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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腊月,苏德义比平时忙了很多,工地上的很多城镇户口的干部,都拿着粮票和油票找师指挥部的事务长去买好一些的米,打好一些的油,要带回家过年。苏德义所在的W县,是一个山区县,商品粮户口的粮食指标,每月二十七斤半,供应的只有一半是大米,还有一半是面粉和苞谷面。每月四两的食油指标,只能打菜籽油。在工地,这里邻近大城市,每月的粮食都可以买成大米,拿油票可以打花生油和芝麻油。师里的事务长每年这几天都是在给这些人帮忙。今年轮到苏德义,他哪能坏了多年形成的规矩?
苏德义有时还把人情做到底,买了这粮油,要送到人家团部,营部去。不是很熟的干部,道一声“谢谢”,留下来吃一餐便饭,喝点小酒。熟的干部,除了喝酒吃饭,有时也问问你家里的状况,个人的情况。有表示惋惜的,也有愿意帮你出些主意的。苏德义是个有啥说啥的直性子人,当有人问起他的以前和将来,他免不了要从唱山歌那里说起,说到大队书记女儿正负数分不清还能上大学,说到他高中学历,退伍复员,在家不如四类分子。说得听者唏嘘不已。有一个毗连城关区的副营长说:“我的舅子在县教育局,是招生办公室的人,由他们提名招生,比由下向上的推荐,可能更迎合院校来的人的需求一些,当然,推荐这一步不可少。但有人点名要,难道还过不了推荐这一关?”
苏德义说的,让人丧气:“有公社的方学骏和大队的梅德普两人在,就是有人推荐了,也要把你卡死,无论是在工地上,还是在东坡。”
“不能看不到一点光明,也不要失去信心,干部中也有正直的人,也有看重才能的人,人们心里都有杆秤,谁有几斤几两大家自有公论,日子会好起来的。”旁边的一个干部说。
“你们公社那个书记不是到工地上来了么!也许现在苏溪河由另外一个人说了算,那情境可能又不一样,一切都会向好的方面转的。”又一个人说。
苏德义把要当面交的大米香油都交给了那些干部本人,也就随车回师指挥部,他没有去想刚才的那些人的话。熟人在一起,拉家常,说世道,跟逢场作戏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谁把这些话当真,那就说明这人很幼稚。
时间已经是元月底了,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林岩接到家里大妹妹的来信,说县招生办下来人正在了解生员情况,公社打算推荐林岩去读师范学校,问林岩是什么态度。林岩对苏德义说:“我不想读师范学校,师范学校是中等专门学校,以前都是从初中毕业生中招生的,我去读师范学校,那三年高中就算白读了,况且,师范生出来,是教小学的,我看那些乡村小学老师,很可怜,工资低不说,还受大队干部的气,老师在大的运动中,常常被当着运动的对象,一会儿说你是‘右派’,一会儿又说你‘右倾’,一会儿还说你是‘臭老九’,次次的运动,老师差不多都要挨整。我不想读师范学校,也不想当老师。”
“这次机会错过了,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不去,很可惜的。”苏德义说。
“既然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妹妹说是征求我的意见,既然是征求意见,说明还有选择的余地,今年不行等明年吧!他们没有说‘今年不去,没有明年’这样的话,那我就还有机会。”
“我要是你,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过,对农村的青年来说,有一次跳出农门的机会就算不错了。”苏德义对林岩有机会读书去而他不去,感到很惋惜。
下雪了,下的是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密密地在银灰色的空中飞舞,伸出手去,一会儿,手上会落满铜钱大的晶莹而且精致的白色花朵。不到一个小时,指挥部就全部披上了白色的雪衣。一个小半天,地面覆盖的雪就有半尺深了。指挥部只得下令,工地停工,等雪停了,地面的雪化了,再上工。有人建议说,这雪,不知哪天能停,停了,不知哪天能化完,眼下就到春节了,不如放民工的假,让民工回家过年,年后正月初八到工地,天一晴就开工。这个建议得到师指挥部的同意,第二天,民工们就得到放假的消息,各连竟然做出一致的决定,先在工地大团聚,过小年,然后回家过大年。
师指挥部每个科室部门,只留下看家护院的人,其他人都回家过年。
张孝成很忙,他已经送了几趟师里的领导,还有领导在等着他,他对苏德义说:“虽然我们战友一场,但现在我顾不了你了,公家的车在上缴到车库之前,我还得把管车的邓主任送到车站去,明年我不见得还来工地,来了工地,也不见得还开车,你走,我不送了。”
食堂还留着一个炊事员,苏得义让他打了一张借条,给了他一些钱和粮票,叫他顺便关照一下守院子的人,大过年的,不能叫守院子的人没年过。交待完了,苏德义把事务室的门锁了,乘着去东坡连的手扶拖拉机,回东坡连去了,他要去那里过小年,再随大队人马回老家东坡大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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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民工连队里过小年,那只是一个说法,哪能过成像样的年!一是在工地上,离家两三百里路的距离;二是寒冬腊月,冷瑟瑟的,火都没有烤的;三是民工们都穷,没得物质准备。既然说要过年,那就凑合着过吧!八个人一桌,一桌一大钵豆腐煮肉片,再加三四个素菜,这已经就很不错了。酒是有的,本地的谷酒,香淳,甜软,大家喝得很尽兴,因为天冷,喝酒可以御寒。平时大家是不喝酒的,一个月三十七块五,还要交给生产队二十块的提留,个人手头只能落下十七块五,这十七块五要给家里寄一多半,自己留一点生活费,哪有钱喝酒?这过小年的钱是事务长从食堂盈余的钱里开支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家的钱,大家用,一起过个年,算是皆大欢喜了。
过完年,就要起程回乡了,这次,连队包了车,七八十人,包了两辆布篷大卡车,大家挤在车里靠体温互相取暖。车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呼,那个冷,无法形容。为了防止车打滑,车轮子都上了防滑链。车开了,风从前面的篷布缝里钻进来,全车的人都缩成一团,有的人还冷得全身颤抖,上牙打下牙,控都控制不住。归心似箭,这是一点儿也不错的。
卡车只能开到区政府所在地,大家下了车,还有三十几里路,雪封山了,车不敢往里开,只能徒步走回去。苏德义只背了一个大帆布包,算是办的一点年货,这包里有二十斤大米,一斤花生油,五斤酒,这是自己从牙齿缝里节省出来粮食,东坡这地方不产水稻,队里分粮食,全是包谷和杂粮,洋芋红薯都算成了杂粮,哪有米吃。
苏德义到家时已是傍晚了,很远就听到家里有人大声的说笑,很热闹,好像有客人。
苏德义在门外用力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又用力跺了几下脚,脚上的冰凌和雪块被敲碎在屋外的台阶上。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首先出来的是民工连老连长杨子超,接着苏德礼也出来了,苏德义的父亲母亲最后走出来。
“我听说民工放假了,你今天要回来,我特意来给你报喜的。”杨子超伸出手去,握住了苏德义的那双冰冷的手,很高兴地说。
“给我报喜?喜从哪里来的?”苏德义丈二和尚。
“我给你送入学通知书来了,师范专科学校,就在Y市,正月十六开学,你还有时间玩几天,开学时,去师指挥部交割一下就行。我可给你帮忙了,你可要接我喝酒哦!”
“这叫我怎么来谢你呀!能去读大专,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我在事务室还和林岩说过,我要是有读书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过的。你给我送来了入学通知书,当然要喝酒的,我背包里就有酒,今天就喝个一醉方休。”苏德义激动得说话都有一些语无伦次。
“饭菜都准备好了,你二嫂在厨房忙着呢!”苏德义的母亲笑盈盈地说。母亲难得露出一次笑容,一生辛苦,一身疾病,为苏德义的民办老师遭谴返,还偷偷地流过眼泪。
“那就进屋喝酒吧!”苏德礼一边往桌子上放菜,一边说。
苏德义进屋放下帆布背包,从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就直接上了桌子。杨子超随后坐在旁边,说道:“我说喝酒,那是说得好玩的,你们还当真了,这就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了。”
“您是客人,又存心帮着德义,这酒是应该喝的,只是我们这家里条件简陋,穷斯烂矣,没什么好招待的,真过意不去,您就担待一些啊!”苏德义的父亲说。
“您太客气了,我和苏德义在工地上,就跟亲兄弟一样,他是个有才的人,我这人自己不才,但爱才,他老是呆在工地上,也不是个法子,我和公社李启尧书记一商量,说无论如何,也要给苏德义一个机会,李书记也在工地上当过一段时间的营长,他也了解苏德义,我们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定了。这次招生指标有两个,一个中师,一个大专,中师给了林岩,但是他不读师范,就换了别人,大专给了苏德义,苏德义要是不回来,我还要给他打电话的。”杨子超对苏德义的父亲说。
“我们边喝酒,边说话,我先敬你一杯,表示感谢!”苏德义端起酒杯,站起来对杨子超说。
两人把杯中的酒喝了,苏德义马上又给杨子超把杯子酌满了酒。
“我们老三幸亏遇到杨书记,要是方学骏,梅德普,老三就没指望了。”苏德礼说。
“梅书记的耳朵根子长在别人的嘴巴上,别人一动嘴,就指挥了他的言行,他自己没把握。公社方书记说一,他不敢说二,他老婆和方书记又有一腿,这梅德普又是一个特别怕老婆的人,他于是就成了一个赶仗狗。群众也看不惯,前一阵子搞改选,党员们不同意他继续当一把手了,公社党委那边也同意换人,这样梅德普就下来了,这是民心,没办法的事。”
“公社方学骏到工地上去了,也没当一把手啦?”苏德义问。
“公社书记也换了,区党委来了人坐镇监督,一个党委会一开,把他换了下来,他这人就是太跋扈,太专横,只想搞老子天下第一,别人办过的事,他都要否定,这怎么能行!我们党讲的是民主,不能搞专制,他那套只能逞能一时,搞不太久的,别人不会买他的账的。”
“我们只记得说话了,来,吃菜。”苏德义给杨子超夹了一箸羊肉。
“这羊肉味道好鲜啦!”
“我们的羊子,在秋冬两季,吃的是野粮棵子(一种灌木,结的种籽像豆角,只是小一些),那东西有营养,羊子吃了只长瘦肉不长膘,味鲜,不臊。你就多吃点。”苏德义的父亲对喂羊很有经验,那也难怪,穷乡僻壤,田里长不出多少粮食,人们就想别的办法谋生,时间久了,往往会产生出一些有独特谋生手段的人来。
“喝酒,杨书记喝酒,你把通知书都送到我家里来了,可见杨书记是一心帮我的,我读完师专以后,我就回苏溪河来,这里的中学差老师,外地人不爱来,本地出去的又不回来,那像什么话!回家乡把学办好,也是对杨书记和河两岸的家乡父老的回报。来,我再次敬杨书记一杯酒,再次表示谢意!”
“有你这句话,我就应该喝尽这杯酒,到时候,我到师专去接你,再喝你的毕业酒。”杨子超站起来和苏德义一起喝了杯子里的酒。
饭后,杨子超要告辞回家,苏德义的父亲从火塘屋取下一块熏得半干的羊腿,递给杨子超,说:“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杨书记对我儿这样关照,我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表示谢意,这羊腿是自家熏制的,不值几个钱,杨书记拿去煨了吃,可以去寒,加辣椒煨了吃,可以治感冒,别嫌弃,啊!”
“不能拿你们的东西,送通知书,那是我们兄弟的情分,才那样的。你拿回去,现在都不富裕,自己煨了吃。”
“我说叫不嫌弃的,你还推辞。羊腿,我还多着呢!你还怕把我吃穷?”
“盛情难却,我就收了,苏德义上学有什么困难,想一下,到时候,我帮得上忙的,一定鼎力相助,走时,让我知道!”
“那是一定的。”
苏德义从小桌子上拿来入学通知书,看了又看,这真的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事。回家就得到这样的喜讯,看来这日子还是很有过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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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鸦鹊子(喜鹊)在屋前的核桃树上叫个不停,苏德义的母亲在堂屋扫地,大声地对苏德义说:“快起来,你大哥今天要回来,你还去供销社买点杂糖之类的东西,你那侄女就爱吃杂糖。”
“您怎么知道大哥今天回来?他不是每年都到丈母娘家里过年的吗?”
“今天鸦鹊子叫得早,这是报喜的,说今天有亲人来。谁是亲人?还不是你大哥他们!以前他不回来过年,那是房子太窄了,没有地方住,你二哥做了屋,现在屋子宽敞了,他就不愁没地方住了,自然是要回东坡来过年的。”
东坡,其实也不真正的在东边,它只是在苏溪河的右岸的东南面,成一面山岭。太阳只能在升到山顶以后,才能把东坡的地面晒着。早晨,这里阳光常是姗姗来迟。地面的冰凌坚硬如石,要是当着阳光,地面早已是稀泥烂浆的了。
苏德义吃了早饭,走出大门,对面山上的雪化完了,田里到处是苞谷杆子相靠而扎成的垛子,油菜地里一片碧绿。麦田里的新苗清新如洗,绿油油的。朝下看,苏溪河,还笼罩在晨雾之中。山下的雾像一条乳白色轻纱,盖住了河底人间的秘密。
苏德义从家里走到苏溪河街上,雾气已经散了,可以看到明朗的街面。街上办年货的人不少,却背笼,提篮里,并不是满满当当的,人们上街,纯粹是打发那无聊的时光,这几天大雪封山,人们待在屋里,感到非常无聊,好在昨天太阳出来了,苏溪河的积雪溶化了,人们可以上街了。
“苏德义!”有人喊他。
苏德义四下里张望,寻找,不知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苏德义!你几时回来的?”一栋房子的楼上,窗口里向外伸出一个脸来。
苏德义认出来了,那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闵顺禹。“你在这里住?”苏德义问。
“我在这里做事!”闵顺禹说。
“你也没当老师啦?”
“民办民办,临时干干,一有新人,马上就换。”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这家棕床厂做棕床,按件计工资,比当老师强。”
“你下来,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说话了,你下来我们好生聊聊!”
“不行,我还在工作,这里是绷床的车间,我就在这里做事。”
“大队小学还有哪些人在?”
“还有一个老先生,张明轩老师,他是公办老师,还没走。”
“民办老师都走啦?”
“是的!”
“为什么要走?又跟我一样挨批啦?”
“差不多,三天里有两天要学习,开会,上面又经常组织考试,检查老师的知识水平和业务能力,要求高得很。他们又不派我们去学习,只是一个考,考,要交钱,你想,我们的那点工资少得可怜,还要不住地交钱,不住地要民办老师跟公办老师一个水平,我真做不到。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真的没那个家底。我不出来学点技术,挣点钱,我连家都成不了。”
“今天腊月二十八了,你们还没放?”
‘我们厂里跟人签了合同,我们正在赶做最后一批床,过年那天是可以回去的。”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去办点年货。”
“那你去吧!”
供销社里这几天生意好,山民都赶在这几天来百货店看看,也都只是买点小孩吃的穿的东西,大人自已都将就点,过惯了穷日子的人,都是如此。
苏德义遵照母亲的吩咐,给侄女买了几样杂糖,自己又给侄女买了一顶红白黄相间的有个大红缨子的线织落松帽。他也不知买什么侄女会高兴,侄女五岁,还没上学,她喜欢什么呢?
从供销社出来,一辆从县城开来的双排坐货车正停在供销社门口。大哥苏德仁领着大嫂,女儿从后座走下来,兄弟相见,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只是满脸挂着喜气。
“你修铁路去了,几时回来的?”大哥问。
“回来三四天了,路上很冷吧?早晨妈就说你们要回来的,果然猜准了。”苏德义说。
“妈怎么突然想到我们啦?”大嫂说。
“早晨,鸦鹊子在屋前的核桃树上叫个不停,妈说,早晨鸦鹊叫,有亲人来,猜到你们要回来过年的。”
“鸦鹊叫,还很灵的!”大嫂说。
“那是猜的,鸦鹊和乌鸦是一类鸟,人们不喜欢乌鸦,只喜欢鸦鹊子,主要是鸦鹊是喜鹊,说是可以带来喜气,一种心理作用而已。”苏德义说。
“老年人信这个,你不能当面这么说。”大哥提醒道。
“这我知道。我们回去说,站在这里冷。”苏德义帮着大哥扛起那个大提包,在前面走了,苏德仁背起女儿跟在苏德义的后面,往东坡走去。
山上,冰凌化了,路上一片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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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从早晨起,苏溪河两岸就零星地响起了辟辟啪啪的鞭炮声。是谁家开始吃团年饭了。在这个山旮旯里,一直就流传着已婚子女要接父母来家里过年的习俗。子女多了,那除夕的饭就从早到晚,一家赶一家的吃。正月初一,子女要去给父母拜年,那一天,就都到父母家吃饭。因此,腊月三十吃年饭,是个很忙的活。
苏德义和大哥苏德仁陪着父母到老二苏德礼家过年,这是一次难得的大团圆。以前,总是阴差阳错,一家人在过年这一天,不是老大回不来,就是老三不在家,那个团年终归是弄得不团圆。今年好了,三个小家九个人,终于能在一起过大年了。
苏得礼在吃团年饭之前,从柴棚里扛来一段很粗的栗树,放在火堂里。说这样做,是“进财”(柴),预示来年有财进。其实三兄弟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让老爹开心,老爹信这个。
三十这一天,火塘里的火要烧得旺,一大家人坐在一起,火小了烤不上身,那怎么行,更主要的,还是顺应老话,“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一个形式,要那样传承。
二哥苏德礼的小孩还小。苏德义出门当民工时,二嫂还挺着大肚子,小队长才没安排苏德礼去修铁路,转眼,在铁路上度过了两年,现在,小侄儿就两岁了。苏德义领着侄儿侄女在屋外游戏,屋里大哥二哥正拖桌子,放椅子,只要菜一上桌子,就可以吃团年饭了。
太阳升到正空了,阳光照到地面,屋檐的影子,缩在阴沟里,正午了。
“端菜啰!”侄女跑进屋,看见屋里的人正在往桌上放菜,高兴地叫了起来。
“老三!你去外面放鞭炮去!”二哥吩咐道。
苏得义把鞭炮挂在道场沿子上的晾衣杆子上,点了火,站在屋檐下看着鞭炮的炸响,闻着火药的味道。他真的怕花火飞到茅草屋上,这茅屋虽然是二哥的,但是,这是自己与方学骏较量之后获得的胜利成果。
屋里,桌上的菜摆好了,苏德义的父亲叫二儿子德礼盛上八碗饭来,放在桌上。两个小孩想上桌子,老人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还等一下,我要给你们的老祖宗祭酒呢!”
苏德礼连忙牵回两个小娃,看老爹怎样给老祖宗祭酒的。
老人把筷子搁在饭碗上,嘴里念念有词:“各位列祖列宗,今天是腊月三十,我请你们过年来了,承蒙你们的阴德,我这一家人今天能团圆了。老大从邻县的单位上回来了,老三也被推荐可以去上大学了,感谢各位祖宗的关照,我们老两口也还硬朗,我就敬你们各位一席酒,过年后,你们就各自回去,不要吓着我的两个孙子,晚上,我再去给你们烧纸钱去,给你们零花。”说完,往每个椅子前,洒了一点酒,又洒了一点茶,这才收了饭,另盛热饭,大家落坐吃饭过年。
大家一边吃饭 一边说话,话题很严肃,就像一次家庭会议。
“老三,你在杨书记面前说了,师专毕业后,还回苏溪河来教学?”大哥问。
“是的,苏溪河这地方穷,没人愿意来,我作为本地人,毕业后不回来,就像对不起杨书记他们,我这去读书,是他们推荐的,他们的本意也应该是培养了我,让我为本地人服务的。”苏德义说。
“你就不想走出去,在外面工作?”
“在哪里不是工作!回来还可以照顾爹妈。”
“你先不要考虑去哪里工作,读了书以后再说。”二哥说,“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有我在呢!”
“你们边说话,还要记得给小娃子夹菜,她们先就要吃了,看来,两个小娃早就饿了。”老父亲说。
“几兄弟难得在一起过年,有话在桌上讲,也随意。你不要打岔”母亲拿眼向父亲示意,还怕他不明白,又说。
大嫂是邻县一所中学的老师,她见小叔能去读师专,也有话要说:“三弟去读师专,现在不忙考虑毕业后去哪里工作的问题,先一心把书读好,在学校,活跃一些,有什么活动,要涌跃参加,实习时,大方些,争取获得实习老师好的评价。毕业后,分到哪里,那是由不得你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真的还没认真地考虑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苏德义说。
“有走出苏溪河的机会,就应该尽量地走出去。当初我在商校读中专时,好多学生都是来自农村,但毕业后,大多去了城市,我是差点儿留在城市里,邻县商业局去要人,要走了我们几个男生,去了那里的商业局,还是把我们分到区里去了。好在那里比苏溪河好,是大的城镇。你毕业后,就应该去大的地方工作,回来了,再就出不去了。”大哥说。
“怪不得你一去就是几年,也不回来,你也留恋大城市!”苏德义对大哥说。
“你读几年书以后,你自己去感受一下看看。”
“不用去感受,城里当然比农村好。”
“那就行了。”
“你们也不必议论去哪里啦!听天由命好啦!”苏德礼说。
吃了团年饭,这山坡上没什么好打发时间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坐在一起打扑克,苏德义领着两个小娃子逗着玩,父亲母亲回老屋准备明天的饭。二哥说了,今天的晚饭,还在这里吃,明天吃了早饭,要去给老丈人拜年的。
大哥却说:“你隔老丈人近,好!当天可以返廻。我要回去,还得等到公社有班车来才行。”
(选稿:飞花如雪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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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0条)
人情世故、乡俗年味,七十年代的农村情景,被兄长写得活灵活现啊,佩服!
@晓舟同志:谢谢晓舟老师的推荐与雅赞,那时的年与现如今的年大不相同了,回忆起来,还是觉得那时的年年味更足一些,即使是民工过小年,即使民工每月到手只有十七元的纯收入(另外的二十元已经作提留交给了生产队),但还能八人一桌,有酒有肉的小聚,还是让人难忘的。年关,是一个特殊的时令,也是一个特殊的各地乡风民俗的演绎。
@淡墨:许多写作者不懂得写什么样的文章为好,很多时间耗在写吟花颂月或吃喝玩乐上。其实,从不同侧面记录社会现实的文章,才是最有生命力的,因为它可供后人了解他们不曾经历过的年代之社会风情人文景观,具有研究社会发展、人类进步的历史研究价值。修高兄是有历史担当的作家,真正有志于写作的博友应当向你学习。
欣赏老师中篇大作!!!畅怀挥墨:逸韵篇篇,珠玑连连!灵动纯朴,多彩环环!遥祝老师春祺笔丰![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
@碧宇流云:谢谢碧宇流云老师的关注与雅评,这是一篇旧作,曾经收入我的中短篇小说集《乡村画者》里,《乡村画者》2016年底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百度上可以查得到。
人情世态和年俗在这些旧事里,不过时!亦长篇,又独章,力道皆在其中!点赞!
@柳絮晗烟:谢谢老师的雅评,因是中篇,比较拖沓,细节描写得够。
@淡墨:细节写得不够细,
虽然看的是“东坡引”其中的三个章节,很有感触。写的是我们经历过的那个时代的事情,倍感熟悉。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故事就像发生在自己身边。
@清河君:谢谢清河老师的关注与雅评,上世纪七十年代,是计划经济时代,三线建设,搞的是大会战,青年人上大学需要推荐,那时一家人,还有兄弟姐妹,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些,基本上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