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甫殳站长把布蓬吉普停在樟树坳小学操场上,让猎狗“乌嘴”守着车,自己拎着一个纸箱向教师宿舍楼走去。
教师宿舍楼三楼迎着操场方向的是一扇大窗。此时窗帘被掀开了一条尺来宽的缝隙,窗帘半掩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皇甫殳站长是计算着时间来的。今天是星期五,陈筱依要回十里坪看父母,约定要他亲自送的,已是下午四点了,学生早放了,其他老师也回家了,现在正是时候。皇甫殳敲了敲三楼的门,吱的一声,门开了。“干爹来了!”女人甜甜的叫了一声,马上拿了一只玻璃杯,沏了茶,双手捧着递到皇甫殳的手上。皇甫殳在接茶杯时顺手抓住女人的手,有力地拉到胸前,这时,两人的呼吸都已经十分急促。皇甫殳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急切地拥住了女人。
女人就是陈筱依。十六年前,陈筱依初中毕业,到镇上找事做,经人介绍,来到皇甫殳家做保姆,带孩子。皇甫殳当年三十出头,已经当上了这柳林镇教育辅导站的站长。教育辅导站站长是什么人,县里管教育的是教育局长,这近八万人口的柳林镇,管教育的就是他皇甫殳。皇甫殳对十五六岁的陈筱依说:“小陈,你在我家好好干,干好了,等我孩子上小学了,我让你去当老师。”陈筱依是个懂事的女孩,她知道当老师是很体面的事,她十里坪的那些小姐妹,大多到城里挣钱去了,虽然能挣很多钱,但被人传说得不体面,大人在家很没面子。当然陈筱依也知道这“好好干”三个字是多么地不容易做到,因为她从皇甫殳站长闪着火光的眼睛里读出了“好好干”还不只是看好孩子一层意思,还有多层意思。陈筱依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孩,于是,从第一天起,她便认皇甫殳为干爹,将每一天的工作,每一种个人努力,每一次热心服务,都维系在 “当老师”这个目标上。五年的保姆生涯,她都遂了干爹的愿。皇甫殳站长最终没有始乱终弃,而是兑现了他的承诺,弄了一个教师指标,将她招工转正,安排在一个风景秀丽,且又僻静的小学工作,真是事随人愿,皆大欢喜。
皇甫殳站长和陈筱依从里屋出来,各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又各自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这才去打开纸箱。
纸箱里的东西,都是皇甫殳带给陈筱依本人的物品,首先呈现的是一只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对金镶玉的耳坠,这原本是一个想要调入本镇的中年女教师孝敬站长夫人的礼品,但是,仅仅一对耳坠,想让皇甫殳站长行使一次人事权利,也太不够分量,或者说太异想天开了,中年女教师终于没有调动成功。而这礼物放在家里又不入眼,只好拿来送给相好。
皇甫殳说:“这耳坠是我到北京办事时专程到珠宝店给你买的,黄金镶碧玉,挺贵的,戴上它,能显示出主人的尊贵和富有。来,我给你戴上。”
“我有什么尊贵和富有的,戴着会让人笑话的。”陈筱依半推半就,还是戴上了。陈筱依知道现在农村妇女一到农闲时便凑到一起打牌、搓麻将,个个金耳环,银戒指,即使是没有的,耳垂上也钻有一个窟窿,那是曾经戴过或准备去戴的。
“这些是日常用品。”皇甫殳又从纸箱拿出一对枕巾,一瓶护肤霜,一瓶沐浴露。“还有一些吃的,有零食也有菜蔬。”皇甫殳又拿出几个包装精美的袋子,放在茶几上。
“我把这些东西给爹妈带回去。”陈筱依把几个袋子又放回纸箱。
“有呢!你回去要带的都备着呢!都在车上。”皇甫殳又将那几个袋子拿了出来。“收好东西,上车赶路吧!我今天还要赶回站里去呢。”
陈筱依像一个听话的小孩,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一些东西,然后提了两个纸袋,跟着皇甫殳下楼上车赶路去了。
吉普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着。从樟树坳到十里坪,路途要经老虎洞、野猪岭几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车道是几个村的村民合伙修的便道,二十多里长,路虽不算远,但路况极差。老虎洞,野猪岭,顾名思义,先前这里是时常有老虎、野猪等野兽活动的。现在老虎绝迹了,但野猪、黑熊、香獐、青麂、白麋子,还是经常出没。因此,一个人不敢单独赶路,要几个人相约而行。由于这个原因,陈筱依很少回家看父母,除非专车接送。
陈筱依有丈夫,他叫刘庆丰,在深圳做事,一年回来一两次。刘庆丰曾经提出带陈筱依去深圳打工,把这边的工作辞去算了。但陈筱依觉得自己就一个初中学历,尽管已经是一个公办教师,后来多次参加业务培训,拿了不少这证那证,但与师范院校毕业的老师一起工作,也只能教一教低年级而已,去深圳自己能做什么?况且,现在是在编吃财政饭,老了有退休金,辞了职,老了要靠别人养活,肯定很窝囊,很小气,不如就赖在樟树坳,这样生活着,倒也省心,惬意。
陈筱依没有孩子,医生说是子宫没有保养好。可能是早些年堕胎次数多了,一段时间是习惯性流产,后来根本就怀不上了。皇甫殳有些内疚,这都是他惹的祸。但陈筱依不怪他,两廂情愿的事,出了漏子,认命就是。
皇甫殳时常跑这条路,他的布蓬吉普就是为这条路而备的。除了因为有樟树坳小学这个女人要关照,要接接送送,还有一个因素,老虎洞,野猪岭是他的狩猎场,从参加工作来到柳林镇,凡有闲暇,都要邀约三五个好钻山的朋友,带几只凶悍的猎狗,到老虎洞,野猪岭巡一次山,每每进山,必有收获。尽管辅导站还有一辆黑色“东风雪铁龙”,那是跑水泥路或柏油路的。吉普车越野性能好,跑山路可以由着性子来。
皇甫殳开车很专心,尽管车子颠簸得厉害,但不到半个小时,车就到了十里坪陈筱依的家门口。陈筱依从车里拿出纸箱纸袋,想说一句下车歇口气,喝口茶的话,皇甫殳已启动引擎,朝柳林镇方向驶去了。
二
皇甫殳站长回到柳林镇花园小区自己的家里时,爱人李芳菲和儿子皇甫健已经回来了。是站里专职司机杨东民用“东风雪铁龙”接回来的。李芳菲十年前就已经调到市外国语学校去做了一名语文老师,儿子跟着母亲,在外国语学校读完初中,本学期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考入市重点高中,进了重点班。李芳菲是为了儿子的前途才想法调到市区去的,市里的教学质量,尤其是高中的教学质量比县里学校强多了。李芳菲倾力培养儿子,基本无暇顾及丈夫皇甫殳。有时,皇甫殳驾车去住一两晚,大多时候夫妻是两地分居。今天星期五,母子二人相约回柳林镇,要在周末享享天伦之乐。因为儿子进了市里的重点学校重点班,也可以小喘一口气,放松放松了。
儿子皇甫健在自己的房间上网去了。夫妻两人在客厅说着话。
“你又上山啦?”李芳菲见皇甫殳风尘仆仆的样子,问道。
“下乡检查安全去了。”皇甫殳说。
“一路还有谁?”
“还有‘乌嘴’。”
“又打野味啦?”李芳菲仔细打量着皇甫殳,笑了一下,又问。
“忙得要命,哪有时间!”皇甫殳也笑笑。
“遇上狐狸了吧,怎么闻到你身上有一股臊气?”
“开国际玩笑,我打猎从来不打狐狸,狐狸肉谁吃!”
此狐狸非彼狐狸。两人心里明白极了。
“我给你说件正事。”李芳菲正经八百地说,“儿子上高一了,他那个班可是重点班,全市数一的,我可没少花心思,以后你可要上心点。”
“这我知道,你费心了,以后,要我怎么做,你拿方案,我按既定方针办。”皇甫殳也半正经地说。
“关键是要让孩子得到老师的重视。”李芳菲的话直截了当,“一个求知欲强,通晓事理的学生,仅有奋斗目标,有决心毅力还是不够的,还要时时有老师的指导,点拨,提醒,肯定。这就要花费老师的心血,精力。老师付出了,要给他丰厚的回报,你说,是不是?”
“我懂,不就是多塞点银子吗!”皇甫殳不假思索地说。
“你怎么那么俗!”
“那我就写感谢信。”
“又来虚的不是?”
“那我怎么是好?”
“礼是要送的,不能变点花样吗?”
“那你要看他们好哪一口。房子,车子我送不起,女人,他们多的是。这叫我有点为难。”皇甫殳漫不经心,又故意贫嘴。
“行贿受贿你不是很有一套吗?怎么涉及到孩子的老师,你就毫无主意了呢!”李芳菲有点生气了,在家里说话不用转弯抹角,顾及影响,便直统统地检要害说。
说皇甫殳行贿受贿有一套,别人是不敢说的,但作为内当家的,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便挂在嘴巴上。要说也真有的说。
一个镇的教育辅导站站长,也算不上什么官,九品都不到。但是他有人事权。镇外的老师要调入本镇,没有三五千的红包,免谈;本镇辖区内乡村学校的老师想要调到镇上学校去,少了三两千,也没门。别人是见怪不怪,自己是习以为常,不认为这就是索贿。要讲送礼,更有说的,给县局领导,市局领导,凡有利害关系的各级领导,年关近了送腊肉,香肠,羊腿,猪蹄膀;春天来了送新茶,节日近了送红包,一年四季,有送不完的土特产和银子。有贵客从远方来,陪吃饭,陪打牌,还要找小姐陪度良宵。反正是用公家的钱活络私人的关系。但是,从不认为这与行贿沾边。好像这就是邻里间的你来我往,平常事。
李芳菲冷不丁的一句话,让皇甫殳开了窍,送土特产,送拿钱难得买到的东西,不是很独特吗!
皇甫殳兴奋起来了,一拍大腿,说:“有啦!有啦!”
“又发神经了,什么有了?”李芳菲被吓了一跳,问道。
“有办法呀!或者说,有特别的礼品呀!”
“说出来我听听,看是不是比较贵重又不落俗套?”
“说不上特别贵重,绝对别具一格,让我准备一段时间,先给你留个悬念。”
“老不正经,还卖关子,还什么悬念,我看你就是想敷衍过去。”李芳菲懒得和丈夫贫嘴,悻悻地到厨房去了。
三
清晨,司机杨东民打来电话,说车已停在小院,吃了早点就出发。皇甫殳站长才记起今天要进县城开会,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全身还软软的,一点劲也没有,昨天下午,在樟树坳,陈筱依已经折磨了他好一阵子,小妇人抽精吸髓,掏空了他的身子;晚上,难得回来一回的老伴要求“温习功课,完成作业”,又是一阵折腾,榨尽最后的汁液。筋疲力尽的当口,又要驾车进县城,真是有苦说不出。但局里的会是要去开的,开会就是首要工作,教育辅导站站长,平日里又不象学校老师那样天天要上课,无非就是以检查工作为名,到基层学校,看一看,听一听汇报,打一打牌,喝一喝酒。到县里开会和回站贯彻执行会议精神,这就是工作的重中之重。不去开会,国家养着你干什么?况且开会讲话,开会上电视镜头,也是很风光的事。
皇甫殳站长洗漱完了,出来草草地吃了早点,叫杨东民开车,自己坐后排位置上,在进城路上,又舒舒服服地眯了一觉。
今天的会,是全县教育系统表彰大会。参加会议的,大多是熟人,各镇教育辅导站站长,各中学小学的校长主任,也有一些生面孔,想必是学校里共青团,工会,后勤这几块里的人。每年都是这样,领导个个都是先进工作者、劳模,还得奖金,挂红绶带。
皇甫殳进会场,将右手举到与肩同高的位置,然后左右摇摆,像首长接见部下似的,与熟人打招呼。皇甫殳是八个教育辅导站站长中的大哥大。所谓大哥大,首先是他的气派大,他有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有专职司机,别个站长进县城却是搭乘客车。他辅导站还有自己的贸易公司,石木制件工厂,排场大了去了。其二是权力大,皇甫殳所在的行政区域大,柳林镇有近八万的常住人口,学校多,老师多,摊子大,辅导站所辖企业就五十余人,自然权力就大。其三是成绩大,柳林镇是本县南部的一大重镇,有“小上海”之称,这里经济发展速度快,文化教育氛围好,人才出得多,教育质量高,当然成绩大。有这三大,就有了老大的底气。再就是皇甫殳的胃口大,凡在人事上有过交往的都领教过这大哥大的胃口。人们在对他的称谓上,也有讲究,有人叫他皇大哥,也有喊他皇阿哥的,听起来就像宫里的人称呼少年乾隆一样。女士们则称他皇哥,一语双关,听起来很亲切。人们这样称呼他,他心里有一种很受用很滋润的感觉。
会议在进行着,皇甫殳迷醉在身居大哥大的滋润之中,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打了个激灵,他看到有人在往主席台上走,他也跟着往主席台上走,走到台中央,县委书记握了握他的手,给他挂了绶带,给他颁发了奖状,还授给他一张放大到像广告牌的支票。他看到支票上有“十万元”的字样,他晓得这就是他们辅导站得到的奖金,这奖金他有支配的权力。县委书记对他说了一些什么鼓励的话,他没有全部记住,只听到有“再接再厉,再创辉煌”的话。
换上是别人,县委书记与他握手,县委书记亲自颁奖,他就应该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就应该把县委书记对他说的话背了又背,牢记在心。然而,皇甫殳没事一样,他平生就没有受宠若惊过。当年,他还是中学校长的时候,国家教委的一位副主任来视察,为他那个中学提了校名,与他一起照了像,接下来,他买了十多份土特产馈赠给了那一行人。他知道,多大的官也是人,例行公事,何宠之有?
中午,县教育局在东方宾馆设宴招待先进工作者和与会人员。
皇甫殳和几个辅导站站长围在一席,在听完教育局局长的祝酒辞后,大家便开始相互敬酒。
苟祖光站长举起酒杯对皇甫殳说:“皇阿哥如今行鸿运,走大火,发横财,今后可要帮衬帮衬小弟,我敬你一席酒,来,干!”苟祖光是城关镇教育辅导站的站长,而县城窝子里的高中初中和小学却是县直单位。别人吃肉他连汤都喝不上。他说的话总带点牢骚。
“苟站长说的怎么像黑道上的话,我们皇大哥是在上级主管部门的正确领导下,坚持走群众路线,坚持走持续发展的道路,才取得今天这么卓著的成绩。当然,成绩只代表过去,未来要再创造辉煌,这么说才是红道上的说法,你们说是不是?”潘心武站长把酒杯端起来,碰了一下皇甫殳的酒杯,“今天是庆功宴,我敬你一席,干!”潘心武平时最嫉恨别人打官腔,自己说话时却又爱拿腔拿调,让人觉得不入耳。
“你们这些话皇大哥不爱听,黑道怎么啦,通行无阻。红道又怎么样,一路畅通。”孙家新站长从中打趣。
“皇阿哥没那么神,就我们一样的德行,他比我们吃得开,是他得天时,享地利,拥人和。在当今这个大时代背景下,在他那个比较发达的地方,又拥有比较优秀的人才,换上别人,同样能把教育这一块治理得有模有样。”张若愚站长不跟着起哄,他很理性的说了自己的看法。
“我很同意张站长的看法,比如我们那个地方,海拔高,自然环境差,居住又太分散,文化教育根基差,从来留不住好老师,条件强一点的家庭都把学生送到城里上学去了,我这个站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现状。换个别人又未必能够改观。”王大贵站长不无感慨地说。王大贵是大垭乡的辅导站长,大垭乡被公认为是全县的“屋脊”,全市的“西藏”。
大家一时沉默不语,席间出现静场局面。
“我们一起喝完这杯酒,来,干!”皇甫殳带头喝了杯中的酒,又督促别人喝完了杯中的酒。“我们再把酒杯酌满,谁耍滑头,我们就罚他三杯。今天是个好日子,局里让我们聚首,我们要喝个一醉方休。”
四
皇甫殳回到柳林镇,是第二天上午。
头天散会后,几个站长商定还要聚一聚,玩一玩,说白了,就是凑到一起要皇甫殳接大家洗“桑拿浴”,完事后再去玩花牌。皇甫殳对县城几家浴池早就熟门熟路,于是他领着一帮哥们进了一家不带“色彩”的浴池,做了桑拿。然后回到宾馆,玩起了花牌。皇甫殳今天“带火”,一帮站长哥们,通宵达旦,发起轮番攻势,皇甫殳一家得胜,他收起五位数的进项,说:“走,我接你们吃早点去。”
在回程的路上,皇甫殳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苦念树湾小学许校长打来的,说他们小学秦老师骑摩托与汽车相撞了,头部受了重伤,肩甲骨骨折,现在正往医院赶,现在急需要钱,看辅导站能不能先借点钱给他。另一个电话是陈筱依打来的,她先报告了一则新闻,说她的父亲与村里的人赶野猪打死了一头黑熊。她说秋收时节,野猪成群的与人对抗,抢地里的粮食,村里的人就用家里办喜事用的三眼铳灌钢珠作武器应对。今天天刚蒙蒙亮,守在棚子里的父亲和吴叔听到高梁地有声音,出门一看,一个黑东西正朝棚子走来,吴叔点燃三眼铳,对着黑东西就是一铳,黑东西打了一颤,扑过来一巴掌打在吴叔的脸上,父亲点燃三眼铳抵着黑东西又是一铳,黑东西才滚倒在地上,没动了。天亮了,大伙上山一看,打死的是一头黑熊。陈筱依接着又说: “你不来看看吗?我还等你来接我回学校去呢!”
皇甫殳听了电话,眼里又放出光来。“小杨,我又有跑不完的路,忙不完的事了。今天,皇甫健和他妈要回市里去,又得麻烦你跑一趟,我还要去处理山上的事。”
皇甫殳回到家里,把下面的情况给李芳菲说了,李芳菲不是那种不通事理的人,她说:“你去忙你的去吧,儿子的事你要上心点就是。”
皇甫殳拿了自己那支特批的双管猎枪,带上了猎狗“乌嘴”,登上布蓬吉普,一溜烟出了花园小区,直奔十里坪方向而去。
皇甫殳拿出手机,拨了苦楝树湾小学许校长的电话,他对许校长说:“老许,你刚才说的事,要这样办,你先帮我支一千块钱给伤者急用,过后你再打一个报吿,我在会计那里说一下,从站里的经费中把这笔钱给你划出来,这是个手续问题。他的治疗费,药费,住院费,生活费,护理费,你们一定要追着汽车司机要,这是规矩。麻烦你啦!再见!”
吉普车过了樟树坳,进入山林, “乌嘴”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扑朔着双脚,很不安分地发出“嗯嗯”的声音。皇甫殳停下车,打开车门,“乌嘴”一个箭步,冲进树林子,眨眼功夫,“乌嘴”嘴里衔着一个小动物回来了。小动物不算很小,但在魁梧高大的猎狗“乌嘴”面前,它确实显得有点小,皇甫殳下车一看,是一只白麋子,又叫果子狸。皇甫殳喜不自禁,白麋子肉是绝美的野味,是上上等的馈赠礼品,要是李芳菲还没走,带给老师的礼品绝对拿得出手。皇甫殳给李芳菲拨了电话,知道她们还没启程,就叫杨东民先把皇甫健送到学校去,叫她还等一天,给儿子老师送的礼品马上就备齐了。
李芳菲见皇甫殳把儿子的事还真放在心上了,就答应还等一晚,明天赶早去学校还来得及。
皇甫殳到了十里坪陈筱依的家门口,道场上围了好多人,里面果然是一头死了的黑熊,头上被钢珠打得血肉模糊,黑熊比较壮实,有两百多斤的样子。
陈筱依把皇甫殳迎进堂屋,皇甫殳询问了吴叔的伤势,陈筱依说:“黑熊的那一掌打得不轻,左脸靠耳垂的肉有抓裂的大口子,卫生站的医生给他缝了八针,下巴歪到右边来了,医生说是下颌骨脱臼,现在已经复位了。人还在卫生站躺着,神志还算清醒。”
皇甫殳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钱,递给陈筱依,说:“这一些钱,给吴叔治伤。”
陈筱依数了一遍,有四千块。递给她的父亲。
皇甫殳从包里又掏出一叠钱递给陈筱依,说:“这熊我买了,但我只带走四条腿,大腿肉我都不要。你们请人把它剥了,把肉分了吧!”
陈筱依又数了这一叠钱,又是四千块。递给她的父亲。陈筱依的父亲不知说什么好。
“吴叔受伤了,需要大量的钱医治,这钱不多,一点心意,请带我转达。这买熊的钱也不好估算,一个大概吧!这钱也有吴叔的一份,怎么分你老拿着办。”皇甫殳说,“上面来人追究打熊的事,你们只管说是黑熊伤人,是正当防卫。难道有人让被保护的动物活活整死而不还手的吗?”
陈筱依的父亲请来杀猪的屠户把熊剥了皮,分割了肉,用盐腌在一个大盆里。皇甫殳只捡了四支脚用蛇皮口袋装着,扔到吉普车上,又让“乌嘴”吃了一顿杂碎,然后带上陈筱依,上车了。
晚饭是在樟树坳吃的,说是晚饭,其实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今天特别辛苦,也特别饿。早晨在城关吃早点,哪里吃饱。后来回到家,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在十里坪,忙不迭的管了一堆闲事,太累了。
陈筱依一回到学校宿舍,只想将感激化为行动,皇甫殳给吴叔四千块的治伤钱,那是雪中送炭。另外四千块的买熊钱,那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金元宝,是意想不到的收获。山旮旯里,一头死熊,放得长蛆了,一分钱都不值呢!皇甫殳的到来给了她莫大的面子。
吃饭时,陈筱依给皇甫殳酌了一杯白酒,说酒能解乏。皇甫殳没有拒绝,慢慢地喝了,喝了有一些兴奋。这是陈筱依想要得到的。酒后乱性,是不错的。陈筱依是太了解皇甫殳了。
天渐渐黑了,皇甫殳还要回柳林镇,向李芳菲汇报今天的收获。今天的事办得太圆满了。白麋子有了,熊掌有了,再添点别的什么,就是山里人最贵重的礼物了。
皇甫殳打起精神,专注地握着方向盘。酒醉心里明,今天这顿酒也喝得不多,还不到醉的程度,只是喝得不是时候。好在柳林镇四周的公路上没有查得很严的交警,酒后驾车还能大行其道。否则,被抓了,一没面子,二要破财。
皇甫殳迷迷糊糊地把车开进花园小区,把车停在自己的车位上,开门让“乌嘴”下车回屋,自己又去打开后面的车门,后面有些杂乱,死白麋子,蛇皮口袋,还有猎枪。皇甫殳伸手去摸后座上的猎枪,迷迷糊糊中,他握住了枪管,向车门外只一拖,“砰!”的一声,子弹正中太阳穴上。
五
皇甫殳的丧事办得不同往常。
李芳菲重金请殡仪馆的负责人作出下葬安排,时间就在周一上午。没有发讣告,没有通知亲朋好友,没有遗体告别仪式,没有追悼会,只买了几套簇新的衣服给已亡人穿了,买了一副黑漆棺材,简单地装殓了,悄悄地抬上山埋了。
李芳菲昨晚正在广场与老姐妹们跳舞,教育辅导站的一个女老师悄悄地把她领回家,一进小区的院子,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很坚强地蹲在皇甫殳的身边,出人意料地大声骂道:“皇甫殳,你这个王八蛋,你一个大男子汉,怎么不敢担当,你撂下挑子,以后要我怎么办?”说罢,才哭出声来。
李芳菲是一个心硬的女人,她从悲痛中镇静过来,她与辅道站的那个女老师小声说了一会话,决定就算出来了。不通知儿子,不通知亲属,不通知上级领导和下面学校。
李芳菲是个明白人:儿子才上学,这事先对他隐瞒几天,以后再作解释。皇甫殳还有父亲,跟着小儿子,即皇甫殳的弟弟皇甫松。弟弟去年在家里大张旗鼓地为父亲做了七十岁大寿,柳林镇所有的老师,柳林镇政府所有的干部,教育局,各辅导站的领导,还有市教育局的人都来捧了场。寿宴完毕,皇甫殳拿走了十五万元的礼金,说是教育,行政这边的礼他要还。弟弟名下的礼金所剩无几,只能抵办寿宴的开支。皇甫松骂哥哥是“白眼狼”,是借机敛财,没有兄弟情份。从此不再往来。李芳菲知道,人走茶凉,皇甫殳走了,谁还会来。当初人家捧你,是你手中有权,炙手可热。现在皇甫殳死了,死得没有好名声,让人看笑话,谁还会来。
李芳菲是个有心人:她私下里给皇甫殳买了四十万元的人生安全保险。她见皇甫殳时不时的与枪,与野兽,与不知是黑道还是红道的人打交道,她不放心。况且,皇甫殳“喉咙粗”,“宰人”不眨眼,有人暗生报复心。无事防备有事,预防哪天不幸突然降临。
不幸终于降临了,李芳菲没有被彻底击倒,原在他有精神准备。
陈筱依时常站在樟树坳,默默地望着柳林镇,她心中总有一缕芜乱的情丝,不能排解,有感激,有怨恨。有戚然,有怅然。
苦念树湾小学的许校长,站在苦念树下,狠狠地喊道:“皇甫殳,你害惨了我,这一千块钱叫我从哪里出!”
城关镇教育辅导站的苟祖光站长,一个人对着墙上挂的一张合影,大笑着说:“皇甫殳,你他妈的是走火,但你也不能这么个走法呀!”
(选稿:飞花如雪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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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4条)
妙笔生花,写的不错,点个赞
@韩暄:谢谢老师的关注与夸奖。
这故事活灵活现,笔力老到啊。
@霁月:谢谢霁月老师的谬赞,这是一篇旧作,重贴了一下,里面的一些放在现在,是不行的,如持枪打猎,如镇教育辅导站站长有权直接招计划内指标老师,如教育辅导站可以办公司,那时受贿四五千是个大数字,现在,情况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