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出生湖北汉川,在外谋生近半个世纪,对汉川方言还是念念有怀。去年夏天,在当当网逛书城,见有一本《汉川方言语音研究》,深得我意,遂购。
作者李华斌,博士,在贵州工作,是土生生长的汉川垌塚人。在汉川读中学,在喻家集读师范,在武昌硕博连读,专攻音韵学。应该说,自古至今,在汉川人氏当中,系统研究汉川方言语音的翘楚莫属李君。
买马先看牙口,读书先读序言,当我零敲碎打地写完这130篇小文章后,实然想到结集付梓。十二万字的休闲文字值不得请人撑门面,我就胡诌几句,权作序言。
实不相瞒,《汉川方言语音研究》的专业性太强,我不能完全读懂。读不懂的障碍主要有两个。对于国际音标,我是门外汉,其次是作者在分析、比较汉川方言的演变研究中,涉及到古音系等一些专业性内容,这于我而言,又是一道跨不过去的门槛。但是,对汉川方言的偏爱,又让我不忍舍下。我花八百多元在网上买下《国际音标发音教程》,我跟着它咿咿呀呀,还是难得要领。且不说中元音、短元音、长元音等语音要素如何使弄舌尖、舌面,就那48个音标字母都让我难以为计。年岁大了,再怎么专心,也难成其事,好不容易记下,一泡尿工夫后又忘了。不得已,只得放下。
《湖北方言调查报告》说,汉川方言的声母有18个,声调5个,即阳平214个,阴平45个,上声31个,去声33个,入声24个。如此纷芸繁杂的语音系统,要我这把年纪的老人去弄懂它,仅凭兴趣是万不可能的。
汉川方言是我的母语,它是在人口迁徙中,不同语音融合、渗透下的文化符号,它的背后蕴含着特有的民俗和文化内涵。据李华斌先生的研究,历史上,除秦汉时期,朝廷严苛的户籍管理制度,限制人口流动外,其他不同时期,每遇大乱或自然灾害,北方和南方都有大量的外籍人员迁入楚地,尤以江西为甚,仅江汉地区,就有69万江西人从湖口迁徙而来,他们的语音、用语对楚语的影响至深。现在,汉川的许多族谱在寻根问祖时,都表明他们的先祖来自江西。
汉川方言它像其他方言一样,其语音和用字独具地域特征,而且特别顽固、执拗,以至许多人离开故土,都难得改变口音。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在“浩然诗会”上幸遇《诗刋》主编邹老荻帆。邹老湖北天门人,十三岁离开故土,耋耄之年了,还是说一口地道的天门话。我问他,您怎么还是一口乡音。他笑,说,他十三岁离开天门,再也没有回去过,但始终改不了口音,天门话成了他的文化刺青。汉川垌塚紧挨天门,同属江南官话方言区。
刺青,是洗不掉、剜不掉的人生胎记,邹老话中的“刺青”所指的是文化印记,但它从一个侧面也印证了方言既存的强大的文化根基。
《汉川县志》把全域分为四个音区。城关音区:城关镇、城隍镇、汈东农场、华严农场、马口镇、庙头乡和南河乡。这个音区的语音接近武汉话。脉旺音区:脉旺镇、分水镇、杨林沟镇、田二河镇、沉湖乡、杨林乡和三星垸农场。这个音区的语音接近仙桃话。刘隔音区:麻河镇、刘隔镇和城隍区的新河镇,这个音区的语音与孝感话有些接近。垌塚音区:垌塚镇、新堰镇、韩集乡和中洲农场。这个音区的语音接近天门话。
这四个音区的划分,既是汉川地方文化名流研究的结果,外域专家也是这样划分的。
垌塚音区处于汉川市西北,与天门、应城接壤,俗称汉川的西伯利亚,当地人称西乡。
学人对汉川方言的研究,由来已久。明中后期张位的《问奇集》、明代陈士元的《俗用杂字》、赵元任的《湖北方言调查报告》、郝敬的《五音谱》对汉川方言的研究都有很大的篇幅。解放后,更是有许多学者对汉川方言作了更深入的研究,他们的研究过多地是侧重于语音研究,甚至对不同语音的调类都有精确的数理统计和流变分析。老讷才疏学浅,雾里看花后,不得不叹服方言语音的博大精深和研究者的深厚学养。
语言的演变规律显示,某个区域,当它的文化、经济处于统治地位时,它的语言就是强势语言,其他区域的语言会在潜移默化中,逐渐被中和,以至被同化。无疑,城关音区是汉川方言的主导音区,它对全域的语音、用语有着引领作用,人们也自觉不自觉地被牵引,逐步走向趋同。
目前,尽管汉川方言在几个片区内的俚语大致相同,口音有些细微差别,但其他语音片区的发音,正在逐步向城关音区靠拢,这是交通发达后人口大融合的必然结果。
方言是一种情感纽带,它的亲缘功能中,有着不可忽视的文化认同,不管你漂泊何地,离开故土多久,也不管你是否相识,一句乡音立马就能拉近彼此的情感距离,也会通过独特的发音,识别出对方就是乡党。只要你在酒店问服务生“卫生间(jin)在哪里?”乡党就知道你是汉川西乡人,不会认为你是在寻找卫生巾。因为西乡人前后鼻音不分,“间”音同“巾”音。若一个女孩去商场说要买盐,售货员是西乡人,他也不会笑话你“买盐”、“买淫”说不清。
汉川市是孝感市的权属地,据传,汉川市在情感上很难真正融入孝感市,其中就有语音的因素。按湖北方言的片区划分,孝感属江准方言片区,这是语音片区的粗线条划分,事实上,汉川市虽属于孝感辖地,但汉川语音属于江南官话片区。汉川,尤其是垌塚方言片区没有平舌、翘舌音之分,而孝感话是“弹舌头”、弯管子。口音的区别也许在心理上产生了隐形的隔膜。这虽是坊间的流说,断不能否认两地人协同一心谋发展的事实,但它不是不能说明同一乡音在人际交往中的融通作用。
随着文化普及和普通话的推广,汉川方言和其他方言一样,逐渐式微而变得越来越弱势,这是语言的嬗变规律,不必痛心疾首,趋强附势是语言演变铁定的趋势,处于经济、文化中心地位的治所,总是令人膜拜的,包括语言。处于主导地位的中心城市,其语言的榜样和示范作用是客观存在的。
但是,这并不否认抢救、保护、研究、发掘方言文化价值的重要性。许多政府部门置有专门研究当地方言的机构,还确立了当地方言的形象代言人、传承人。这种重视方言的举措是对地方文化的尊重,我是从来不怀疑始作俑者对家乡方言的偏好,的确值得可喜可贺。遗憾的是,许多人把这种方言软实力的研究重点,不是放在研究方言本身,而是把它置于经济的从属地位,正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方言只是服务于经济的工具而已,丫鬟一枚。如此造次,对方言有何敬畏呢?幸乎?悲乎?
方言研究的内容很多。如方言的形成、方言的演变规律、方言的文化价值、方言的结构等。方言的结构研究中,又包括语音、句法、语汇。其中的每一项研究,非学养深者不可造次。我非语言工作者,且不说研究,若只是粗略一识,都是很为难的。所以,本书只是从汉川方言的语汇,做了一次不甚全面的扫描。
离开故土近半个世纪,许多方言早已忘却,后来被唤醒,得益于母亲晚年和我生活在一起。她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语言大师,家乡的歇后语、土话、特别形象化的比仿,随口就来,是她精彩纷呈的口语,让我这个重口音的早己忘却了许多母语的汉川人,重新接受了一次家乡方言的文化洗礼。
很遗憾,手头资料有限,许多汉川方言用字多为生僻字,字库系统无收录,我无力搜寻,只能用拼音代替,这可能带来阅读上的不方便。有的同一个方言用字,不同的资料文本是两种写法,我也无力甄别其真伪,或者它们是不是通假字。如“㝩”和“kang,上声”(缺一点的宝盖头,下面左为“章”,右为”貢”)都是“盖”的意思。此类情况有多处,我仅按现有能搜到的给予收录,真伪如何,读者自辩。
一年来,零零碎碎凑了130篇,十二万字。感谢乡贤、“观观吧”主编陈旭池先生不辞辛劳地把我的这些鸡零狗碎连篇编辑、订正、推送。在此深表敬意。
起意写汉川方言,纯粹是闹着玩,聊以打发光阴。起初,起名《西乡方言聊斋》。聊斋者,闲聊而己,还可以规避谬误风险,以聊掩短遮羞。后改为《乡音未改》,觉得它不仅有丁点儿文化味,还能说明自己还没忘却生养我的故土。
我乃老朽草根,也眼拙,所以,在有些地方行文时没有一一注明出处或作出说明,这有失严谨,也是对著作人的不恭,在此一并致歉。
写这些小文章时,参考的文献资料有:
1.《湖北荆沙方言研究•湖北方言研究丛书》
2.《汉川方言语音研究》。作者:李华斌。
3.《中国语言地图集》。作者:李荣、熊正辉等。
4.《湖北方言调查报告》。作者:武汉大学、华中师大部分学者。
5.《方言调查字表》(修订本)。商务印书馆。
6.《武汉方言词典》。编著,宋建颂。
7.《新华方言词典》。商务印书馆。
8.《大话方言》。作者,易中天。
7.《南腔北调•方言里的中国》。作者,郑子宁。
8.《东言西语》。作者,郑子宁。
9.《湖北方言文化传播研究》第二辑。盛银花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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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浓郁乡愁,根植于地方水土风情。笔者对方言的考究如此深邃,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