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眼力的渐弱，大块头书读得少了。碎片般的读读，碎片般的想想。反正不是学术探讨，抬抬杠子也无妨，只要看官不较真。
本文要抬的杠子，来自《南方周末》阅读版刊登的洋洋洒洒6000字左右的《美人名士以心不动为佳》。从文章旁征博引又爬罗剔抉看，作者王培军是一个学人。他在论证观点（文题所示）时，先拿金圣叹和钱钟书对《西厢记》中一支曲子的点评说事。
《西厢记：惊艳·元和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我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尽人调戏，亸（duo下垂）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这曲词前四句说张生第一次见到崔莺莺，眼花缭乱魂儿飞。后三句说崔莺莺，是香肩下垂（古代以削肩为美）的美人，她笑着拈花，落落大方的“尽人调戏”。金圣叹大赞“尽人调戏”一句。在《金圣叹批本西厢记》卷一中，有这样的点评：“尽人调戏者，天仙化人，目无下士，人自调戏，曾不知也。彼小家十五六女儿，初至门前，便解不可尽人调戏。于是如藏似闪，作尽丑态。”这里有个对比：小家女，自我设限，怕人调戏，躲躲闪闪忸怩作态；尽人调戏者，大家闺秀姿态也，自有定力，不畏他人目光。但钱钟书却大贬“尽人调戏”一句，他在《容安馆札记》中说：“措词太重，几类无耻”。理由是：女子以娇羞为贵，假如一点不避人，尽人平视饱看，那就太放诞了，即使倚门之娼亦未必肯这样。
我觉得金圣叹与钱钟书的点评，不在一个频道上。其一，对“调戏”一词的轻重理解不同。我查《辞海》词条，调戏：戏弄嘲谑，并以《晋书》为例，调戏常为调戏酒食而已，后才多指戏侮女子，有《红楼梦》为例。而《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用轻佻的言语举动戏弄妇女。可见这词的语意是逐步加重的。金圣叹没来得及点评《红楼梦》，在他那时，“调戏”的口味，没有现时代这么重，尽人调戏扯不上无耻。其二，着眼点有不同。金圣叹赞的是：女子落落大方，不扭捏作态，自有定力，所以能不畏人言，不惧人目。有点走自己的路，让人去看去说的味道。钱钟书恼的是：既不娇羞亦不自重，才会无耻到尽人调戏。金圣叹着眼的是美人的心不动，钱钟书着眼的是女子要矜持自重。金圣叹和钱钟书都才华横溢，也都擅长幽默与讽刺，但金逃逸规制，任性洒脱兼叛逆，行事往往大尺度，不惜用重词；钱骨子里是周正而有趣的学人，凡事都有尺度，试想他最贤最才的杨绛，能尽人调戏吗？对“调戏”一词自然反感。
再兜回心不动为佳的话题。美人、名士就以心不动为佳吗？我以为也不尽然。王培军对美人的心不动是这样解释的：“尽人，任由人也，以不知人之调戏故，亦不知人之调戏为调戏也。此其心眼俱高，所以为大家闺秀”。心眼具高是佳，但任由人也未必佳。民国才女冰心和林徽因，都自视才高，难以互赏。冰心曾写过一篇小说《太太的客厅》，有讽刺林徽因之嫌，而林徽因表面看起来不在意，任由人也，这是美人的心不动了吧。可是，她从山西考察古建筑回来时，托人给冰心送去一瓶山西老陈醋，其用意不言自明。林的送礼行动，昭示了她在意他人的讥讽，因而心动，这在意和心动就不佳了吗？在意了心动了，在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方式回应，虽说是心动，但未必就不佳。
古今名士的心不动，例证很多。《世说新语 · 雅量》中记载：谢安与人下棋，下了一会儿，有人送上他侄子谢玄的战地来信。看完信，他默然无言继续下棋。棋友问信上说战事如何？谢安答：“小儿辈大破贼。”（淝水之战，大破苻坚）说时他形色举止，不异于常。这就是所谓心不动，但这心不动为佳吗？也有人认为：这心不动是装腔作势。《晋书·谢安传》有记载：“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谢安下完棋，进了家门，欣喜若狂，足蹈得鞋底齿纹好像都翻折了。在棋局上不露声色，心似不动，回家后心、声色、行都动了，这心动没有不妥。给《资治通鉴》做注的胡三省，就为这心动做了辩护：“人臣以安社稷为悦者也，大敌压境，一战而破之，安得不喜乎？屐齿之折，亦非安之訾也。”喜而心动是应该的，哪怕失态也没错。谢安之前的心不动，是不让自己在那个场合喜形于色，显摆后辈的成就。这心不动也谈不上是装。回家了，卸掉了面具，喜形于色显心动，也是人之常情。心动还是心不动，是动佳还是不动佳，要视具体情况。
民国时期，也有名士心动与心不动的公案。文人之间多事，常常被误解被嘲讽。心不动，尽人误会和嘲讽很难。徐悲鸿和刘海粟年纪相仿，但徐曾在刘所办的美专短暂就读。徐成名后，不愿被人说自己出自刘门，刘偏偏常以此说事。两人就互相诋毁，刘说“有人才有名气，便欺蔑其启蒙老师。”徐说：“有人不过江湖骗子，住两天巴黎，留一头长发，挂块招牌，自诩大师。”他们做不到心不动，不愿尽人误会与嘲讽，就互怼了起来，将名士风度暂且搁在一边了。当然，一时的不佳心动，也会向心不动为佳发展，所谓尽释前嫌也。胡适和章士钊是新旧文化之争的论敌，在各自的阵地（刊物）上曾互怼过。这是可以理解的，论战时，岂能心不动，尽由人说。抛开论战的是非曲直，互相欣赏起来，就是另一番景象了。1925年，有人请客，他们两人都是被邀请的客人。两人在菜馆门前相遇，章士钊提议与胡适合影。后来，章在照片上题白话诗一首给胡适：“你姓胡，我姓章，/你讲什么新文学，/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你不攻来我不驳，双口并座，各有各的心肠，……/哈哈，/我写白话歪词送把你，/总算是老章投了降”。胡适也写一首旧体诗送章士钊：“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胡适和章士钊互赠的诗，不是肉麻的互相吹捧，是出于互相的妙赏，幽默得很。这是你高妙我也高妙的自信，你说过我什么，我不在意，这心不动佳也。
心动佳否，心不动佳否？
人是活物，心不仅是人言行的发动机，更是人七情六欲的储藏室。哀莫大于心死，死了七情六欲，死了心动的由头，心如槁木了，心才不动呢。这样的心不动不为佳。先有心动，然后有心不动，在心动的前提下，达到心不动的境界，这动与不动都为佳。孔子推崇柳下惠坐怀不乱，那是坐怀在先，不乱在后。坐是动词，坐怀约等于心动，心都不动，哪有乱不乱的事。面对他人，尤其是他人的讥讽嘲笑，在意而心动是自然的，佳否就看如何动，然后再看能否达到心不动的境界。谢安的心动与心不动，由场合而定；林徽因的心动与心不动由时机和方式而定。胡适和章士钊的心动与心不动，还和对事情的认知相关。论战初始，新旧文化壁垒分明，论着论着发现壁垒没那么分明，双方都不太较真了，彼此就心不动为佳了，这才有了照片题诗词的佳话。
面对情色、名利，在意而心动也是自然的 ，它关乎人的欲望满足和生存质量 。一直都有什么什么是身外之物的说道，身内身外何以划分，有点难 。情色、名利完全是身外吗？不好说。古人很有智慧，能就把这个内外之分与轻重之分结合起来。“内重则可以胜外之轻，得深则可以见诱之小。” （宋·程颢） 就是说自己有内重，就能在非分的情色、名利面前心不动。这个心不动自然为佳了。
可是怎样让自己内重呢？去修炼吧！
（引用例证来自：刘仰东编著《去趟民国：私人生活》； 刘义庆《世说新语》）
（选稿：飞花如雪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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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8条）
碎片般的读读，碎片般的想想。
适合银发者，点点滴滴，也在心头。
名利场上心不动，洁身自爱才好。
@阳光笙箫支剑笙：名利场上心不动，洁身自爱才好。说得好！
难得一见的好文章，只有做真学问的人才写得出啊。佩服！
拜读之后说点感想：心动是本能，心不动是境界。如果境界未到而作心不动之态，则是一种克制伪装。不知这样理解可对？
@晓舟同志：您的过奖，实不敢当！谢谢！非常认同您的看法！
这样的文章很耐读，欣赏了！
@鸣虫：谢谢美言！谢谢鼓励！顺致下安！
精美佳作，文脉丰厚，信手拈来，洋洋洒洒，颇有格局，直入人心。
@锦瑟黎燕：大姐过奖了，无论是格局还是文辞，跟您没法比呀！[微笑][微笑][微笑]
心动时心动，这是天性；不该心动时则不心动，这是自律。
@四格格：谢谢！您的点评很有哲理呀！
这样的精品佳作，谈古论今，如数家珍，极具哲思禅意，是卯酉河的一道靓丽风景线。
动不动心，老师说是抬杠，实际是做学问。您的文章庞征博引，深入浅出，令人佩服！
@邯郸常跃进：谢谢您抬举，谈不上做学问，只是有感而发。
老师的此文很有哲理，善、恶一念间，最终人的认知、品德、素养决定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赞][赞][赞]
@碧宇流云：谢谢评点，做人有分寸罪重要。
朋友是做学问之人，难得这样去分析名人古人对作品的理解鉴赏。心动和心不动，到底哪个佳，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该心动的时候不动显得无情，面对名利和各种诱惑一定要心不动。
@豫莲芳草：谢你抬举我，谈不上做学问，有感而发也。
我的这本《西厢记》是中华书局指掌文库本，王春晓和张燕瑾评注，对“调戏”的解释是“张生因极端爱慕而情随目视、神魂颠倒”。若依钱锺书先生的理解，用“调戏”这个词语与作家精心塑造莺莺形象的苦心有悖。
写得真好。我写不好议论文。
@莺：你的理解和解释，我完全同意。
人是活物，心不仅是言行的发动机，更是七情六欲的储藏室。定义了人与“动物”的区别。人，不仅有情有义，而且还能用双手创造财富，改变世界。
@朝山暮寺55：谢谢到访！谢谢评点！
“自有定力，所以能不畏人言，不惧人目。有点走自己的路，让人去看去说的味道。”支持送上！[赞][赞][赞][赞][赞]
@风雨：谢谢到访！谢谢支持！
妙！妙！妙！碎读片想，始终围绕一个主题，用故事阐述得合情合理、入木三分，是真做学问的。心动是人性，何时动、如何动是智慧，不该动的不动是自律。算是读后感。
@诚厚：多谢抬举！多谢美誉！也谢你读后有感。[微笑][微笑][微笑]
拜读，欣赏！耐读，赞赏！！
@阿诚56027：谢谢美言！
美文欣赏！心动、心不动，分对象、场景、不同时间段吧。
@难诉相思：多谢！多谢！
人是活的，心一定会动；只是何时心动为佳，何时心不动为佳，正如你说的，去修炼吧。
人非草木，岂可无情？心念、心动人之常情。然，凡事皆有分寸，能把握分寸者，方为上人。
@清河君：此言不虚，极是，极是！
修心是一生的事情，佩服博主的境界！
文笔绝美精彩纷呈，点赞武神天下，慢慢百度有利，细细收获满仓。
深刻，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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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动、心不动。一种境界即修身养性。文人相轻，也很幽默。好文章！
在阅读快餐化的今天，老师通过阅读《美人名士以心不动为佳》一文能写出这样的佳作，实在令人佩服。
心，动与不动是相对的。所谓的不动，大多是谢安这样的吧，心动而不露声色，毕竟“曾经沧海”的人太少了。不动心，顶多属于定力非凡罢了。
老师碎片化的阅读，却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说明您才是“心止如水”，潜心做学问的人。
碎片般的读读，碎片般的想想，碎片般的写写。欣赏高水准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