝对是有疗效的!您的美评鼓励让我非常高兴,再次谢谢!顺祝安好!
甜蜜的儿时回忆。饱蘸亲情,刮满慈爱,形象、精确地表达了对姥姥的感恩。在农村,刮痧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治病方法。我清楚记得,小时候有点头痛脑热,母亲都用刮痧的方式,不同的病刮不同部位,效果都不错。
@诚厚:所言极是!刮痧确是我们最最传统的疗病方法,简单却非常有疗效!感谢您精到的留评,顺祝安好!
记忆中的姥姥,永远都是那么慈祥。
@清河君: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姥姥那是饱蘸亲情,往我的前胸和后背在写满慈爱啊!总结到位,几十年后还能记起姥姥,为你点赞!
@悠扬琴声68:感谢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