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良表哥去世快十五年了。
记得接到良表哥去世的消息时，是个初冬的午后。震惊之余，我迅速约上同在县城的表叔、表弟赶往乡下良表哥家。在良表哥建好仅两年的新屋里，停放着刚满54岁、正值英年的良表哥的灵床。灵床旁，跪着身穿孝衣的良表哥的一双儿女和其他子侄。当时，阴沉的天空中正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行过鞠躬礼后，良表哥的大哥，即我的大表哥，向我们讲述了良表哥去世的经过。大表哥说，从发病到去世只有七天时间，这期间马不停蹄地到过县医院，到过保定的医院，也到了天津的肿瘤医院，都怀疑是急性白血病，但都没有给出确切的定论，人就走了。
望着满天飞舞的白雪，听着孩子们悲切的哭声，想着良表哥历尽苦难、命途多舛的一生，我不禁潸然泪下……
一
良表哥是我三姑家的二儿子，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出生。他的苦难命运是从他9岁那年，也就是1964年的“四清”开始的。那时，他的父亲，即我的三姑父，因1961年春天的时候把生产队的一簸箕高粱糠弄回家的事，被人揭发，大队便把我三姑结婚时的陪嫁，包括躺柜、毡条、大挂镜等全部充了公。1961年正是“瓜菜代”时期，那时我的三姑父在生产队当保管员。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便征得当时的副队长同意，从生产队的饲料仓库里拎回了一簸箕高粱糠。运动开始后，老实、窝囊的三姑父成了坏典型，不但成了村里“四不清”的坏分子，而且家里值钱的东西全被没收。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一下子把我的三姑彻底击垮——她得了精神病！从那时起，一向要强、能干的我的三姑，便成了歇斯底里骂街、四处游走不定的疯子。
疯了的三姑，不再下地干活，不再操持家务，不再照顾家人，包括洗衣服、做饭、做针线，一概与她无关了。她整天不着家，总是高声叫骂着，东游西转，还时常走失。刚刚九岁的良表哥如同没娘的孩儿一样，跟着大哥一起上了几天小学，勉强能认几个字后，便辍学了。平日里，更多的时间是小哥俩四处讨饭吃。十岁那年的冬天，良表哥跟着大哥外出讨饭，赶上天下大雪，由于没有棉衣、棉鞋，被冻得昏了过去。幸亏被一户好心人家暂时收留。人家看着这哥俩太可怜，又管吃又管住，等身体缓过来后，还给了几件破衣服和一些吃的。在这家好心人的救助下，良表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他的两只脚的小脚趾却冻掉了。就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到了能当兵的年龄，在体检时便被刷了下来。
良表哥从十二岁便开始在生产队干活。虽然比大人干得一点不少，却只能挣到大人一半的工分。到十六岁，就开始当河工，每个挖河季都到。那时，当河工是农村最苦最累的活。只有那些家庭条件太差的人才会主动去干。就在那一年，大哥到北京八大处当兵去了。良表哥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既要抢着多干重活、累活，多挣工分，还要照看好弟弟妹妹。这期间，还要经常外出寻找走丢的母亲。一晃，在苦难的生活中熬到了二十多岁，该考虑婚事了。虽然良表哥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也算一表人才，但这样的家庭谁家的闺女敢来呀！良表哥二十八岁那年，经历了一场婚姻的骗局，被一个自称来自承德的女子骗走一千六百元。上世纪80年代初，一千六百元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啊！何况那一千六百元里，有一千元是向亲戚朋友借的。从那以后，良表哥变得沉默寡言了，每日里只是默默地干活……
良表哥命运的转机出现在1985年。
那一年的秋后，良表哥卖了刚刚收获的棉花和一些粮食，凑了几千元钱，只身到了云南。一个月后，他从云南带回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的表嫂。那一年，良表哥三十岁，带回的嫂子二十四岁。很快，这个云南女人便赢得了亲戚、乡邻的一致尊敬。她孝敬老人，对依然疯癫的婆婆没有丝毫地不敬，而且疼爱良表哥，对亲戚、对乡邻热情大方，有礼有节。尤其是能吃苦，会过日子的品格，更为人们所称道。第二年，他们生了儿子。又过了三年，他们又添了一个女儿。
良表哥由一个穷光棍，终于有了一个温馨的四口之家。从此，良表哥像换了一个人，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表嫂一起，精心哺育一双儿女，周到侍奉两位老人，不知疲倦地种地、做买卖挣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二
良表哥是一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人。平日里，我和良表哥接触得并不是很多，但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一件事发生在1978年的秋天。
那时候，我的母亲很想拥有一床铺在炕上保暖的羊毛毡条。积攒了几年，终于攒够了羊毛。听说良表哥会擀毡条，就顺便让人给良表哥捎了口信。第二天，良表哥便向生产队请了假，带着三四好友，拉着装有竹篾织成的箔和竹篾编成的拍子的小拉车，步行七里地到了我家。没有休息片刻，便开始干活。中午简单吃了点饭，又接着忙活。经过一天的紧张劳作，到近傍晚时分，毡条总算擀成了。良表哥带着几个同伴拾掇东西要走。母亲高低不同意，非要他们吃完晚饭再走。良表哥笑笑说：“二妗子，您就别拦着了，我们回到家正好赶上吃饭！”看我母亲执意不让走，又说，“二妗子，我是您外甥，这几个都是我的好哥们，您没必要觉得过意不去。想想那些年，您和我二舅为给我娘看病，搭了多少工夫、破费了多少钱粮啊！这些我无论如何是忘不了的！”就这样说着，愣是拉起小车，在暮色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良表哥所说的给娘看病的事，我是有印象的。大概是我五岁那年，即1968年的春天，我的三姑那时疯得正厉害。我的父亲便与母亲商量，要把我的三姑接到我家，请医生来给她看病。父亲对母亲说：“咱三姐太不幸了，也太可怜了，总不能看着她这么下去啊！得想办法给她治，万一能治好，她的下半辈子也不至于太凄惨。”轻轻叹口气，父亲接着说，“她家孩子多，条件还不如咱。咱卖棵树，再卖点粮食，请一个有点名气的先生来看！”于是，父亲把我的三姑接到了我家，又从三十里外的宋庄请来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老中医。那段时间，每日里就是给我的三姑扎针、熬汤药；我的母亲则每天三顿饭都变着样地做，尽最大努力使先生吃好喝好。经过近半个月的治疗，始终不见起色，无奈之下只得停止了进一步治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10年，却始终在良表哥心里装着。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1982年的秋天。那是我的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土地已经承包到户，我刚刚大学毕业。那个时候，我家没有耕地的牲口，缺少种地的用具，弟弟还很小，家里只有母亲和妹妹干活。我参加工作不久，便请假回家帮着收秋种麦。秋庄稼收回家后，正在为耕地种麦发愁的时候，良表哥套着牛车，拉着耕地的犁和耙，还有耩地的耧，来到了我家的地里。用了整整一天，把我家近五亩地耕完并全部种上了麦子。就在良表哥收拾起家什准备回家时，我的叔叔拦住了良表哥。叔叔一脸不满的神色，说：“外甥，明天你也得帮帮我啊！我的地也该耕种了！”
良表哥赶忙笑脸相迎，说：“哦，三舅啊！你家不是有牲口吗？”
叔叔把脸一沉：“有牲口，可我忙不过来！怎么，一样的关系你就两样对待？”
良表哥怔了怔，还是笑了，说：“三舅，我家的地也该耕种了。这样吧，明天我尽量来，即便我不能来，肯定会来人帮您！”
第二天，良表哥要耕种自家的地，便让他的父亲和妹妹到我的叔叔家帮工。没想到，叔叔见良表哥没到，便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把三姑父暴打一顿。六十多岁的三姑父瘫在地上求饶，表妹哭着跑回家里叫人。良表哥套着车把被叔叔打得不能动弹的三姑父拉回了家。
三姑父被叔叔打的事，我们是几天以后才知道的。母亲嘱咐我买了点心看望了三姑父……
三
接下来的那些年，良表哥的操心事一直没断过。先是给窝囊了一辈子的父亲送了终，接着又陆续给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成了家。对病情一直没有好转的疯娘，耐心周到地侍奉着。
那些年，良表哥都会在每年的八月节前带着水果、点心到我家看望我的母亲。他与我的母亲唠他家地里的收成，唠做买卖的收入，唠给他的母亲添了新衣服，也唠他那懂事的儿女。每次中秋节我回到家中，母亲就与我说起良表哥，说良表哥终究还是个有福的人，说良表哥日子过得很知足，很舒心……
时间到了2006年的秋天。一天，正在上班的我接到了良表哥打来的电话。他说：“表弟啊，有件事得求你办！你侄子快20岁了，到了说媳妇的时候了。我准备把房子翻盖了，计划盖五间，连配房得需用13万块砖。你是混官事的，认识的人多，砖你就给买吧！”顿了一下，又说，“表弟啊，盖房是大事，得花将近10万元。我底子薄你是知道的，买砖的钱你先给垫上，不用多久我就还你！”良表哥的语气充满了底气和自信。
2007年的春天，良表哥的新房建成了。
他没有食言，到了2008年的春节，他便拿出一万元还我，还说来年就把剩下的四千元全部给清。我笑了，说：“表哥要是用得着就接着用，我反正没用项。”他摇摇头说，已经用了一年了，这就很过意不去了。看他执意要还，我对他说：“那好吧，这一万我收了。但剩下的我不要了，就当你还清了。这样也算我为你盖房添了把力！”良表哥依然摇摇头，说：“兄弟，我肯定要还的！”
到了2009年春节，他真的要把剩余的钱还我。我跟他急了，说：“如果要还，那你以后什么事也不要再找我了。我们两个连兄弟也不是了！”看我发火了，他便不再坚持还钱了。
2009年的中秋节，我回家看望我的母亲。母亲又一次和我说起了良表哥。她说：“你良表哥八月十三又来看望我了。他总说他家盖房沾了你的大光。还说他已嘱咐了两个孩子要永远记住表叔的恩情！”母亲接着说，“你良表哥说儿子已说上了对象，就是邻村的，进入腊月就办喜事。”听到这里，我由衷地为良表哥感到高兴。我想，盖了新房，再把儿媳娶到家，以后良表哥该享福了！但随后，母亲叹口气又说，“唉，你良表哥真是不容易，都累得瘦成一条了！我嘱咐他别糟蹋了身子骨，得注意休息，增加点营养！他只是笑笑。”
不成想到良表哥那次看望我的母亲，竟成了永别。刚刚过了一个月，即2009年的11月2日，也就是农历的九月十六，良表哥便撒手人寰。
良表哥这个不幸的人，这个一辈子吃苦受罪却没有享受过一天好生活的人，这个再有半个多月就能见到娶到家的儿媳妇的人，就这样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的亲人，匆匆地走了……
办理了良表哥的后事，儿子的婚事也如期举行了。只是在缺少了良表哥的婚礼上，本应喜庆的气氛却有些许的悲情，甚至一些人还偷偷落下了眼泪。
那以后，每年的八月节前，良表哥的女人，也就是我的表嫂，都会带着儿子、儿媳到我家，看望我的母亲……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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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6条）
将良表哥的命运，心性，家庭细致入微，情景交融呈现，折射历史，岁月，人生的投影，令人感慨万千。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美评！良表哥这样的人生可怜、可叹，但命运如此，也只能一声叹息！
老师节哀，良表哥一路走好！
@祁俊清：谢谢！祝好！
人世中的人事，几多无奈，几多感慨，几多感怀！
@轻品慢尝：是啊，命运如此堪叹堪怜！感谢您留评！祝秋安！
写得细腻，感人，感动，难过
[难过][难过][难过][难过][难过]
@风雨：谢谢您能有共鸣！这样的人生令人唏嘘，我的表哥命运着实可叹！遥祝您安好！
良表哥的一生令人感慨！您的父母都是重情义的人！
@惑矣：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你写得很朴实，却很动情。良表哥人好，却命不好。也许是老天爷看他一生太累、太苦了，想让他早点安歇，在天堂好好享福，才让他走得匆忙吧。
@四格格：感谢您的美评！也许如您所言，上天可怜他在人间太苦，让他去天堂安歇。但愿天堂没有贫寒苦难！
那时节，“运动”一个接一个，无奈，无语…… 好在平民百姓亲情浓，还有些相互照应……[汗]
@一池烟雨：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一心想着别人，不顾自己的身体。一生坎坷曲折，懂得付出和感恩的良表哥，好人一生平安！
@ch雪梅：谢谢！祝好！
读完，一声叹息！那个“四清”，我们在读书时都参加过，在农民中找资本主义，找修正主义……阶级斗争扩大化就是从四清开始的。文中叙述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在困境中互相扶持，感染人的文字是有温度的，读完，我潸然泪下……
@李宗宾19481957：感谢先生的美评，那个不堪回首的时期您是亲历者，应该有更深刻的感受，确实给很多人带来了无妄之灾。现在想想，只能是一声叹息……您的留评鼓励令我感动，遥祝秋安！
每次看到 我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不知说什么，很痛！[难过][难过][难过][难过][难过]
@风雨：感谢您再一次阅读留评，良表哥的命运悲惨，也许是老天对他的不公，也许老天对他又格外垂怜才让他早早去天堂！
良表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他用一双勤劳的双手，撑起了一个家。在您的帮助下，盖起了新房，看到儿子找到了媳妇，也许在他离世时的不甘中会有一丝欣慰。
@诚厚：感谢您的美评！良表哥悲惨的命运令人唏嘘！其离世时，基本了却了心头的大事，算是有了些许的欣慰。再次感谢先生，顺颂秋祺！
深情讲述良哥的故事，良哥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皓月蓝空：感谢您的美评，迟复为歉！祝好！
有情有义的男人，一声叹息！
@陌上梦落：谢谢您的留评，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