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德哥拉斯说：“在清晨，要独处。”
我也这么认为，也是这么做的。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要更早一些。夜神把星光和清露酿成酒，注入黎明的酒杯，我贪享那最为甘冽芳醇的一杯。
熹微的晨光是用白露的珠玉坠月的碎钻灯盏的金砾串成的项链，散发着青草的香气。我勇猛地攫取，在手，抓牢，佩于项间。它冰冰凉凉，清清爽爽，晶晶亮亮，莹莹光光，镇着我的脑，辉着我的眸，熨贴我的心，凝注我的神。这时，我的脑路比秋月还要明，双瞳比秋水还要清。
这是一日的精华时段，比青春还要短暂。我舍不得用它来和面团、赶早市或闲步公园。
用它来读书方不负它。
我相信，毕德哥拉斯清晨独处的方式一定是，读书。
毕德哥拉斯是古希腊数学家，勾股定理的发现者，约出生于公元前580年，卒于公元前500年。
我，21世纪的现代人，在单位里，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的畸零人；在社会上，想来也是乳山县内朝中无二林野无双的非主流、独行侠。然而，却和两千多年前的外国人有相同的认知和生活方式。
我思索起人类文明进步或回退的问题。
[二]
2021年，我的流放生涯结束，从仓库迁调办公楼，任内销组业务员，兼苹果粉厂外销业务员。
离开办公楼整整八年。这八年间，新陈代谢，菜花半尽桃花开。始上楼，我的心，低抑而谦卑，怀着对新鲜血液的热望，对夭桃秾李的敬重。
我看到，我25、6岁时，模仿日本住友进口单证所设计的出口单证模板，仍像一只忠心耿耿的老犬，看家护院，吠敌扈主，威风不减当年。我的那套模板，这些年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白纸黑字，方格圆玺，越洋跨海，结汇创收，犹大效其力。
前几年，总部有位聪明的年轻人，熟谙Excel公式，在单证工作表间建立起一呼百应的联系，操作者尽可坐收事半功倍之效。
这是最大的变化。
如果说，过去，我的单证是一针一线的手工活儿；那么，如今，已经是瓦特蒸汽时代喷黑烟冒白气的机械化作业啦。
我愿意看到更多更大的变化。
[三]
古罗马有个政治家叫塞涅卡（曾是欧洲著名暴君尼禄的家庭教师），曾经说，他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希望拥有一方庭园，一个是坐在自己的庭园自由地读书。大意如此，一时间找不到原文。
身为罗马贵族的他得到一方庭园很难？此处存疑，按下不表。
单表21世纪的现代人，——跟塞涅卡有同样愿望清单的，大约不乏其人吧？不必说，我就是其中一个。
塞涅卡约出生于公元前4年，卒于公元65年。
相隔两千年的人，拥有相同的梦想。
两千年过去了，拥有自己的庭园，在自己的庭园里读书，仍然是很多人的梦。
又是一个进步或退步踏步的问题。
[四]
前度刘郎今又来。
案头工作纷纷繁繁，白日里找不出读书时间。我清早两点半起床，饿虎扑食般狂吞豪饮一气，这一天方没有白活。
办公楼仍是千年的沟渠，楼内空气是一沟绝望的水，水边昏睡着偷酒的花蚊子。
没有新鲜的血液，像绿色的青草汁一样清新如泉的清血，没有，一滴也没有。
去卫生间撒尿是放风时段。
洗完手，抬起头，镜子里赫然映出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一张泯然众人的脸，木木僵僵，呆呆板板。空调的暖风吹皱了面皮，日光灯逼走了脸颊的红晕。谁怜憔悴更凋零？人生几何？
[五]
2006年，在S市办事处，我认识了那个身躯凛凛仪表堂堂的大哥。时隔15年，我竟和他坐同一间办公室。我暗暗打量这个如今丰姿尽失风华全无的老哥，思忖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让一个昂藏美男子衰老得如此之速，如此之巨，如此彻底。
对着镜子的一刹那，我明白了。
我的脸，平平板板，死眉呆眼，放射出电脑液晶屏样青白的光，这不分明也是他的脸？
我和他对桌，他的脸日日映入我的眼。有一天，我的眼角滚下一滴泪，这张大脸盘顺势跳出，对我发号施令。我的泪水滚滚而下，大脸盘随之泡水涨发，渐渐覆盖我的脸。
他呼出的气息，有浓浓的老人味。我吸了，吞了，咽了，一张嘴，吐出冒着浓浓老人味儿的话来。
哎呀，我不要。
哎呀，我要做我自己。
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我大喊大叫，又哭又笑。
我拿香皂盒子把臭臭的镜子砸得粉碎。
一片碎玻璃割痛了我右手的食指，血从伤口涌出来，汩汩源源，如珠如泉。我张开泪眼，看到我的血，是绿色的，青草的颜色。
[六]
2022年，我回到仓库。
春天的早晨，风回小院庭芜绿。我编了一个草戒指环在指上，坐在院子里看书，书是老韩的，《进步的回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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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8条）
读书不少，文笔老辣！
@柳絮晗烟：没有，谈不上。
片金断玉，多是采掇人家的。
夜神把星光和清露酿成酒，注入黎明的酒杯，感觉文章处处都是诗一般的美丽！
@周旭才：不才，头一段还可以吧。
感谢到访。
这是意识流般的书写。[赞][赞][赞]
@轻品慢尝：我对“意识流”很好奇。曾借过意识流作品回家看，比如乔伊斯、福克纳、杜拉斯，奈何看不懂——有的压根儿不知所云，有的但觉莫名其妙。不知是翻译得不好，还是作品本身如此。
生活是海，我在海里游着。海滩有细沙、贝壳，也有浪花送来的废轮胎、破胶鞋；海里有鱼和水母，珊瑚和水草，也有暗礁、惊涛、巨齿鲨。
上得岸来，我想向人们讲述热带鱼丰富奇幻的色彩，海灵精怪赤红的眼锐利的螯，以及，沉舟侧畔天地苍茫，搏浪击鲨的风雨兼程……
张爱玲因为编故事写小说，亲戚好友得罪一个遍，谁都不和她来往了。我也吃过类似苦头。十年井绳，我学会了使用象征、意象、暗喻、打比方……
然而我知道，读者还是看不懂——我哪有张爱玲那两下子，只能写成这样了。
@轻品慢尝：“我也吃过类似苦头”——“我也有过类似遭际”，更好些。
给姐姐回复得晚，望谅。
读了好几遍，虽不明就里，但还是被优美而有些伤感的文字所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