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是一个矫情的小女子。她大气,有一技之长,是个能带领家庭奔向光明的女人。她是我们的老大,在婆婆家也是个主心骨人物。她有四个大小姑子,虽是农村妇女,可个个都能说会道,精明能干。但对姐姐那是言听计从,无比尊敬。这多半是因为姐姐看事深远,从不斤斤计较的缘故。
唯有一件事,姐姐放在心上几十年,时常就念叨念叨,或是叹息一声。那是一种遗憾,一种怅惘的自怜。
姐姐的遗憾是,不知自己的生日!
按说,姐姐是家里的老大,爸爸妈妈对于第一个孩子应该是十分重视,充满了新奇和爱意的。而且都是有文化的人,听起的名字“丽丽”就是娇宠有加,不像敷衍的样子。怎么会丢失了孩子如此重要的身份信息?
洪水!是那一场空前的华北大洪水,冲乱了一切。
姐姐出生于1963年的夏天。华北平原解放后有过几次大洪水。1963年这次是水量和过水面积最大的一次。姐姐的出生正与这次洪水不期而遇。当年妈妈早早就住到武城县城她的婶娘家,等待第一个孩子出生。这位姥姥是武城县一中的校长,当然也是有文化的人。而且医院的接生大夫也是自家人,是妈妈的小姑姑,受到过严格的医学院教育,是医院最好的产科医生。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隐隐担忧的就是连日不断的大雨。
如果像现在这样,某日某时开闸放水,那姐姐的生日也算有迹可循。可那时候,人们盯着时大时小扯不断的降雨,河道里渐渐上升的水线,大街上越来越深的泥泞,恐慌而忙乱。武城县城紧傍着南运河,滚滚的黄水就在人们头顶汇聚震颤。妈妈也不知是在医院呆了多长时间,就抱着姐姐被辗转送回她工作的村子。这个村子是一个高台,比较安全。因为姥姥家的宅子正在大街靠近河道的位置,河水溢出就是灭顶之灾。事实证明姥姥是明智的,因为洪水过后,她娘家陪送的这座青砖四合院大宅,被推平,扩进了大运河的堤坝之内。可见当时位置有多危险。
妈妈在一个叫做湖心寺的村子任教。那时候的村庄,有“月份牌”(日历)的人家寥寥无几。甚至妈妈一块手表,都时常被附近几个村的村干部借去开会。时间在那个时候只能是个大概。洪水来了,一片汪洋,绿色大平原沦为茫茫无际的泽国。都活着,日期真的不重要。爸爸很久以后才在泥泞里步行回家来,他所记得的是:他感冒了,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姐姐被吓得哭了一夜。
多年后,姐姐入团,问起生日。妈妈说:当年外面打雷闪电,风声雨声。人们慌慌张张出入,迷迷糊糊只听见门外有人说了个六月初十,不知是生之前还是生后。但肯定是阴历。妈妈竟然没有一点遗憾,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那座医院也在洪水中,所有的资料都一坨浆糊了。甚至整个县城也全体搬迁到远离河道的新城去了。到了高考入党需要准确信息的时候,姥姥和那位产科医生姑姥姥都已经老的只有摇头了。所以姐姐几乎每填一次表,都要嘟囔一次,就这样吧,六月十号吧。那语气幽幽的,弱弱的。
爸爸总是说些别的故事来缓解姐姐的情绪。比如他说,那年他在回家路上坐了人家一段小船,远远看到一棵露出水面的树,枝杈上缠了很多麻绳。船家老大爷说那都是长虫,蛇。Sha煞!爸爸模仿着老大爷的乡音。我听的一身鸡皮疙瘩,姐姐也只是浅浅一笑。
我们家无论老少,从来不过生日。连面条也不记得煮一碗,大家就这么淡淡而过。
退休后,填表申报之类的事少了,姐姐才不那么频繁的表达遗憾了!妈妈至死都想不起一点准确线索。
那次洪水,主要是海河流域南系,流经我们地界的滏阳河700里堤坝全线溃坍。天津往南,冀中冀南,我们这儿是华北最平坦的平原部分。大水毫无阻拦的肆意翻滚漫延,秋粮绝收,房屋倒塌无数,人员牲畜大量伤亡。
之后的三十多年,华北再没有洪水泛滥过。我们在这三十多年间出生长大,知道并非这些年没有暴雨大水,而且那时候降水比现在要多。我们更知道的是,所有的村庄秋收结束后,整整一个冬天,所有的劳动力都背上铺盖,扛着“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大旗,去挖河。顶风冒雪,背拉肩扛,用生命修建出一条条通畅的行洪河道,几十年奋斗不辍。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河渠支流遍布大平原,同时伴生的,还有无数的关节炎和腰肌劳损。华北平原得以风调雨顺、粮棉渐丰。
到了1996年,洪水再次开始隔些年肆虐一次,最近十年更是频繁。究其原因,不由令人叹息!当年那些前辈们拼了命挖通的河道,修建的大堤,保了平安,也麻痹了凡人的神经。如今被平整被美化被开发。一队人辛苦忙活一冬天筑起的河堤,挖掘机几下就给推平,取土,盖大楼,种经济作物——。那时候每个村子中央都有一两个蓄水的大水塘,柳影蛙鸣,鸭鹅悠游。现在都垫平盖上了房子。花砖红瓦,美则美矣,灾害来时,落花流水无情。
六十年前的那场洪灾,经历者多有记录。有位署名李现科的先生写的《忆六三年发大水》最为全面:雨殇六三年,倾盆整八天。漏室无锥地,磨坊水如帘。旱土皆已醉,掘坑自来泉。忽闻河决堤,汪洋到村前。高粱浮力水,黍棉沉不见。青蛇爬树梢,惊鸦绕枝旋。梦泽水草生,鱼虾逐其间。——
姐姐因此丢了生日,留下终身遗憾。多少人丢了性命,更是家人的切肤之痛。如今把握老百姓命运的人,岂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选稿:飞花如雪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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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7条)
李现科是谁啊?
@晓舟同志:不认识。这首诗正是反映那次洪灾,所以借来一用。
@惑矣:要注明。我来处理。
@晓舟同志:好的,麻烦你了!
你说的事情我记忆犹新,63年我们部队驻在河北故城机场,水涨起来时飞机是紧急起飞⺄走的,我们机务维修人员被困在了机场半个多月,后来还是划橡皮艇到德州坐上了火车回到大同机场。
@2272 张英辅:张老师原来是空军,请接受我们的敬意!俺正是故城人啊!我工作的时候,那里有我行的办事处,多次去查账啥的。80年代,机场好像是属于军校。我特别爱看周三的试飞演习。[赞][赞][赞][花][花][花]
不怕天災,就怕人祸。
@2272 张英辅:就怕不知深浅的毁坏开发。
非常有同感。我感到麻痹了神经是次要的,主要还是资本的掠夺,房地产的侵吞。破坏了前辈辛辛苦苦修起来的生命保护网。
其实姐姐的生日不难确定,阴历与阳历相差一个月,当时洪水时间可以查到具体几月几日到几月几日。我感到阴历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阳历的六月很少有大暴雨。
@地质之花:原来的时候没有资料,有了网络我也查过,六月初十,是公立七月底。正是大洪水来临的前夕。妈妈是在洪水来前,逃离武城县城的。
虽然遗憾,还好有你记挂这个遗憾!
@轻品慢尝:每每听见哪里有洪水,就想起姐姐的遗憾。
欣赏好小说,欣赏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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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风雨好!
灵犀佳作,娓娓道来,依依往事,直入人心。
@锦瑟黎燕:谢谢美评!
从姐姐的生日说到63年大洪水,再说到以后的海河治理,又说到如今的汪洋肆意,有情节,有故事,有情怀,有思考,一篇难得的好文!我们住在滏阳河上游,63年发大水,我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我们这里民间的说法是8月3日开始下大雨的,一直下了7天7夜。我还去桥头看过,记得河水是从桥面上流过的。
@邯郸常跃进:常老师晚上好!滏阳河与漳河在邯郸都在经过,全面溃坝,邯郸肯定也影响不小。先有上游大雨,然后下面溃坝,姐姐的生日看起来大约在七月底到八月十号之间。
和那些丢了性命的人相比,你姐姐的遗憾还是微不足道的。如今的官员可能都不知道六十年前的那回事。哪怕知道了可能也不知道“洪水猛如兽”不是说说的。
@难诉相思:是啊,年轻的官员们都是在好日子里出生长大,忧患大概就是怎么官场龙虎斗。忽视了战天斗地。
父母都记不清女儿的生日,这是罕见的,可见那场天灾是多么吓人。不纠结无法弥补的遗憾了,就认身份证吧。
@诚厚:在大灾难面前,有时候记忆真会错乱乃至丢失。能大人孩子保全,已是万幸。
那样的年代,能记住1963年就不错了,记不住生日很正常啊!63年,同龄人!
@鸣虫:那时候孩子多,确实有些记不住生日的情况。
你姐姐生日和我只差一天。当时记录时间不准确,现在肯定是准确的了。你母亲也是小学老师?不错不错。
@杨自记:原来杨大哥也是夏天生日!妈妈是老师,家里好多老师。
@惑矣:父亲是老师,母亲从南方到北方,说话有口音,后来就不干了。老师在石家庄吗?有机会在北京,我当向导或旅游时提建议。祝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