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对我来说是至暗而悲伤的。
老爸没了，是被这可怕的病毒带走的。
他老人家跟我同一天发烧。我在家躺着，他在养老院躺着。然而他吃了我事先准备好的布洛芬，当天就退烧了，咳嗽也少，没有呼吸困难，我们都以为他会挺过去。
谁曾想，几天以后情况急转直下。老爸出现了神志错乱，胡言乱语，绝食，大小便失禁。
这个病，大家都还在摸索阶段。原来只觉得，侵犯呼吸系统，导致肺炎、呼吸衰竭，是致死的主要原因，后来渐渐知道，新冠病毒对于全身许多脏器都有强大的杀伤力，这当中，就包括神经系统。
我嗓子哑了三天，那三天没法跟老爸通话。我还在纳闷，老爸咋也不主动给我一个电话，若在平时，他知道我发烧了，定会一天一个电话问候。等我终于可以给他打电话了，却发现我跟他的交流根本不在一个频道，老爸完全答非所问。我还以为他耳朵烧聋了。
那个时候老爸应该是一时清一时糊涂的，因为哥哥姐姐打电话没觉得有啥异常。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心里极度焦虑，和养老院赵院长恳求，终于答应可以见两老一面，为此她还要顶着很大的压力。那段时间工作组天天进驻院里监督。她让我们天黑以后悄悄地进去，呆几分钟就出来。她已经跟传达室说好。
当我和姐姐见到躺在床上的老爸，心下觉得似乎没那么严重。老爸思维清晰，情绪亢奋，说了很多话。说我们家在本地都是数一数二的，子女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有爸妈在，这个家就是完整的。我内心有些悲伤，却竭力忍住。想着之前还时常跟老爸顶嘴，惹他生气，于是跟老爸忏悔。老爸说，跟自己的女儿有啥气好生的。你们已经够不容易了。跟姐姐说话时，他再三地感谢廷涌（我姐夫），说这些年他太辛苦了。姐打开视频让老爸跟哥说几句，老爸对哥说，你们都要多保重，照顾好小宝宝。我让寒寒跟外公说话，老爸对寒寒说，过几天就要过年了，跟丹丹早点回家，都要好好的。
见了面说了话，心下稍感宽慰。却不知这是回光返照。据说我们走后老爸就昏睡了。第二天，老爸的神志更不清楚了，四肢乱动，骂人，扯纸尿裤。护理员每天得换好几次被褥，她都快崩溃了。
老妈心下害怕，打电话给我，要我们把老爸送疯人院。想想她也是可怜。我说这恐怕不妥吧？问了赵院长，她一口否决，说老爷子看情形没几天好拖了，就在养老院让他们送他最后一程吧。搬来搬去的只会加速他的死亡，也不人道。她还说，这些日子对养老院来说是很大的考验，老人们接二连三的中招，已经走了二十多个（总人数三百多人）。护理员都在超负荷地工作。她说只希望老爷子再多活几天，不要扎堆。
老爸的疯魔状态又持续了几天。每天护理员会发来视频。每每见到完全换了个人的老爸，我们都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这是他清醒时最不愿意面对的！
六天前，老爸走了。
我原来一直以为，我对老爸是心怀怨恨的，老爸走我不会掉一滴眼泪，却没想到这些天已经嚎啕大哭了好多回。虽然朋友们宽慰说，老爷子活到九十岁，也算是高寿了。可是，我不愿意他走得那么痛苦。若是他在某个晚上无声无息地离世，无疾而终，我会好受很多。我还愿意陪伴他更久，哪怕听他唠唠叨叨指手画脚。
好在，老爸最后离世是体体面面的。当我们赶过去时，几个护理员在为老爸擦身、穿寿衣。死后的老爸，显得如此安详，跟平时一样体面有尊严。
扶柩抵达殡仪馆。一下子被那里白茫茫的一片震慑住了。到处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到处充斥着哭声、哀乐声。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整个人更加不好了。
预约灵堂，已经约不到，至少得三天以后。还有冰柜吗？剩最后一只了！工作人员说，你们来得还算是时候，今天是个拐点，接收死亡人数比之前少了一些。最多的人数是将近一百个，现在是六十多个（而在平时，每天基本上是十几到二十几个）。十几个灵堂、六个焚尸炉，每天都是超饱和状态。
平日里很少碰面的人，在殡仪馆频频相遇。聊起来都是家里的老人，都是几天之内一下子走的。殡仪馆，成了死者家属的盛会。这是什么年头啊！
从殡仪馆出来，去城北医院排队开死亡证明。又去照相馆冲洗放大老爸的相片。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养老院偷偷地看望安抚老妈。
当晚哥哥赶回来了。为了不打扰我们，他到了以后直接住进酒店。
第二天上午一起去公墓挑选墓地。十多排48000元一位的墓穴，已经基本上满了，还剩了没几个。放眼望去，死亡时间大多是2022年12月10日以后的，而且大多是80岁以上的老人。我们挑选了其中一个空墓穴。想着老爸死得不孤单，还有那么多的人陪伴，不禁感到宽慰，尽管这个想法很不厚道。晚上，我们和哥一起，又去看望了老妈。老妈见到哥就哭了。我们宽慰老妈，老爸这样也算解脱了，没有病痛了。你要好好的。我们都很牵挂你，会经常来看你。老妈说：你们三兄妹要团结。我们连连点头。
第三天，遗体火化。一早七点半去排长队支付接尸、冰柜和火化等所有款项，购买骨灰盒。拿着付款凭据让工作人员把老爸的遗体从停尸间的63号冰柜里取出，他的脸已经蜡黄。没有化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在这非常时期，这些程序都成了奢侈。让家人匆匆看上一眼，他就被推进去等待火化了。此时，除了哭，我还能做什么！
上午十点，电子屏幕显示已经完成火化。我们在门口迎接骨灰盒。哥哥捧着骨灰盒，姐夫捧着遗像，我和姐姐、寒寒川川尾随其后，去了向阳公墓。
终于，老爸入土为安了。
中午我们一起吃了上山饭，下午去爸妈房间整理遗物。哥感慨地说，老爸还是怜惜我们的，没有拖很久，而且挑选的日子也好，阳光灿烂，据说明天就要下雨了。我说是的呢，也没耽误我周六的专家门诊。三兄妹一起缅怀老爸的往事，边说边唏嘘不已。哥要了老爸的志愿军纪念章和立军功的证书，说这是悦悦想要的。
哥给我们看了悦悦发给他的微信：我觉得爷爷在你和姑姑们的童年时候可能确实太严厉，这辈子也都是个家长制，但是，他培养了您这位大学教授，教了那么多学生，很多学生还当老师继续教学生；大姑也是老师；小姑又是救死扶伤的职业。虽然爷爷可能和你们仨处得不好，但是站在人类学的角度，爷爷也是很有功德的人了。
看来，有时候我们的孩子看问题比我们更全面客观。
办完丧事的次日，哥哥回了北京。我也恢复了正常工作。医院的就诊高峰已经回落。这一波的疫情，付出了千家万户痛失亲人的代价。医院的同事有的跟我一样失去亲人，有的父母还在ICU抢救，我们自己全部都中招过、又阳康了。大家都坚守岗位、全力以赴救治病人，为第一波疫情的尽快遏制作出了自己的努力。
相信，寒冬终将过去，春暖花开的那一天即将到来。
老爸，安歇吧！我们会好好照顾老妈的。
（选稿：飞花如雪 审核：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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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7条）
痛失至亲！人间至悲！感同身受！节哀顺变！[大哭][大哭][大哭][难过][难过][难过]
@情满乌江：谢谢安慰！你也刚失去老母，请节哀！
以为至暗时刻是在2022年的12 月，没想到也延续到了2023年。你老爸走得辛苦，特别让人心酸，现在逝者已入土为安，你们兄妹节哀顺变，家中还有老妈需要你们安慰、照顾。12月，我也有亲戚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逝者因为是白肺逝世，所以我们不能参加告别和葬礼，就是在悄无声息中火化、下葬了。愿你老爸安享天堂，那里没有病疫，也不再有痛苦。
@四格格：谢谢格格宽慰！老爸走得太可怜了！这个疫情对老人太不友善了！想到他临终那些日子所受的罪，心里就悲伤。接下来还得好好安抚老妈。
今年冬天彻骨寒冷，蒋医生的爸爸走了，特别难过，我伯母也去世了，爸爸熬了半个月才慢慢康复，蒋医生节哀顺变，你爸爸会为你骄傲的，他在看着你呢。
@何：你父亲能够平安度过，实在是万幸！保佑双亲安康！你自己也多保重！
读你的博文很揪心，谁无父母，可父母跟不了我们一世，节哀！
@2272 张英辅：谢谢张老师！的确，我们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父母跟不了我们一世。张老师也请多保重！
看了，我很难过，很悲伤，情不自禁的落泪！[难过][难过][难过][大哭][大哭]
@风雨：谢谢风雨老师的共情！[大哭]
哎，终究没有逃过一劫，痛心失去老父亲，[大哭][大哭][大哭]望您节哀顺变，多保重身体！
@蓓蕾含香：谢谢含香老师！老爸一向身体还行，却比体弱多病的老妈先走。接下来我们要好好照顾老妈。
我感觉蒋老师的老爸与我老爸有相似的地方，老人感染新冠都差不多的几个症状。节哀顺变！好好照顾好你老妈，也是你老爸的心愿所在。多多保重！新周问候！
@ch雪梅：谢谢雪梅！我们会好好照顾老妈的。你也多注意身体！
生者如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相思刚经历至亲之逝，看得很是揪心，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在，我们还有家，每逢节假日我们还都能有个心心念念牵挂相聚的地方，父母不在了，我们就成了孤儿，忙忙碌碌却无人喝彩与宽慰，双手合拢，愿你父亲在天堂一切都好，生活还在继续，相思一定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拾麦穗的醉鸟：谢谢醉鸟宽慰！从此我没有老爸了。一想到就悲从中来。生活还得继续。愿你我的2023都雨过天晴。
蒋老师节哀顺便！愿老父亲一路走好！
@悠扬琴声68：谢谢琴声老师！您也多保重！
总觉走得不是时候。可是就这么遇到了！好在老人家走得很安然！！
@解世权：老人扎堆的离世，尤其是自己至亲的离去，让人悲伤不已。谢谢老师宽慰。
看到我直流眼泪。
这一阵我看到最多的就是讣告，有位还是我老伴从小的好友。
我实在接受不了，为什么严防死守三年，最后缴枪投降，而且败的如此惨。就是失败也应该有序撤退，怎么就如同花园口决堤，一下子冲垮了多少家庭，淹死了多少人。报道是59938，这里包括不包括那些在家里，养老院里去世的老人？我的心好疼好疼。
@地质之花：谢谢老师的共情！这波疫情来势凶猛，不知多少家庭惨遭不幸。报道的数据应该加个零还不止，因为官方数据是以在医院救治死亡为准，且是测了核酸或抗原的。而大量在医院外的，包括在家庭和养老院去世的，根本没法统计进去。
一口气读完，泪目。这波疫情夺去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真是人间至悲，令人心痛心酸，国人的一场灾难，历史自有评说。为老父亲悲痛的同时，也为我们自己侥幸，虽然说也被感染，还算轻症，挺过去了。老人家能活到90岁也算高寿，祝他一路走好，你要节哀顺变，多保重，还得安撫好老妈。
@豫莲芳草：谢谢芳草老师！的确，这场劫难让很多老人不能幸免。能躲过一劫算是老天格外惠顾。之后的人生要好好珍惜！
节哀顺变！打足精神好好活，也是对逝去亲人最大的安慰！一定要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难过][难过][难过]
@柳絮晗烟：谢谢晗烟的宽慰！突发悲剧，需要有个调整心态的时间。我们大家都要多保重！
这场新冠狂卷相思老师失去了父亲，然父爱如山他永远活在儿女的心里，节哀顺变。你身为白衣天使，仍在抗疫的第一线，还要照顾好母亲，担子很重啊！自己多保重！远握！
@碧宇流云：谢谢流云老师！尽管有压力，担子重，还是要负重前行。相信老爸会保佑我！您也多注意身体！[花][花][花]
如果躲不过，早点走也好。少受罪。节哀。保重自己。愿疫情早日过去。
@梦菊：谢谢宽慰，迟复为歉。[花][花[花]
蒋医生节哀！这个冬天从气温上说不算冷，但却是出生以来感觉最冷的冬天，酷寒！心寒！您多保重！
@青叶碧玉：谢谢碧玉宽慰。转眼从寒冬走到了春节。很快就会春暖花开。祝您新春快乐！
看得让人落泪。
@灿烂阳光：谢谢共情！[花][花][花]
过年没有来看你，没想到老人家过不了这个关口。我好难过。
@斜风细雨：没办法，一切都过去了。祝您兔年大吉，事事如意！[花][花][花]
悲痛感同身受。这场大疫带走了太多原本能更长寿的老人。我爸爸虽没感染，但他正赶上北京殡仪馆最吃紧的时刻，找人说情才没有被转运外地火化。所有仪式都免，我也是说，有那么多同行的人，不寂寞。当时很多人去世好几天在家拉不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