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人们把黄鼠狼称作黄鼬。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最惧怕的动物不是狮子、老虎、狼什么的，而是黄鼬。尽管那时候我一直未见过黄鼬，就像一直未见过狮子、老虎、狼一样。
为什么单是惧怕黄鼬呢？
按大人们的说法，狮子、老虎、狼虽然很厉害，会吃人，但它们都躲在深山老林里面，不会到这里来。同样是大人们的说法——吓唬那些不听话、爱哭闹的孩子：再不听话，再哭闹，夜里黄鼬就把你拉走！
于是，我知道了狮子、老虎、狼离我们很远，它们吃人就吃深山老林里的人；黄鼬就在我们身边，会把小孩儿拉走吃掉。
黄鼬拉走小孩儿的事，一直没有发生过，但黄鼬拉鸡的事，我却实实在在地经历了几次。
第一次经历黄鼬拉鸡，是我六岁的时候。
那时正是秋末冬初，父亲跟随村里的河工队伍去外出挖河了，母亲每天到生产队去干活挣工分，我的任务就是每天照看小我两岁的妹妹。
妹妹从出生就有一个特点，爱哭，而且哭起来没完没了。父亲外出挖河后，每到晚上，母亲早早让我把大门销好。晚饭后，娘儿三个就早早躺到炕上，说会儿话就睡觉。往往是我们还在说话，妹妹就莫名其妙哭起来。母亲先是好言相哄，用手轻轻拍着妹妹，嘴里小声说着明天给妹妹做好吃的。但不管用，妹妹的哭声总是不停。慢慢地，母亲便有些不耐烦，大声呵斥，却依然不管用。这时，母亲冷不丁说声：“快听，什么声音？像是黄鼬，怕是听到有人哭闹，来把她拉走吃掉！”
母亲的这句话非常管用。妹妹马上止住哭声，慢慢睡去。我也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院里的动静。在这寂静的暗夜里，年幼的我怀着对黄鼬的恐惧，在机警地谛听中沉沉睡去。
一天晚上，依然是母亲用“黄鼬拉人”的话止住了妹妹的哭闹声，我也依然是在机警地谛听中睡着了。突然，几声“嘎——嘎——，嘎——嘎——”的鸡的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我们娘儿三个同时被惊醒。先是娘披衣起身，接着妹妹发出了响亮的哭声。我也被吓得浑身发抖，带着哭腔问：“娘，怎么了？我怕！”
母亲已经下了炕，说声：“别怕，是黄鼬来拉咱家的鸡了，我去看看！”说着冲出屋去。
妹妹的哭声更大了。我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也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很快，母亲回到了屋里，叹口气说道：“唉，晚一步，让该死的黄鼬把鸡拉走了。”母亲说着，躺回到炕上，把大声哭着的妹妹揽在怀里，又伸出胳膊拍拍我的头，说：“真是傻孩子，一个小黄鼬害什么怕呀！”母亲顿了一下，接着说，“都别哭了，告诉你们，说黄鼬拉人吃人是大人吓唬孩子的。想想看，那黄鼬差不多跟猫一般大，怎么能吃人呢？其实啊，黄鼬平时吃地里的老鼠、蛤蟆什么的，根本不到村里来。只是到了秋后、冬天和春天，地里的老鼠都藏到地下的鼠洞里去了，青蛙也躲到地下冬眠了，黄鼬实在饿急了才到村里来拉鸡吃。记住，以后咱把鸡窝堵严实，它就不会得逞了。好了，睡吧！”
母亲说的话，我几乎都听明白了，但我似信非信。尤其说黄鼬像猫一样大，很值得怀疑。猫不吃鸡，但跟猫一样大的黄鼬却能把鸡拉走吃掉，怎么解释呢？这是母亲在哄我们，为的是让我们快快睡觉。那黄鼬估计比狗还个大，比猫更灵便，肯定会飞，不然我家大门销着，它怎么能把鸡拉走呢？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年初冬时候，父亲又一次随队外出挖河去了，家里又是只剩下我们娘儿三个。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但我依然相信黄鼬比狗个大，而且它比狼厉害，应该与妖精、鬼怪一样，会腾云驾雾，能飞檐走壁。尽管母亲已经很少用“黄鼬拉人吃人”的话吓唬爱哭的妹妹，但我依然对黄鼬有着难以释怀的恐惧。
说来也怪，怕什么就有什么，该死的黄鼬又一次光临了我家。
那天晚上，鸡的惨叫声又一次把妹妹吓得大哭起来。已经七岁的我虽然没哭，却依然被吓得浑身打颤。这次，母亲没有安慰我们，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院里，大喝一声：“该死的黄鼬，把鸡放下饶了你，不然打死你！”母亲囔着，抄起一根棍子扔了出去，已经驮着鸡上了墙头的黄鼬挨了一棍子，“噗通”一声，鸡掉了下来，黄鼬发出“吱——”的叫声逃窜了。
母亲拎着血呼啦的鸡回了屋。妹妹还在哭叫着。母亲点上油灯，有些兴奋地说道：“快看，鸡没拉走，我把黄鼬打跑了！”止住哭声的妹妹和我趴在被窝里，抬头看着母亲手里那只脖子已经被咬烂的母鸡，似乎忘记了对黄鼬的恐惧，但对眼前这只仍在渗着血的已经死去的鸡，我们却感到有些害怕。我小声问：“娘，鸡还能活吗？那黄鼬还会回来吗？”
“鸡的脖子叫黄鼬咬烂了，已经死了。那黄鼬挨了一棍子，还敢回来？就是回来也没用，鸡窝我已经堵严实，它再也进不去了。”母亲把那只死去的鸡扔到外间屋，回躺到炕上，说，“睡吧，赶明儿我给你们做鸡肉吃！”
第二天母亲很早就起来了。我对母亲如何做鸡肉感到好奇，也跟着起来了。母亲先是烧开半锅水，把鸡毛全部褪下，然后开肠破肚，把鸡肚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出扔掉，只剩下心、肝、胃以及几个未长成形的鸡蛋，最后把爪子和鸡头剁下扔掉，就开始在案板上剔鸡肉，然后又“哒哒哒”地剁起来。
印象中，那只鸡母亲剁了很长时间。之后，在剁好的鸡肉里面掺了好多面粉，还有一些葱花和盐，在盆里反复搅拌了一会儿，开始用棉花籽炸制的黑油在锅里煎。当母亲把一小块儿和着面粉的鸡肉，放在热热的油锅里，“哧啦——”一声，随之冒出一股白白的烟气，顿时，一股奇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那种香味儿是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我翕动着鼻子，深深地吸着那香味儿。母亲看着我那副馋相，笑了，把刚刚煎熟的一块丸子放到一个碗里，递给我说：“馋小子，先尝一块儿吧！等会儿都做熟了一起吃。”随后又嘱咐道，“小心，别烫着！”
我顾不了刚出油锅的丸子有多烫，咬一口在嘴里，快速地来回倒着，边倒边嚼，边嚼边倒，虽然很烫，但我觉得奇香美味的鸡肉丸子，应该是天下最最好吃的食物了。尤其那种咀嚼的享受，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也难怪，那个年代，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一两次肉，平日里很难见到油腥。突然有一天能吃上油煎的鸡肉丸子，能不感到幸福和难忘吗？
那天早饭时，我和妹妹狼吞虎咽地吃着香喷喷的鸡肉丸子，母亲却不无哀怨地说了声：“唉，咱家只剩下五只母鸡了！”
我和妹妹都还沉浸在饱尝美味的幸福之中，对母亲的话根本没当回事。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回味那奇香美味的鸡肉丸子。母亲对鸡窝却特别留意起来，每晚都是亲自给鸡窝堵门，还要反复查看，恐有疏漏。
转过年来的春天，有一天晚上，屡犯我家的黄鼬再一次来到了我家。那次父亲在家。记得是个乍暖还寒的月夜，被鸡的叫声惊醒后，父亲飞一样追了出去。我分明听到了父亲的呵斥声、叫骂声，还听到了父亲开大门的声音。很快父亲回来了，他拎回了从黄鼬嘴里夺回的鸡。父亲说：“那黄鼬真灵巧，咬着鸡的脖子，愣是把鸡驮上了墙头。追出院外，那黄鼬慌不择路撞到了树上，结果嘴里的鸡掉了。我把鸡拿到手，那黄鼬还不死心，远远的看着。直到我大步朝它走过去，才灰溜溜逃了……”
父亲说得很轻松。我打心里佩服父亲的胆大、强壮。因为有父亲在家，我一点也没有害怕。
第二天早饭，我们依然吃的是母亲做的鸡肉丸子。我和妹妹就着棒子饼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丸子。父母却很少吃丸子，他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吃羊角葱蘸酱。可能是我吃丸子的样子太夸张了，父母看着我那饕餮相笑了。父亲说：“慢点吃，那么多，够你们吃的！”
我嘴里嚼着大块的丸子，含混不清地说道：“真好吃！要是天天吃丸子才好呢！”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小小的我盼着能够顿顿有此美味啊！哪知道，我的话音刚落，母亲的笑容消失了，脸色沉了下来。我不明白我的话错在了哪里，为什么惹得母亲不高兴了。这时，就听母亲幽幽说道：“唉，就知道鸡肉丸子好吃！可咱家能下蛋的鸡只有四只了，称盐、买醋、打酱油，还得给你买本、买笔、买橡皮，鸡都吃了，没蛋换钱了，还怎么过日子？”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悲戚、窘迫和无奈。
父亲说：“好了，什么日子都会过去的！赶夏天的时候咱多养点小鸡儿，照管好点，当年就能下蛋。那时候，还愁鸡蛋少了？还愁过日子？”
母亲点点头，但脸上依然挂满了忧愁。
从那以后，我依然对黄鼬怀有莫名的惧怕，也依然时常幻想着能吃一顿美味的鸡肉丸子，甚至几次在梦里对着一堆鸡肉丸子大块朵颐。但是，一想到吃鸡肉丸子，就似乎看到了母亲布满愁云的脸。
心里害怕黄鼬，但又隐隐地盼望着黄鼬能来我家造访一次，因为那就意味着能吃上鸡肉丸子了；心里渴望鸡肉丸子，但又不愿看到母亲那充满悲戚、窘迫和无奈的脸色。
这种难以述说的矛盾，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纠结着……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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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0条）
黄鼠狼，鸡肉丸子，童年的故事，难忘的年代！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读完细思，感觉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意味。
@祁俊清：哈哈，说的对呀！那时候生活条件太差，年幼的我既想吃鸡肉又怕见到母亲发愁的脸色！谢谢您的留评，祝好！
黄鼠狼挺好的，来一次便有你一顿美餐。[咧嘴笑]
@晓舟同志：哈哈，周老师见笑了！那时候年幼嘴馋，才会产生那样矛盾的心理！感谢您留评，遥祝秋安！
绘声绘色地描写，声情并茂，一幅幅画面次第展开，好生动，好鲜活，浓郁的乡土气，沁人心脾。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美评鼓励！把自己年幼嘴馋的糗事晒出，供大家一乐[微笑][微笑]恭祝秋安！
福兮祸兮，祸福相依。我以前从未见过黄鼠狼，今夏在动物园组织的夜游活动中，第一次看到。比鸡瘦小的身子居然能吃鸡，不可思意。
@轻品慢尝：黄鼠狼细长的个头，极为灵便，也狡猾多疑，其毛皮很珍贵。感谢您的留评，祝好！
因为黄鼠狼才能有鸡丸子吃，吃了鸡丸子又不忍看妈妈的忧郁，啊，那个纠结的童年，那个美味和悲戚交架的童年，那个害怕黄鼠狼又感激黄鼠狼的童年。很开心的看到你生动、细腻描绘了那再也不复返的童年。
@四格格：感谢您的美评！您读了开心，令我更加开心！遥祝秋安！
在我印象里，闹黄鼠粮是五六十年代的事，之后好像不多见了。
@2272 张英辅：您说的有道理，我经历的事就是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初期。谢谢留评！祝好！
黄鼠狼拖鸡时，鸡的那个叫声特别凄厉，听了让人害怕，小时候心都被吓得扑腾扑腾的。
@灿烂阳光：您说得很对，晚上，那声音瘆人，年龄小的会吓哭的！感谢您留评，祝好！
我们处在一个矛盾的世界里，大块朵颐吃鸡肉丸子，意味着母亲的愁容满面，意味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ch雪梅：感谢您留评，祝好！
旧时光里的故事，心酸又感人！
@皓月蓝空：感谢留评，遥祝秋安！
黄鼠狼偷鸡不可怕，可怕的是黄鼠狼迷糊人。八字软的人还是远离黄鼠狼好，一旦让黄鼠狼缠上就麻烦了。
@地质之花：哈哈，东北那边最相信黄皮子作妖了。感谢留评，祝好！
悄悄来到您的空间
静静欣赏您的家园
默默倾听您的故事
细细品味您的情感！
@风雨：感谢留评，祝好！
感觉不仅文章写得多姿多彩，而且，每条评论你都回复，好喜欢这样的作法。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称道！回复评论应该是起码的礼貌，人之常情，礼尚往来，不值得夸赞！祝好！
那年月的童年生活，就一个期盼，吃口肉，解解馋。百废待兴的年代哟，能咋办？无语……
@一池烟雨：所言极是！好在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谢谢您的美评，祝好！
在以前的农村，黄鼠狼和刺猬都被列入“仙家”系列，比较神秘，一般敬而远之。
读了文章，想起小时候，那时的日子真是太苦了。
@陌上梦落：所言极是，在我国北方，尤其是东北地区，黄鼠狼、蛇、刺猬等带有很浓的神秘色彩。那个年代确实苦了些，好在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感谢您留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