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圆满
一
山门是木制板门,两扇对开,灰暗、破旧,就像一个乞丐没有扣好布襻的对襟大褂;院墙是石头砌成的,抹过的三合泥已经被长年的雨水浇得如染了茶垢与酱油一样,赭一块,褐一块,脏兮兮的;院墙上那一溜黛色小瓦和瓦当,也被年月揭了好些窟窿,短短的椽子,也有些腐朽了。几棵古树,说不出它们的名字,有的扭扭曲曲,如蟠龙互绕,有的笔挺高耸,直参云天,有的形如华盖,荫蔽着一大片石板地。
山门里面,是一处多年没有修葺的寺院。寺院的规模不能说小,陈设也还齐全,每尊佛像也都摆着各不相同的姿势,面露各不相同的神情,但因长期没有维护和擦拭,整体感觉,塑像像经历了一场扬沙天气,个个灰头土脸的。这寺院,被人们怠慢了。
不见香客来供奉,自然少了热闹,不见沙弥作功课,自然缺了寺院的生气,只有一个身穿泛白的浅灰色对襟褂子的汉子在打扫院子,表明这里还有人在,还有人在这里看管着寺院。
汉子约四十多岁,面相黝黑,虽有一米七几的身材,但体格却并不壮实,他的目光总是不离他正扫着的地面,他的神色就如这瓢零的落叶一样,暗淡,没有光泽。细看他的双眼似乎有些不太对称,一只上眼眼皮好像有点伤痕,印痕虽不很大,但它却改变了眼睛原有的形状,成了那种三角眼;另一只眼睛正常,但眼白略多,却不如那三角眼传神,因此,看人时给人怪怪的感觉,若说是专注地看人,却又有给人一种目光不经意,似有侧目看人的感觉,说是不专注,那只三角眼又有给人以锋芒。所以,给人怪怪的印象。
汉子身形有些消瘦,面色灰暗,少了些血色,鼻翼纹、嘴角纹、抬头纹都很深,神情木木的,初看,貌似泥塑大师做成的底层人脸雕像,让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汉子的身世与遭际,他,不可能是寺院里的正式成员。
“吱呀!”的一声,山门被推开了一些,进来一个老者,后面跟着一个青年,老者身着打了补丁的袈裟,手里拿着一个蜡黄纸信封;青年人也身着黄裱纸色的短装和尚行头,手里提着木制提盒,是那种饭馆给食客送饭的专用提盒。
老者走近汉子,说:“我们去镇里反映了情况,镇里的意见是寺院不增加人手,民宗部门和城建部门没把我们寺院纳入重新开发利用的规划,所以,我们也就没有新增人员的编制,你的身份证和你的个人文字资料我还给你,你住两天后,另作打算吧,我算尽力了!”
青年小伙子说:“师傅特意进小食店化缘了一些斋饭,我们在一起用了,也算是为你饯行了。你的到来,师傅是上心了的,他下山跑了好几个地方,民政局,民宗局,劳动局,镇政府,都去了,但都不给指标,说我们这寺院迟早得关门,若要招人守院,只能自己想办法,你是知道的,我们这寺院靠香火营生,靠化缘生存,现在这种光景,我和师傅的生存都难以维继,就不说增加佛门外的人来守院了,这点,你应该是明白的。”
师傅脸色很沉重,他把手搭在汉子的肩上,轻声说道:“让你走,不是我的心意,我没有能力让你们在我这里待着,因为人是要吃饭的,我们不生产粮食,我们没有薪金,我们靠香火生存,这里的现状,你也看到了,寺院不维修,终有一天会坍蹋,地方上不支持,我一介老朽毫无办法,你还年轻,回老家去,或到其他地方去,也许那里的生存状态要比我们这里强。”
汉子面呈愧色,深深地向老者行了一个鞠躬礼,说道:“麻烦师傅了,我今天做完活后,请允许我再住一个晚上,我明天就离开。”他双手接过身份证装进上衣荷包里,谦卑的再次行了鞠躬礼,顺手又拿起扫帚,接着扫地去了。
二
汉子名叫薛运祥,九峰山下的薛家湾人。薛家湾,虽算不上那种穷山恶水,但绝不是膏腴之地,一片片岩坷垃旱田像狗舌条一样晒在山的皱褶里,几处成整块的当家田也镶嵌在山坳坳中。村里通向县里主干道的路,虽然大伙凑份子钱加宽了一些,还抹了水泥,但也只是单行道,这山里的运输,如拉货拉人,主要是靠摩托、三轮车,手扶拖拉机。
薛运祥家,只几间干打垒的土坯屋,住着全家老小八口人,除了父母,兄弟中,他是老大,两个弟弟都是成了家的。两个弟弟、加两个弟媳还有侄儿,都住在同一栋屋里。他因相貌的原因,还有性情的原因,始终说不上对象,到四十几了,还单身一人。父母兄弟为他着急,也托人到处牵线搭桥,把对象的标准降到不瘫不瘸,四十左右,二婚都可以,但到后来,希望都成了泡影,他自己反而不急,光棍,在这九峰山上,在这薛家湾,多的是。
父母住在房子的西头,单独生火做饭,两个弟弟住在堂屋两边,也各自起了炉灶,他住在房子的最东头,也在屋门口的过道上设了锅台。
这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摆满了从田里收回来的东西,还有日常用的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件,每拿一脚开步,都要计算着,否则会跘倒各种东西,弄得叮咚作响,还动不了步子。这还不算什么,每每晚上洗澡后上床休息,那夜里叫唤的鸟,喊着“苦喔!苦喔!”夜里乱窜的猫,撕心裂肺地比赛似的嘶叫,还有家里木板床“吱嘎吱嘎”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他翻来复去的在床上打滚,这怎么能让人入睡。他从电视上看到很多寺庙里的那些和尚,没有结婚,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俗事,自由自在,还能住在古色古香的寺庙里,他很羡慕,即使有劳作,那也只是每天做做功课、念念经佛、练练武术,或者出山化缘,那种生活他在梦中都叨念过好多回,因此,他下决心,出去闯闯,别人去深圳、去东莞打工,他便想去寻一处寺庙当和尚去。
他走了好多的时日,前一两个月里,他是到处游山玩水,这游山玩水的开资他是有准备的,当年,他也跟着本地的一帮小伙出门做副业,什么事都做过,重的活如栽水泥柱子电线杆,轻的如和沙浆,提灰桶,远的如去泰山当背脚工,去云南架桥,反正自己挣钱能糊自己的嘴,几年下来,银行卡里多少存了一些钱,现在想开了,先恭恭敬敬的做一回旅行者。一两个月的游山玩水,玩得有些腻了,也就那么回事,自家的九峰山,比这山水一点也不差,不玩了。最后决定找寺庙去,可是,人家正宗的大型寺院,招人有着严格的要求,不是佛学院毕业的不收;小一些的寺庙,有香火人气的寺庙,人家招收的是有文化,会经营,且能独当一面的人,自己无特长,那就找低级的活做,但是,做小工打零杂还得有内部人士打过招乎,才进得去。他一个外地人,无文化,相貌也让人觉得没有亲和力,找了好几个地方,人家都没相中他。最后,他才来到这座尚未完全开发的寺院里,本想做一个和尚的,万一不行,也可以求其次。
薛运祥来到寺院后,拜见了拄持师傅,那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老人和善,对人有同情心,当薛运祥对他说了想留下做杂工的想法后,拄持师傅便答应留下他,这偌大一个寺院,每天走一遭,开一下门,通一下风,扫一遍地,也是要个硬劳动力才能吃得消的,自己的那个年轻小跟班,虽然跟了自己多年,寺里的事,由他经管,但寺里的杂事,还真要一个人独立担当才行,所以,师傅也就答应去帮他跑编制,跑那种让他能进入正式工作人员指标的事。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他在着寺院里每天天一亮便开山门,先是出门在下山的石阶上踱会儿步,再回来用早膳,早膳后,开始扫院子,前院后院场坝大,一扫就是大半天。佛堂里,他一个人不敢妄动,即使有时想去给佛像擦擦灰尘,但还是怕扰了寺里的清静,坏了寺里的规矩,更怕弄坏了佛像和其他贵重的设施,放牛娃赔不起牯牛。偶尔给案几洗洗污垢,也是小心再小心,生怕弄坏了那些已经破旧的案几和凳垫。眼睁睁看着厅堂里有好多可以做的事,但不敢去做。
今天师傅回来给他交了底,他也就死了心,这当和尚的梦算是难圆了,接下来他盘算着该去哪里?
夜里,他拨通了早年去山西挖煤的一个同乡人的电话,想到山西投奔这老乡去,当年这个老乡,也曾经是个小有能耐的人,在本村也有一声召唤,就有很多跟在他屁股后走的,去山西挖煤,就带走了十几个人,据说,现在他也不下井了,在井外管着一班人。老乡回他电话说:“你来吧!我与矿上的老板很熟,你来了,我给你推荐一下,希望能给你安排个井外工干干。”
“那就谢谢你了,我这就坐火车过来,来了,少不了给你添麻烦,但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我会报答你的。”薛运祥在电话里,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先表示自己的基本的态度。
薛运祥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下意识地在山门旁的墙上用木炭写了一行字“薛运祥来过”,接下来,他去向拄持师傅与小青年告别,还留了小青年的电话,说是假如寺院哪年开发利用要招人,就给他打电话,小青年点了头,说:“那可能是猴年马月的事,你可要等得。”
三
薛运祥离开寺院后,按照老乡提供的地址,一路火车、长途客运车,短途公交车,寻寻觅觅,第三天才到煤矿矿场。这里不是大型国营煤矿场,而是小型私营煤矿场。
下车后,眼前是一溜砖瓦结构的简易工棚,应该是挖煤工人生活起居的地方,走近了细看,那门牌上还注明了“食堂”、“洗澡间”、“公共厕所”,这里的设施虽简陋,也还齐全。与曾经待过的寺院相比,这里的环境简直无法去说,但这里至少可以安身,混口饭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一边观察这里的基本住宿条件,一边给老乡打电话。老乡从最西头的房子里出来,两人相见,先是惊讶对方的变化。在薛运祥的眼里,老乡似乎比先前胖了,大肚腩鼓鼓的,把那条西裤的门脸都撑得露出了扣子;红润的脸膛,绽出了些微的意气来。薛运祥只知道他是煤矿里的小领班,在他那个薛家湾,算得上是个小暴发户,家有小洋楼,婆娘有小汽车,够风光的。在这小煤矿,究竟有多大的气场,也不蛮清楚,反正那天晚上在电话里的口气,在这煤矿里,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应该很牛。
老乡叫关业望,也是四十几的人,多年在外混,很会来事,被煤矿里的老板委以带班的重任,所以,他在这里,说得上话。关业望握着薛运祥的手说:“你来煤矿的事,我跟分管人事的蔡晓明说了的,他说让你先熟悉一下情况,再给你分事做,若想工资高些的话,只有下井采煤,下井工作苦是苦点,收入会高一些,若怕自己体力吃不消,井外工作的收入会低很多,等你考虑好了,再签劳动合同。”
“你不是说已经帮我找了个在井外的活干的吗?”薛运祥望着关业成,三角眼流露出疑惑的光,他不知道来这里做事,怎么还有手续要办,还要签合同,够麻烦的。
“是的啊!我答应的事,不会食言的。”关业望看薛运祥的脸色有了疑惑的神色,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硬硬地回答道。
“我初来乍到,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我就全依靠你了,你说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吧!”看到关业望脸色变了,薛运祥知道自己的话没说好,本来自己是来求人的,自己是处在被动的位置上,说话语气应该是请求,要谦和,说得硬硬的,人家当然会不高兴,说话的言辞不当,更会把事情弄砸,自己真他妈的不会做人,“这样,你牵头,帮忙找个地方,炒几个菜,把你上面的头头请来,我们小聚一下,虽然我是来找工作做的,手头也不宽余,但我知道怎么做人,就麻烦你了!”
“其实你是不必这么客气的,但你一番好意,我领了,下午六点,就在食堂小餐厅里聚,四五个人,不必搞得很张扬。”关业望眼角微微挑动,脸色有了微微的变化,“现在还早,我给你找个房间先住下,你买点生活用品,再休息一下,下午五点过后,我喊你。”
两人把住处安排好了,关业望也就出去了,薛运祥靠在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考晚饭时,怎么与这里的头面人物交谈,自己一个乡巴佬,说话没水平,得罪了煤矿里的有话语权的人,自己以后就会处处被穿小鞋,处处寸步难行,在那个薛家湾,他是领教过的。
薛运祥在床上不知不觉眯着了,突然听到好像是床下有震动的声音,很闷,也很响,其他在房间休息的人,喊着“出拐了!出拐了!”
这时是还只下午三点钟,门外的人杂乱地往外跑,脚步声很重,薛运祥走出门,问前面跑着的人:“出什么事了?”
“瓦斯爆炸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
“凭经验,地下的瓦斯爆炸,声音沉闷,有震动。”
出了门,外面的工人都露出焦虑的神情,朝井口跑去,有几个工人已经戴好了安全帽,有的还戴了防毒面具。薛运祥四处找关业望,但是好一会儿都没看到。场子上人很多,好像没有什么头绪,说是人们乱了方寸一点也不错。
井口的升降机在运行,几个戴了安全帽,戴了防毒面具的人下了井,其他人在井口伸着脑壳干望着,大家都焦愁不安,有的甚至哭出了声,并且身子在发颤。薛运祥没有经历过瓦斯爆炸这种矿难,但他知道,这种矿难,是会死人的。于是,他身上像触电了一样一阵发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跟那个身体发颤的人一样,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了起来。薛运祥还没与矿上签合同,还没与矿上的头头的打第一次交道,他还完全没把身份证交给矿上,他和矿上还没发生任何关系,说好今天下午六点与矿里的头头聚一聚的,看来那也是聚不拢了的。矿场出了人命关天的事,大家要处理那么多事,人家焦头烂额的,谁管你个新来的,况且,就算是三五天,七八天,也没人会在意你薛运祥的存在。唉!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在这里等下一次瓦斯暴炸吗!在这里做事,太没安全感了。
想到这里,薛运祥只好自认倒楣,给关业望写了一张留言条,起身返回住处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悄悄地从原路溜走了。
四
九峰山薛家湾,这里正在改修公路,县公路局要把原来从小镇到县城的弯弯曲曲的公路改成直线路,并把原来的双车道加宽成四车道。
路要从薛家湾过,薛家湾原来的单车道,要拓宽,工程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薛运祥在镇上下了车,回湾薛家湾的路被临时封了,只定时开通单边行道,原先的水泥路面挖去了半边,还挖成了大坑小坑,旁边的排水沟填了,有的路段在向外打垱修驳岸,有的路段是朝里凿山,路面是比先前是宽了些,却还没弄平整。薛运祥只得走小路回家,
差不多走了小半天,终于到家了。这薛家湾,变化真大,而家里发生变化却是更大。
大弟薛运强建了房子,砖木结构,两层瓦房。但土坯老房他们还占着没腾出来,门上还挂着锁。二弟薛运灿和弟媳出门打工去了,门上也挂着一把锁。原来擁挤的有着六个房间的房子,现在只父母住着。父母不仅要看管三个儿子的房屋,还经营着他们自己、还有老大、老三共三个户头的那几块薄地,守着算是赖以生存那点家底。
薛运祥放下行李,环顾四周,先是一阵茫然无措,然后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转悠,见了父母,父母的身形比先前更加佝偻,面容更加憔悴,三人见面没有寒暄,都只是冷冷的对视了一眼,父母又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去了。薛运祥拿起一个无把的杯子倒了一杯热水喝了,默默地走过堂屋,再走进自己的小屋,小屋里隐隐地发出一种气味,应该是地面潮湿发霉的气味,他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自己的家。于是,他转身出去,没有目标的朝屋外走去,这里挨着新修的公路,公路那边十米开外的地方,是自己的田,还好,田没有损坏,三亩左右的小埫田里还种着苞谷,虽是快到收获季节了,但那苞谷杆上的苞谷坨也跟自己一样很不争气,似乎回到过去老品种“野鸡啄”的样本上去了。尽管如此,薛运祥终于有了点小开心,毕竟田还占着,比撂荒强多了,若是撂荒了,那今年颗粒无收,自己出去了几个月,半点收获也没有,若是地里绝收,那真没脸见人了!还好,父母竟然把地种了,至少今年多少会有点收成。
薛运祥路过大弟的新屋,心里想着,到底大弟最有出息,不仅建了房子,还贷款买了货运卡车,在镇子上跑运输。本想进屋看看的,但看到弟媳从屋里出来,脸色很不好看,就停了脚步。
薛运祥说了声:“在家呀!”
弟媳邵美玲说:“你回来啦!你那个弟弟,买了车,已经不顾家了,家里地里所有的事,他全然不管,要累死我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薛运祥觉得弟媳不是原来的弟媳了,待人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来住在一起的时候,与家人说话轻言细语,客客气气的,现在,见面说话如点了火药,冲得厉害。
薛远祥对弟媳邵美玲说:“运强买了车,跑运输,自然待在家里的时间会少一些,要挣钱还贷款,要供孩子读书,要供家里的开销,不苦一些怎么行!家里自然要全靠你了!”
“不跟你说,你不在家,他的事你不知道。”弟媳恨恨地说了一句,扭头到地里去了。
薛运祥回到老土坯屋,问母亲:“老二和他媳妇怎么啦?今天他媳妇说话怎么那么大的火气!”
母亲摇着头说:“运强不管家,怪不得他媳妇有怨气。”
“怎么回事?”
“运强买了车,要还贷款,自然落到家里的钱就少,他媳妇要钱买东西,你弟说手头没活钱,拿不出来,这就闹出来矛盾,还有,你弟有时半夜才到家里,本想吃口热饭,喝口热茶,洗个热水澡的,但他媳妇以丈夫不尽丈夫的责任为由,懒得半夜起来给他做饭,热水,泡茶,一次两次也就算了,长时间这样,你弟受不了,动了粗,打了人,现在你弟媳正在气头上。”
“这个运强,怎么越来越粗野了。”薛运祥说。
“什么叫越来越粗野,他一直就这么粗野,两口子这样,兄弟之间这样,父子之间也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说。
“一门心思都只顾自己,只想挣钱的事,一家人没得个分工,没得个商量,你该干什么,我该干什么,都弄不明白,怪谁呢!”这是薛家老父亲薛大贵在说话。
“整天忙着跑运输,心里想的都是挣钱的事,哪里像你闲得无事,有时间去想家里人的分工!要是都有心眼对每件事思前想后,哪里会出这等事!”母亲给了老头一个呛白。
“一家人,男的在外挣钱,女的在家主持家务,这是基本的分工,男人辛苦一天了,饿着肚子回来,家里冷锅冷灶,不生气才怪!”老头说。
“你总是有理,你儿子跑生意是事,难道你媳妇在家做的事不叫事!田里的活丢不得,家里的猪、牛、羊、鸡,都叫人抓不开胡,一日三餐也要会过日子的才会支派好,你那二媳妇,也只有两只手,你还说她没整明白,到底谁没整明白?”母亲又把父亲的话怼了回去。
“好了,俩们别吵了,人家的家庭矛盾没解决,自己家里又斗起来了,真是!”薛运祥站起来说了一句话,没好气地走出了家门。自己的父母,他是清楚的,一辈子就是这么争争吵吵过来的,若是有半天不争吵,那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父母的事,作为儿子,不好多嘴,只好躲开些,免得都难堪。
五
薛运祥从后门走向屋后的菜园子,自己的菜地里有几根南瓜藤四处漫延着,南瓜叶子无精打采的,几个只有排球大的半老不熟的瓜,懒懒地睡在草丛中;菜地里还有几株苞谷梗子歪七竖八的立着,苞谷坨早被人下走了;菜地边上,几根辣椒也早已枯黄,唯独不须要人经管的韮菜,还倔犟地生长着,露出了些微的生气。
几个月不在家里,这菜园子没人打理,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父母亲帮他把成整片的大田种了苞谷,那是因为知道一户人家的当家田是不能撂荒的,至于菜地,临时荒芜了,也没多大关系,它是种田人家里的附属物,调剂品,茶余饭后,随时都可以去打理一下,纯属一个消闲的地方,收获点小菜而已,与大田相比,这菜田次要多了。薛运祥漫不经心地走着看着,眼睛有点湿湿的感觉,这菜地,就像他本人一样,在这个世界纯属多余,无人理睬,无人关照,荒芜杂乱,已经处在自生自灭的境地,它或者是他,都须要用时间来慢慢安抚或打理。
菜园子上面几米的地方,是自己的柴山,那是分家时,分给自己的全部山林,作为柴山,自然什么样的树都有,椿树、栗树、枫树、栎树、桦树、苟树、桑树、还有野梁棵子等说不出名的灌木杂树,里面最值钱的是那几十根杉树,还有松树。这杉树,自己把他蓄得也有了水桶那么粗了,这是自己准备过几年砍了做寿木用的材料。今年出门之前,大弟薛运强说要砍几根盖屋用,说用它作门框和顶板,再就是做房檩和椽搁,为此,与大弟争吵了几句,说各自都分有柴山,都有自己山林,怎么可以到别人山上砍树造屋的呢!最后父母亲从中劝解调和,说这山当初是全家人的山,山上重要的木材,大家都有份,都应该分享一点,砍几根杉树作造屋的材料,当然是可以的,父母明显有偏袒老二的心思,薛运祥心里很不舒服,但是,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多说无益,他们要怎么操作,自己干预不了,随他们去。于是,他这才作出决定走出去,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回来了,林子里那些大一些的杉树砍了二十多根,自己原本想砍了做寿木的那几根水桶粗的杉树都没了,他觉得自己太亏了,本来闷气上头,血压会特别的高,但是,终于没发作,两个弟兄不在家,有话无处说,父母虽然在家,但父母也为他做了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与父母发一通火,大可不必,最后,他只好把想发泄出来的怨气憋了回去。
就这样,薛运祥又把家里的旧物件整理了一番,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该生火做饭了,又去涮了锅,日子要过下去。
不知不觉,个把月一晃而过。
这一天,薛运祥出门上公路,路上遇到公路局勘探队的人, 正站在他的当家田旁边用仪器测量这苞谷地的面积的与地形。薛运祥有些好奇,走上前去问:“你们测量我这块地干什么?要征收吗?”
“我们正想打听这块地的主人是谁,你来了正好,我们就商量一下,先借你的地用一下,至于以后征不征收,那是政府的统筹计划,我们上前与土地的主人商量的是,你把这块地出租给我们工程队,每年给你一定数量的租钱。因为这里将是这条新加宽的县级主干道的原材料存放点:既有工具的存放室,还有沙石料的堆放点。你的这一片土地,我们都会占用的,你若同意,我们明天就可以签个协议,以后,工路加宽和硬化工程完成了,是不是还继续征用,那就看整体情况而定,估计以后还会作公路维修用料的基地,反正每年会给你租钱的。”勘测队里这个说话的,是个方脸大汉,估计他就是这公路加宽工程的负责人。
勘察队一个年青人对薛运祥说:“这位是公路局里的张主任,负责这段工程的。”
“喔!张主任你好!”薛运祥上前去握张主任的手。接着说,“我这块种着苞谷的田,有三亩左右,它是我的当家田,我的吃喝用度,都靠它了,你们一年能出多少租钱?”
“这个可以评估的,至少是你粮食收入的几倍,不会让你吃亏的!”张主任说。
“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就指望这块当家田过日子的,你们给少了,我肯定要吃亏,你们可不能欺负老实人呀!”
“哪里的话!国家办事,都是为民众作想的,既然是租用你的田,租金自然是合理的,你完全放心。”
“那你能说个大概数目吗?”薛运祥问道。
“大概每年五六千元吧!”
“五六千,这个数目,少了点吧!一年靠这点钱,可养不活我啊!”
“八九千,抵到天了!”
“八九千,一万出不起吗?政府办事,一千元就像小孩子打纸牌,随便丢着玩一样,多一千元,很吃亏吗?”
“你真是会得寸进尺,加一千,就一万,行了吧!”
“我不像你们拿工资,这一块田,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们租去了,我在里面套种点小把戏都不行,我还拿什么增加收入。一万块,也就你们一个月的工资,我可要管一年的开销,你说多吗?”
“最多一万,到顶了,这还得我们去争取,还要上面批才行。”
薛运祥脑子转了一下,一亩地一年满打满算,一年收五百斤苞谷,三亩地,收一千五百斤苞谷,把全部苞谷卖了,也只两千多元,不足三千元,再加上种套种点别的,或搞点秋种春收的作物,总收入也只三千元多点,不足四千,这一万元,翻了三番,也值了。于是就答应了公路局的方案。
“既然你们说要租用这块地,那我们就现场把协议的说个牢断,明天你们就把书面协议带来,我签了。”薛运祥还想问个仔细“请问,你们准备在这田里做些什么呢?”
“你的这块田靠近公路,在两个镇的公路管理段中间位置,再就是这地方是这一地段最平阔的,便于修建一个材料库房,修沙石料堆放场,当然,沙石料是从别处粉碎好了拉来堆放,不是在这里开山碎石。库房估计要建一百多个平方米,沙石料堆放场和停车场,你这田地,正好有这么多的面积,我们量了的。”方脸大汉认真地说。
“你们修了原材料仓库,若是缺人手,我还可以给你们当仓库保管员,你们再给我点工资就行,这样,我的基本生活保障就大一点了。”薛运祥本来没往当保管员这方面想的,但是,既然要在这里盖房子作仓库,肯定要一个保管员,于是,便试探着讲了自己的想法。
“这没有问题,但是我们先说明白,让你当保管员,我保证能批准,不过不是正式职工指标,而是副业工指标,哪天这里的任务完成了,不再设仓库了,你也就下岗了,这样行吗?”大方脸拍着胸脯说。
“这没问题。你说说看,保管员一个月有多少工资?”薛运祥追问道。
“这个可能不多,每月两到三千元吧!”
“那行!”
双方说定了,算是个口头协议,由公路局勘测队一行人定了下来的,领头的张主任拍了胸脯的。
六
没过几天,租田协议由张主任亲自送来了,薛运祥签了字,马不停蹄,转身就请了几个老伙计,赶紧地把地里的苞谷收了,苞谷梗子也砍了,打电话叫张主任来验收空田。张主任好像是等着田用一般,驾车赶来与薛运祥田钱两结。只到这一刻,薛运祥才微微有了一丝舒心的感觉。此前,他多少有些担心,因为有些事,瞬息万变,签字了的东西不见得算数,这时,田钱两交,不拖泥带水,这个结果,他是满意的,喜形于色,第一次让人感觉这汉子也并不难看。一个人相貌,一个人的脸、眼、鼻、嘴,尽管有些先天或后天的不足,但是,只要基本过得去,内心不是太苦,其实脸上的神情还是中看的。
建材料堆放场的工程,进展应该是比较快的,不到一个月,田被压路机碾平了,场子上的简易仓库也建成了,砖木结构,靠近公路这边的位置,还修了保管员饮食起居的配套设施,虽简陋,也还齐全,寝室、厨房、洗手间,还有个小小的接待室。接待室旁的门,直通仓库,仓库空间比较大,靠场院有个大门,皮卡车可以倒车进仓库里面去,装卸物件都很方便,平时大门一关,只开管理员的生活用房的小门,也很安全。
薛运祥因为是本地人,不用天天跑着上班,张主任就干脆把仓库的钥匙给了他一套,叫他住在这里,并全面负责。张主任还交代物资的进出,各有一本账,经手的东西,都要上账,日期,数量,经手人等情况都要写明细,要定期检查的。走这个程序,薛运祥懂得,责任性很大,丢失了东西他也赔不起。
土坯房老屋,还住着薛家的老父老母,大弟薛运强的砖墙房,与这里隔着一段土山包,相距也有几百米,这仓库,要说清静,还真的清静,父母的争吵声听不到,弟媳的怨恨声也听不到,这时,只有来看热闹的,来打趣的,也就是原来在一起栽水泥杆,和沙浆,提灰桶的伙伴日白聊天的声音。
“你的背时运到头了,好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啊!我怎么就没你的运气好呢!”王二豁子羡慕地说。王二豁子,是个兔唇,虽然动了手术,缝上了,但上嘴唇还留有疤痕,“王二豁子”的绰号一直还被人叫着,他也听惯了人们这么叫,从不生气。因为相貌的原因,他四十多了,也还是光棍一条,与薛运祥气味相投,平时无事常来串门。
“古人好像说过这样的话,天时、地利、人和,是人成功必备的三个条件。薛运祥你就占了‘地利’这一条,我们就不具备,所以,人奈命不何,这是命。”刘大疤子说。刘大疤子被人叫顺口了,他也不在乎,因为小时候不小心,栽到火塘里,脸被烫伤,留下了一个烫火疤,破了相,到现在也是单身汉一枚。
“你们别拿高深的古话来调侃我,我文化浅,不懂天时、地利、人和是啥玩意儿,我只不过是瞎猫子碰到了死耗子,纯属偶然,这也没什么值得得意的,田被占了,不是被征收,而是租用,这就弄得田不值钱,我都有点觉得不值当。”薛运祥一辈子都是小心翼翼的在做人,他很看不惯那些有三个铜板就振衣作响的人,他不懂低调是怎么回事,也完全没有被年入一万的事昏了头脑。
“你不是还给人家公路段当着保管员吗!多少也应该发点工资吧!这样,你就可以衣食无忧了!”姜大鼻子说。姜大鼻子因为是酒糟鼻子,鼻子有些发红,治不好,“大鼻子”也被人们叫习惯了。
“那也没几个钱,况且还没领到手呢!不到手的东西是不算数的。”
“总会给你的,必定你们是说好了的,有协议在,公路局的领导说话会算数的。”
几个老伙计你一言我一语,让这有些冷清的新开张的仓库有了些热闹的气氛。大家聊了一阵闲话,薛运祥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毕竟才第一天开门,生火热水的家什都没得,更不用说烟和茶了,薛运祥说:“不好意思,今天你们来了,只能干坐着,我回家提瓶开水来,你们先别走。”薛运祥转身要出门,大家于是上前出了门。大鼻子姜新国说:“我们改日再来,你先去准备生活和安居用品。”
送走了老伙计们,薛运祥回到土坯屋家里。这时一群人正在屋里与父母说事,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大:“薛运强没回来,回来了,我要他半条命,他干的好事,他躲不脱的。”
“你们有事说事,跟我一个老家伙吵什么!你有本事,找薛运强去,闯到我家里来闹事,这是犯法的!”这是是薛运祥的父亲的声音。
“不是找不到你的儿子薛运强吗!他那新屋里也没有,所以只能找到你这里来啦!”
“什么事,这么大的火,有话好好说,说清楚嘛!凶头野脑的有什么用!”
“你儿子薛运强长时间住在我妹妹店子里,我妹妹在大埫那边开饭店,薛运强不仅长期住在那里,而且还在那里白吃白拿,这也就算了,他还把我妹妹的肚子弄大了,原先我们还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叫我妹妹去医院做流产手术都迟了,医生说这小孩只能生下来了,做流产对大人的不利,严重点可能有生命危险。你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这件事,你儿子若不负责,我们要告到法院去,要判他重婚罪,要让他把牢底坐穿。这还不算,还得承担小孩的抚养费,妹妹的精神损失费,妹妹的误工费,你这儿子,把我妹害惨了!”来的那男人语气很愤怒,样子很凶。一群人都站着,个个拳头握得嘎嘣响。
薛运祥的母亲气得脸色苍白,瘫坐在椅子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来的人见薛家老母亲脸色苍白的躺在椅子上,知道大事不好,也就退出屋子朝外走了。那男子回头说道:“告诉你家薛运强,趁早把这当子事处理好,若是上了法院,后果你们自己是知道的,叫他想清楚。”
一群人走了后,薛运祥才从侧门进屋,把母亲扶起来,喂了高血压药和保心的药,这才慢慢缓过神来。“给你弟打电话,叫他赶紧死回来,自己在外惹了这么大的事,还一直躲着不回家,还是人吗!”母亲对薛运祥说。
薛运祥也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怪不得弟媳有那么大的火气的,怪不得弟媳说那么些叫他不知所云的话的,这大弟简直昏了头。于是拿起手机,拨了大弟的电话,按母亲的吩咐,叫他赶紧回来。
七
薛家老屋,几天来,真的热闹了,自从在大埫开饭店的那姑娘家人来大闹薛家老屋以后,薛运强的媳妇邵美玲也来闹了一阵,她直言薛运强长期不回家,不管家,钱都用到饭店那女人身上了,现在若通过法律手续,她将不会离婚,就守着家,让薛运强坐牢去,让这薛运强知道家里有老婆,还在外面搞女人是什么后果。
薛家的老父老母,气得吐血,又毫无办法。村里的干部也一茬赶一茬的来做工作,来安抚老人,但面对薛运强把人家饭店姑娘肚子弄大了一事,都拿不出解决的方案。
薛运祥对这个大弟,一直有层很深的隔膜,很不喜欢,当初住在一起的时候,大弟总是占势欺他一头,父母也是看在老二比老大聪明、圆滑,也会挣钱一些,作的指望也就更大,觉得老大既呆又憨,烂材无用,不是个可依靠的儿子,对薛运祥也就有种指望不上的心思。所以薛运祥对父母很有意见,再加上以前为砍杉树的事:自己山林里的树,本来所有权就是自己的,父母却偏袒一方,说老二应该砍,砍得有理。薛运祥心里自然有气,只是看在父母年岁大了,不说出来,不作计较而已,况且,薛运强砍了树,一分钱的代价都没有表示,要是到一个外人家买这批树,那可是一大笔开销,薛运祥从外地回来后,这大弟连面都见不上一次,心里更火。
这时,堂屋里传来很重的脚步声,薛运祥望过去,发现是老二回来了,于是说道:“几个月了不见你的影子,不是妈要你回来,你可能到老不得回家了。”
“我不是很忙吗!贷款买了车,要把车的本钱挣回来才行啦!现在钱不好挣,跑运输的人太多了,没有人脉,做一单生意都难,在家里守着,能还贷款吗?”薛运强没好声音的回答说。
“运强,你进屋里来,你说说,你做的好事!人家姑娘的家里人都闹到我们家里来了,你是不是要把我们两老活活气死?”老父亲厉声问道。
薛运强走进里屋,坐在灶门口的椅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人家要你负责任,你准备怎么负这个责?”母亲以很严肃语气问道。
“你猪脑壳啊!邵美玲哪里不好!她守着家,种了那么多的田,猪、牛、羊一大群,都是她一个人在家里忙着,你儿子是她带大的,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还不落屋,在人家路边店住下了,还把那里当家了,你是不是昏了头?”父亲又是一顿辟头盖脸的训斥。
薛运强低着头,低到挨近两膝了,他自知无话可说,他也不敢在父母面前讲他的理由。其实,他的心里,也是有苦处的,薛家湾修公路,原来的单行道太窄,加上挖机挖了很多坑,他的大卡车开不回来,再就是媳妇邵美玲见一次面闹一次矛盾,回到家里吃不上热饭,喝不上热水,洗不上热水澡,除了要钱,除了看黑黑的脸色,他也没招,只好到路边饭店找歇脚的地方,也只有那里才有停车的地方,只有那里也才有热饭吃,有热水喝,有热水洗澡,人家店老板巴不得你天天住在那里,人家店老板是在外面混过世界的人,待人热情、体贴、服务周到,也不问钱的事,这才好上了。人家姑娘她愿意陪伴你,所以才有了身孕,即使有了身孕,她又不愿打掉胎儿,说愿意就这么过,这才稀里糊涂地到了这一步,还真没想到店老板的家人闹到自己父母这里来了,真该死。
“我们是离天远,隔地近的人了,你的事,我们帮不上忙,你想好,你是男人,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负责,坐牢,没人给你送饭。”父亲的话语气很重,掷地有声。
薛运强半天不说一句话来,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朝大哥薛运祥看了一眼,想从大哥这里得到救援,但是,薛运强不好意思开口,他有些愧对自己的兄弟,就连搬家到新屋以后,他都不愿意把自己住过的旧屋让给兄弟,到现在还一把锁守着房门;砍了哥的杉树,也没给丁点报酬,自己对哥没尽到兄弟情分,这时,他也无话可说。
薛运祥始终不说一句话,在这个家里,他基本没有多少话语权,平时,家里的一切安排,都是父母说了算,自从分家以后,一屋四家各自生火做饭,再是三弟兄,自己想出家而没成功;老二做了新屋分也已经分出去了,老幺想出去打工,也带着媳妇出去了,现如今,这老父老母都七八十了,还硬撑着这个家,其实,他们也已经气尽难为了。
“你看着我也没用,我帮不上你的忙,我无钱帮你养小孩,我无力帮你赔偿人家的精神损失费,我更不可能替你去坐牢,你不要指望我。”薛运祥说话很直白,老实人说话不会转弯抹角,是一说一。薛运祥话虽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很担忧的,大弟的这个责任,他能担起来吗?他若是坐牢去了,这两个老人就缺了一份精神依托,一旦家里有事发生,就只有他这个无能人的人来承担,大弟在家的话,至少身边多个帮手。
屋子里的人,各自都在想着这桩腌臜事该怎么了结,但都毫无主张。薛运强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薛运祥提了一个开水瓶回仓库去了,屋里只留下母亲的叹息声和父亲暴粗口的声音。
八
薛运祥把老屋里的生活用品,搬进仓库旁边的寝室,在厨房里添置了锅盆碗盏,买了点油盐酱醋,算是开伙了,独自生活惯了,到了仓库这地方,也没觉得不适应,当初在寺院里,跟着拄持师傅吃斋,现在,荤素由自己安排,日子倒也将就过得去。
公路局的人,经常来查岗,也坐下喝喝茶,还常常聊些家常琐粹。薛家湾的那班老伙计,也不请自来,无事就讲散经,薛运祥保证他们有茶喝,有时还嗑点瓜子,生火了,就烤苞谷坨,刚剥了壳叶的苞谷坨,还带几份新鲜的香甜气味,农村人吃烤苞谷坨,吃烤红薯,吃烤洋芋,也就跟城里人在大排档吃烧烤一样,既可以消磨无聊的时间,也能使伙计朋党生出意气来,最主要的,吃了苞谷坨可以像吃了饭一样饱肚子。
“听说你弟兄惹上事了!不会太麻烦吧?”姜大鼻子问道。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果然不错,运强的那点破事,人们都知道了。也是够麻烦,够丢脸的,但我脸皮厚,你们随便说,不要紧的。”薛运祥很无奈,也很大度,不在乎家丑外不外扬。
“如果薛运强与邵美玲离了婚,赶紧与大埫的饭店婆娘拿个结婚证,这后面的事也就不叫事了,毕竟人家不愿意打掉孩子,说明他们两人都愿承担后果的,只是叫人家离婚,这个事没人敢做,世上只有劝人家夫妻和好的,没有劝人家离婚的,这是个结,不好解开。”姜大鼻子说。
“若说要保住薛运强不坐牢,也只能与饭店的婆娘拿结婚手续,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生下那个肚子里的娃,并且让孩子不是黑户,但这是个难题,除了他本人,别人无法破解。”王二豁子无不关心的说道。
“我说你薛运祥,你是愿意让你弟去坐牢,还是不愿意他去坐牢?”刘大疤子问薛运祥,这时大家都觉得疤子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谁想让他去坐牢!我家里还有两个老人,都快八十岁了!”薛运祥对大弟意见再大,也不会愿意让他去坐牢的,“够你们操心了的,这个难题,就我们这班伙计,还真的无法解决。”
几个人停了议论,又都开始嚼烤苞谷了,都不作声了,屋里一下子安静得只能听道牙齿嚼烤苞谷的声音。
“办法总是有的,活人不会让尿憋死。”刘大疤子站起来说道,像是在宽慰薛运祥。说完,走出仓库接待室。姜大鼻子和王二豁子坐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话可说,跟着告辞离开。
时间在一天天的过去,据说,饭店姑娘的家人正在造势想与薛运强打一场官司,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这边,薛家老人听到消息后,整日坐卧不安,饮食难进,想再打电话催老二想法子,薛运祥懒得打电话,他觉得打电话催有个屁用,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天上午,刘大疤子又踱到薛运祥的接待室,后面还跟着个老人,老人戴着罗松帽,有一只眼睛明显的布有白内障,胡茬泛白,但整体还是给人一种很精明的感觉。
“这位是我的舅爷,家在邻县的一个老区里,是退休工人,你莫小看我的舅爷,他在没退休的时候,是他们那厂里的名人,厂里的同事称他‘智多星’。你知道,大形势是工人下岗,他一个工人,也拿形势无可奈何,也就只能拿那点企业养老金过日子。不过,我舅爷脑子好使,说不定,他可以帮得上你们的忙的。”刘大疤子向薛运祥介绍说。还没看出来,这刘大疤子还真对薛运强的事上心了,上次他说,办法总是有的,活人不会让尿憋死,这话他说了,也真的在想法子,把“智多星”舅爷请来了。
薛运祥给来客安了座位,泡了茶,对老人恭恭敬敬的:“我弟兄惹出了点腌臜事,让您老笑话了。”
“年轻人,谁不犯点错误!我们当年还不是从错误中走过来的。”老人说。
“事情我都跟舅爷说了的,他是特意来探明你的意见的,估计,这事还有转机。”刘大疤子说。
“您不妨说说您的看法,我们听听。”薛运祥说。
“你的兄弟找过我了,他说了一些情况,他也有些想法,只是你们弟兄之间没有勾通,他不好说出口罢了。根据我的了解,你是不愿意让你的兄弟去上法庭的,因为上了法庭,你的兄弟必定会输,你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但是,现如今,你的弟弟又无法与饭店的姑娘去办结婚手续,因为他还没与你的弟婶子离婚。目前要让女方家里没理由提起上诉,当务之急是要让那饭店女人去民政局拿个结婚手续,造成事实婚姻,但这陪着去拿结婚手续的人,绝对不能是薛运强,也就是你的兄弟。唯一办法,只能让另一个人‘李代桃僵’,‘李代桃僵’是古代三十六计中的一计,说的是一个兄弟面临危难,另一个兄弟出面替这个有危难的兄弟担起了危难,最后危难破解。”刘大疤子的舅爷一双眼睛始终看着薛运祥,慢慢地讲他的看法。
“您说要找另一个人顶替薛运强与饭店女人去拿结婚证,这也得看人家姑娘是不是愿意啊!”薛运祥不解的说。
“这个方案是薛运强与那姑娘想出的权益之计,当然不是拿了手续就拜堂的,这是让这个男人顶替一下,等到薛运强与他的媳妇离婚了,这个男人与姑娘的结婚证又要到民政局去换成离婚证,最终,是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明白了么?”
“薛运强找到那个顶替他的人了么?”薛运祥问道。
“薛运强提了一个人,说这个人是唯一人选。说这个人虽然憨厚,目前孤身一人生活,但这个人心地善良,也有担当,很能为他们家作想。况且,以后孩子出生了,也是要把孩子的户口上到他的户口簿上的,因为邵美玲掌管着家里的户口本,不可能把孩子上到那个户口簿上。唯一希望这个人能替他顶一下灾,缓解一下目前的困境。”被称为“智多星”的说道。
“您说的,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但请您告诉薛运强,就说,这个人说是还得认真想一想。”薛运祥态度很平和地对“智多星”说。
九
时间过去三年多了,这件腌臜事,三年以前就解决了,薛运强的那个新生娃现在都三岁了,出生时,户口挂在薛运祥的户口簿上,只不过,薛运祥他并不需要去供养这对母子。有证在手的娃儿她妈,薛运祥连半个指头都没碰过,当时,手续一拿,那有身孕的姑娘就回到了饭店,薛运强全程陪伴在她的身边。薛运强的原配婆娘邵美玲,差点气死,好在有人撮合,在外乡给她找了个养殖户老板,这老板也是个半路“断了扁担”的男人,双方见面,都同意了,于是邵美玲回家与薛运强办了离婚手续,分了家产,义无反顾的离开了薛家湾。几乎是在同时,薛运祥与那个名誉妻子,直接去民政局办了离婚证,薛运祥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时,薛运强接着走了进去,结婚证转手就办成功了,办得就是那么顺溜。
薛家的老父老母两年前先后去世,薛运祥经手操办了两场葬礼,因为他是老大,按习俗,男丁中的老大必须是戴孝、站敬、捧灵的人,葬礼开销当然都由老二出,毕竟他的收入比其兄其弟都雄厚一些。最后,薛家老屋,全由薛运祥继承下来,老二把自家老房子的钥匙交给了薛运祥,老三出门打工,在外买了房,薛家老屋,六间土坯正屋,外加两头的牲口屋,占地面积不小,就像过去的大户人家的老屋一样,小屋一间挨一间,陈旧得泛黑,失去了活气,给人恓恓惶惶的感觉。薛运祥只是占着他过去住的最靠东头的那一间,其他房间,一概的锁了门。
薛运祥还是在公路局材料仓库的房子里住着,很少回老屋住。在仓库接待室,他还是经常与那班老伙计无事拉瓜闲话。
王二豁子话多,往往由他挑起话头,他说:“你薛运祥这辈子值了,当初出家了,后来又还俗了,这是很多人没经历过的,你回来后,把地租出去了,自己坐地收租,跟过去大地主没什么区别,还曾经娶过老婆,有过婚姻的经历,还有一个儿子作为嗣子,这人生也算圆满了,我们就没这样的命啊!”
“老王啊!你好像是说的反话呀!你不知道我的心有种被狗咬的感觉,如果说,你是拿刀子捅我,我还痛快一些,可你用这种话来形容我,纯属挖苦呢!你想,你说的哪一样是叫人心里踏实的呢!现在公路修成了,说不定哪天他们不租地了,我这土地就会比开垦荒田还难,压得死板,杂有沙石,土中还杂有汽油机油等污物,开出来了,再也不是良田了。我这户口簿上的儿子,他将使我连五保户都评不上,你说利在哪里!我这老房子,现在基本空着,变不出钱来,房屋再大,房间再多有什么用!如果真的这材料仓库不需要保留了,我就失业了,我还是回到了过去那个老样子,你认为我会很开心吗!更别提婚姻的事,这本身就是拿我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救了我弟一个危难,再拿出来说笑,我都有点想骂人。”薛运祥的脸色不太好看,他说出了一直憋在心没说出口的话。
“王二豁子是开玩笑的,你也别当真,我们都知道,你不容易,以后的事,泥巴萝卜,吃一节,揩一节,我们都还才四十开外,日子还长,保持现状,慢慢过吧!想开些啊!”刘疤子安慰着说。
“我们几个,你算是比我们强一些的,我们都觉得日子过得并不是窝囊得无救,至少每天都能混个肚儿园,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姜大鼻子笑着说道。
几个老伙计,平时无话不说,说了,也不放在心去,烦心事,想开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看时间不早了也就各自散了,回家去了。
薛运祥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只好拿手机翻看抖音视频,他突然看到一个游客拍的寺院现场观光,看见墙上有“薛运祥来过”几个字,他一下兴奋起来,他重看了几遍,发现这个寺院已经变样了,变得干净,漂亮了,有很多游客在这里拍照,他想起当初离开时与小和尚讲的话,还留了手机号,他于是把号码翻出来拨了过去,但是,手机里回答的是,“对不起,你拨的号码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薛运祥过一会儿再拨,还是这几句回复。
薛运祥很想把老屋卖了,把地租让了,拿钱去那个寺院投资去,不图挣钱,就图那里的清静,平时扫扫地,到饭点了跟着去吃饭,就这样活几年也值了。他也不知道,这个电话终究会不会给他回过来。
(选稿:飞花如雪 审核:晓舟)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卯酉河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aoyouhe.com/archives/40343
评论列表(10条)
精美小说,人文刻画十分传神,颇有画面感,对话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锦瑟黎燕:谢谢老师的关注与精彩评论。
引人入胜的故事,期待继续。
@难诉相思:谢谢老师的关注,后面将陆续贴在博客上,请多批评指正。
这个汉子可能遇到什么人生重大变故吧,起了皈依佛门的念头。
@清河君:谢谢老师的关注,汉子的人生多舛,将摘其一二,写成文字,请老师指正。
写景刻画人物都非常到位,那老者的话入情入理,说得很诚恳,那汉子的处境,寺院的现状,让我觉得很悲凉。
@豫莲芳草:谢谢老师的关注,底层人,生存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这样的故事让人心里酸酸的。李代桃僵,这位大哥对兄弟真是仁至义尽。老二与那个姑娘看来也是有情有义了。老大想出家,我觉得还不至于吧。就按照他当前的收入,找一个带孩子的女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后续故事能不能给老大一个家,好人应该有好报。
@地质之花:谢谢老师的关注与留评,这是根据真实的人与事写成的小说,老大到目前为止,还是孤独一人,这结尾不好改了。[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