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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上海办事,顺便带了一本《怡园语丝》给外甥女素贞。她很高兴,一接到书便急乎乎翻看,因为这本书里收录了一篇我写的《家乡名人夏晓存》。
五年前出差上海,堂姐的女儿素贞带着她的男友晓存到宾馆看我。小伙子长得挺帅,我端着长辈架势问“什么地方人啊”,外甥女告诉我:“他是我们家乡的呀,大学毕业后也在上海工作。”
哦,老家哪个乡镇的?他说,大隆。我笑了:“巧啊,熟呢,我在那里工作了十年,他家长辈也许我认识。” 农村人习惯于亮亲戚中的干部示人,晓存说:“我的外公叫顾西怀,当过大队支书。”
“顾家女儿好几个,你妈排行老几?”我问。晓存说,我妈是老大。我大吃一惊:“那你上面还有个姐姐对不对?”晓存好奇:“是的,您认识我妈?” 我说,何止认识,你妈是舅妈的朋友,哎,何必报你外公的官职呢,你的名气比他大得多!
外甥女莫名其妙:“舅舅,我们初出茅庐,您可不带这样取笑晩辈啊。” 我说,这小子一出娘胎便是全县家喻户晓的人物,你不知道?
也许因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其父母不愿意提及,孩子们还不知情。那天,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说,也就没有就此话题深谈下去。
我整理出版《怡园语丝》书稿的时候,觉得晓存这个当年家乡名人的故事应该写进去,便微信外甥女提供素材:“丫头,给你布置一个任务:代我向你婆婆海凤问好,就说我想了解她当年生养晓存的经过情况,请她详细介绍一下,你认真做好记录,近两天发给我。”
外甥女不折不扣完成了任务,很快发来晓存母亲如泣如诉的回忆——
1982年我怀上第二胎。生产队长找上门,说我家没有生育计划,必须去引产。我陈述了父家近门族人生育情况,认为应该可以照顾生二胎。队长承诺,下一年会给我家一个生养二胎的名额。我信以为真,去公社卫生院做了引产手术。
1983年,我又怀孕了,当时我在公社服装厂上班,生产队干部追到厂里软磨硬泡还要我引产,我怕被他们胡搅蛮缠丢掉工作,只好又一次把孩子打掉。我老公是大队赤脚医生,他当然是懂避孕办法的,我们只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侥幸让我们家再生一个孩子,给女儿作个伴。大队抓计划生育的副主任看出了苗头,要求我老公去做结扎绝育手术,我们不同意,就这么耗着。
1984年我再一次怀孕,铁了心要把孩子生出来。怀孕期间我躲在家里几个月不出门,对外谎称去了海边王港乡服装厂做缝纽工了。直到这年夏天即将足月生产,我才在一天深夜秘密转移到大丰城郊姨娘家避风,打算躲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
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抓生育的干部们晓得了,逼着我那当大队妇女主任的三妹子带路找我。三妹受他们管,不敢违抗。那天,好大的阵势,乡里、村里、生产队出动了好多人,有的骑自行车有的坐拖拉机,一路奔来直扑我的藏身地,抓住我后直接拽往县计划生育指导站。
我坚持要等老公到场,否则誓死不配合,他们只好去找我老公。老公躲在他姐姐家,还是被这帮人抓到了。晚上,我们家“夏医生”来到计生指导站。无法抗拒,在干部们的监督下,指导站医师给我打了催产针,随后送进病房。稍后,我肚子疼,感觉要生了,老公悄悄嘱咐我:坚持,千万不能声张!
过了大约半小时,指导站医师过来问“有没有要生的感觉”,我说没有反应啊。哦,那就再等等吧,随后送来一顶不透明的军用型蚊帐,整个儿罩住床,外面人看不见里面人。我家“夏医生”机灵,整理病房时乘人不注意踢了一只干布拖把到床底下,然后钻进帐子里悄悄为我接生。分娩,疼痛难当,但我咬着牙始终一声不吭。放在床下的干布拖把正好吸着我淌下的血水不外溢,所以尽管干部们频频来病房转悠,就是没察觉。
一声响亮的啼哭,传遍病房内外。孩子生出来了!
看守在病房门口走廊里的干部们大惊失色,那个人称 “洋辣子” 的乡计生干部跺脚大叫:“这哈子没得命嘞!” 随即冲进病房撩帐子,我赶忙跃起身子,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老公则迅速用嘴咬断牵连在我和孩子身上的脐带。
大队干部奔去喊医师来处理。医师来了,见我已生下孩子,对干部们说:你们没看好,现在生下活婴还能怎么样啊?你们不负责任,不能影响我们计生指导站的声誉,必须立即出院!
干部们急得跳脚,惊慌失措地商议怎么处理,又不住地打电话向乡里县里领导请示报告。乘他们乱着一团之机,我抱起娃娃,在老公还有我二妺的护卫下,乘乱逃出计育生育指导站。
我强忍疼痛,一步一个血脚印走了二里多路的时候,追兵来了。来的不是头目,乡里乡亲的,告知了实情:刚才乡里领导来到计生站,一看我们逃了,吓得脸都白了,说“如果大的或小的出了事,我们的责任就更大了”,故令看守人立即追赶,把逃跑分子弄回计生指导站。
我们知道,只要回头去计生站,他们就会变着法子整死我家的孩子。因此我们死活不肯回头。我老公说,我是一家之主,也是个大队赤脚医生,懂医术,我承诺,如果我家母子因离开计生指导站出了人命,不要你们承担责任。
孩子已经生出,主人保证得斩钉截铁,抓我们的人犹豫着回去向干部复命。
我实在走不动了,那时候县城还没有营运出租车,追兵随时可能会杀过来,真是急煞人。县城附近虽有姨娘家可暂住,但那个点已经暴露,我们不敢再去。紧要关头,伴我的二妹急中生智,奔去姨娘家借来一辆人力拖车,她和我老公轮流拉着车,拖起我们娘儿俩,专拣汽车开不进的乡间小道走,星夜奔命回乡下老家。
回到家里,已是下半夜两点钟。
第二天一早,大队支书鲁伯带来六名大汉,不容分说拉走我家所有家具、电器物品,然后把我们赶出主屋,上锁,贴封条。我们全家人被赶进旁边的厨房里住,另用芦柴篱笆围了个一米见方的空间,说是供我们烧饭。
没过几天,大队干部登门宣布处罚决定:罚款5400元。称其中5000元是“严打期间”双倍处罚。另外400元,说是因我家曾领过一年独生子女费40元,生二胎罚以十倍。没收我家主屋抵价600元,剩下4800元为欠债待还。
那时,孩子他爸每月工资只有30多元,我们家是倾家荡产还背上巨额债务。
经济处罚完了,接着又是行政处分。我老公是“主谋”,大队赤脚医生身份一抹光,扫地出门;我的三妹履职不力,犯有“国策罪”,大队妇女主任职务即刻撸掉;我的三妹夫“知情不报”,在乡人武部的工作立马砸锅。连我的老爸(时任乡农机站副站长)也受到了纪律处分。
孩子满周岁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亲戚也不敢接納我们,老公便带着一家四口去本乡砖瓦厂找人求活路。
全乡通报过的反面典型人物,找活干找住处很难。哀求之下,“夏医生”当上铲碳灰工人,已算是朋友帮忙发慈悲给了生路。他没有干过重活,每天累得鼻子冒血,但不做不行啊,全家四张嘴等着吃饭,何况还有天文数字般的罚款债务等着要还。厂里给我们住的地方,是粉煤车间隔出的一角,机器隆隆响,煤尘似雪飘,我们就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六年,直到二娃七岁,我们才凑到600元钱把自家老墩子上的主屋赎回,回归相对正常生活。
三妹夫妇丢掉工作也在这里打工。三妹当过小学教师、妇女主任,没吃过苦,在这里干的却是苦不堪言重活。轧砖机把一块块湿泥砖坯吐在机口一张大板子上,再前面是等着运坯砖出去晾晒的推车,三妹这“搭板工”,负责候在机口把压着许多砖坯的板子,及时从流水线上搭起来放到手推车上。板子非常重,她需一块接一块不停地搭。有一次不小心迟缓两秒钟,左食指被板子压得鲜血直流连指甲也脱了,疼得她几乎晕死过去。三妹在这家砖瓦厂呆了三年多,吃的那种苦,我终身感到亏欠她!
读完这段故事,我的心在颤抖。尽管早年对他家遭遇有所耳闻,现在听当事人详尽叙述,我还是感到震撼不已!当年,他们家违反计划生育规定受到严惩,被作为反面典型全县通报无人不晓,欣慰的是那孩子死里逃生得以幸存,父母为他取名叫晓存,也许是为记住这娃的来历,抑或是为记住这段不应忘却的历史。
晓存刚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就惊得许多干部如雷轰顶,然后被作为反面典型通报全县,再后来走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看,这孩子就是全县有名的“超生游击队小队员”啊。出名要趁早。晓存这孩子,一出娘胎众人晓,比古书上写的那些神童刷存在感早好几年。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名人。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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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4条)
这种出名要牵连一家子人,受苦受累受罚吃勿消个呀!欲哭无泪喔哟哇!
那年那月的往事,不堪回首。这样地出生,那时候是会出名的,父母要承受怎样的精神压力与经济压力。我想,夏晓存会给父母带来幸福与尊严的。晓舟灵动抒写,有电视剧本的意蕴。
往事不堪回首,深知那个年代。
本来人多好事,断子绝孙祸害。
计划生育好否,青史必然重载。
如今鼓生三胎,重还当年孽债。
振兴中华圆梦,人民江山永在。
一切为了人民,天荒地老不改。
@阳光笙箫支剑笙:就事论事,不要议政。[微笑]
晓存,侥幸存活呀!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这小子,命大,福大造化大!周老师的文章真实、耐读!
不堪回首,回忆里尽是疼痛和荒诞。
“哇”的一声,落地成名,小小年纪却是一部活生生的“血泪”史;也是一面镜子,让当年那些催命官们会不会时时想起,那个扭曲年代中扭曲的自己。
这个名人,名在赢过了时代,一出世就是赢家。
欣赏佳作,欣赏好故事,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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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超生就是一道催命符,多少人还没有无辜的生命冤死在不明不白之中。
晓存的妈妈太受罪了!
刚出娘胎一声吼,惊动庙堂抖三抖。
当年国策成笑柄,重奖无力挽忧愁。
一出生就出了名。现在有出息了,得好好报答父母和受连累的长辈。
过去超生都是血泪史,不堪回首。但愿以后别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