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与甘溪中学初三毕业生合影,第三排左一(站立者)为刚满19岁的“小杨老师”
1975年10月8日,我下乡当知青还不到两个月,忽然接到区教办通知,要我立马赶到甘溪中学代课。当时秋收刚刚完毕,的确很累,想休息一下,但是想到我是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劳动时间不足,会不会影响将来推荐上大学或参加工作?管知青工作的区革委冉副主任看出我的顾虑,说:“让你在生产队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革命工作的需要,现在让你去中学代课,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再说了,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又不是你拈轻怕重,不会影响你的前途的。”冉副主任是战功卓著的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又是我父母的好朋友。拿他的话说,我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话我自然信赖,于是铺盖一卷,愉快地赶赴甘溪中学去报到了。
甘溪中学教导处蒋主任接待我,先是致欢迎词,然后给我布置任务:上初二一个班的语文,初一年级的美术、音乐。待遇是每月25元人民币,10元作为副业款交生产队,生产队仍然每天给我记工分;15元发给我本人。问我有没有意见,我回答也很干脆:“服从学校安排。”就这样,平生第一次有人喊我“老师”了,那年我刚满18岁。
语文是我的强项,凭着偷偷阅读的两百多本“封、资、修的黑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对古典文学、欧美文学、苏俄文学的蔑称),上语文感觉底气很足。音乐虽然不太“专业”,但二胡、小提琴也还算拿得出手,识简谱就更不在话下。美术一直是我的钟爱,在中学师从“右派”肖启忠老师学习油画,打下较为深厚的素描基础,因此也还能对付。在甘溪中学代课一年,上这些课都顺风顺水,波澜不惊,现在回忆起来似乎无事可记,倒是学校临时安排我代的一些我不擅长的课程,才让我如上架鸭子,至今心有余悸。
一.农盲上《农基》,委实太心虚
有一回,上《农业基础知识》的老师家里有事,请假一周,学校要我临时顶上。别的课好“忽悠”,惟独这门课不好“忽悠”。为什么呢?甘溪中学是农村中学,学生几乎清一色是农村子弟,一般十五六岁就成了田间地头的好手。《农基》课是初三才开的,目的是让学生初中毕业后就能够回乡科学种田。我连农具、种子都认不全,怎么去给这些初三的农活好把式上课呢?什么叫“班门弄斧”?这才叫真正的“班门弄斧”。我硬着头皮走进教室,班长喊起立,学生刷的一声站起来,后排几个比我还高,前排学生个子虽矮,但是结结实实像座小铁塔。他们的年龄也和我相当,有的还比我大。(农村孩子上学晚)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来上《农基》实在太荒唐。我根本就不懂农活,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需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大家看这个课怎么上?农村学生很朴实,就说老师您也别着急,田间地头的事嘛我们比你知道多一些。这样吧,你带着我们学,碰到我们不认识的字,你就告诉我们一声。我说这主意不错。那节课该学“晚稻”一节,我先让学生齐读有关“晚稻”的概念:
晚稻一般是五月插秧,入秋后才能陆续成熟,直到九、十月份。晚稻收获的临界日期是霜降……。
读完了,学生齐齐地看着我,我问:没读错吧?回答很肯定:没读错!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还以为晚稻是晚上栽的稻呢。学生大笑:老师,你太有趣了。有的喊:老师,我们喜欢你!
误人子弟一周后,农基老师回来了;我如获大赦,赶紧把课交还与他。
二.体育课:一只哨子两个球,老师学生都自由
我的中学阶段,由于长期饥饿,因此对任何体育运动都不爱好,因为一动起来,就饿得更厉害,所有的球类运动也几乎与我无缘。中学5年,学校举办5届运动会,我从来没有报过任何一个项目,连观众都懒得去当。时值批林批孔(批林彪、孔子),高中同班一女生觉得我穿父亲满是补丁的旧衣的模样很像漫画上的“孔老二”(当时对孔子的蔑称)于是把我取了一个绰号:孔老二。我大为不快,每当她这样喊我的时候,我就给她充长辈:“喊你家孔叔叔干啥?”众皆乐翻。
但是就我这样不喜运动的文弱书生,居然当起了体育教师。如果说上《农基》是荒唐的话,那上体育纯属滑稽。所以当蒋主任通知我接两个班的体育课时,我的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连说上不了上不了。蒋主任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问我:
“中学5年,你上过体育课没有?”
“上过,叫《军体》课。”
“会喊一二一不?”
“会。”
“会做第五套广播体操不?”
“会。”
“那比我还强呢,我还不会做操呢。你会喊一二一,就是一个合格的体育老师。我们有些老师,连一二一都还不会喊呢。”
这是我知道的。当时的甘溪中学,没有专任体育老师,谁年青谁就去上,还有上不了文化课的,也被安排去上体育。问题恰好就出在后一类老师身上,一位老师(隐去真实姓名)上体育课的时候,让学生跑步,学生跑了一圈又一圈,该喊立定了,可是这位老先生不知道怎么喊,憋得他满头大汗,突然他忆起在家犁田的时候,叫牛站住的口令——哇!于是急中生智,大喊一声:“哇!”学生中大部分是犁过田的,没有犁过也看过大人犁过,都知道“哇”是站住的意思,于是都停下来了。这位老师一看有效,以后上课就如法炮制:
立正——!
向右——转!
跑步——跑!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哇!
……
却不料好景不长,一天他正在命令学生“哇!”时,被下来检查工作的县教育局领导逮个正着:“什么‘哇’呀‘哇’的?是吆喝牲口呀?”陪同的蒋主任红着脸解释,“实在没有人,没得办法。”“什么叫没有办法?你学校不是有几个代课的知青吗?让知青来上。”“是是是,是是是。”蒋主任点头不迭。我老杨(当时是小杨)不就是知青吗,等于点了我的名了。就这样又被赶鸭子上架了,成了一名光荣的体育教师。
当晚我一直在思索这个体育课怎么上,做操?没问题,当初为了给班上画一套广播操图解,我认真地观察过每一节动作。口令?没问题,保证不会喊“哇”。我的弱项嘛,很少摸篮球,投篮肯定不准,要尽量避免篮球项目;如果学生邀请我比赛什么的,怎么办呢?坚决谢绝,充其量给他们当当裁判。
第二天走马上任,先集合整队,高矮次序站,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走——跑步走—— 一二一 ——立定——向左转——向中看齐(举手)——呈广播操队形,左右散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现在开始做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体操用二八呼做完)下面分组进行篮球练习:男生一组,女组一组。(发球)什么?女生人少,也分到一个球,不公平?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反对绝对的平均主义。”没有意见了?好,解散。
蒋主任在旁边看着我上完这节体育课,非常满意,拍着我的肩膀说:“到底是知青,水平就是高。这节课上得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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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8条)
哈哈,杨老师能者多劳,样样科目都在行!这样的老师学生都喜欢![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花][花][花]
@蓓蕾含香:您过奖。我数理化就不行。因为我的中学时代以劳动为主,文化课几乎被取消。文科可以自学,数理化自学就不容易了。[花][花][花][花][花][花]
回忆当年事,转眼近五十年了!杨老师十八岁就上场做老师,也真不简单!👍🏼👍🏼👍🏼👍🏼👍🏼
联想到我早您九年,十九岁也被母校拉回去教书(在印尼的华侨学校),只是时间不长,学校被当时印尼反华政府封闭了。
@不变hong心(黃梅麟):多谢黄老师赠玉支持!当年印尼反华政府倒行逆施,导致大量华侨归国。我的初中班主任就是其中一位,他很优秀。后在南京一所大学副校长位置上退休。我08年到南京开会期间我们师生还见面长谈,合影留念。[花][花][花][花][花][花]
好搞笑,这位老师居然连“立停”都不会叫,如果他没想出那个“哇”字来,学生们不是要一直跑下去,会不会跑断腿。[赞][赞][赞][赞]
@四格格:这种现象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边远地区中小学普遍存在。一位民办小学语文教师给县科教办主任上汇报课《小猫钓鱼》,他把“钓”读成了“钩”,整堂课都是小猫钩鱼小猫钩鱼。下课后,科教办主任(老革命、民国时期的大学生)调侃他,小猫钩鱼,小猫钩鱼。不错!这个鱼是要钩才钩得起来的。民办教师擦了一把汗,说多谢领导,我还以为我读错了呢。科教办主任脸一垮,厉声道:你还以为你没错?明明是钓鱼,你读成钩鱼,一堂课从头错到尾!民办教师吓得满脸是汗。科教办主任见状,语气马上就变委婉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鱼嘛,是要钩才钩得起来的。周围陪同听课的人个个哭笑不得。[微笑][微笑][微笑][花][花][花]
杨老师那是一生难忘的教师工作的起点!我刚参加工作也是初中数学教师。你的工作起步就预示了一生是教育战线上的多面手,才华横溢呀![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
@碧宇流云:我读高中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就私下评价我,说我将来的职业最有可能的就是两个:教师和秘书。我青少年时期长期吃不饱,体质弱,不适合当工人农民。当秘书我的情商又低,想来想去最适合我的职业还是教师。一年的代课生涯证实了我的预测。从此与教坛结下不解之缘。至于多面手,那是那个年代文化课不正常,以劳动为主,相当于一棵树剪断顶端优势,只好旁逸斜出。多谢您的支持点赞![花][花][花][花][花][花]
杨老师刚出道就表现出天才能力,不但擅长的课上得好,完全陌生的农基课上出了教学相长,不擅长的体育课既有正轨也有放手,应对自然。我高中毕业几个月后回母校当民办教师,教高中政治,后来教初中语文,可没有杨老师那么出彩。[赞][赞][赞][花][花][花]
@诚厚:多谢诚厚老师赠玉支持!您和我有相同的经历,让我感到很亲切。我代《农基》课的经历正如韩愈所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您是做大事的人,您为国家、家乡做的贡献远比做教师大得多。[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花][花][花]
我也是75年当老师的,是3月份。
校长大概也知道我们那批学生也就是小学程度,给了我三个选项:一年级全科,四年级语文,六年级数学(原来六年级的数学老师去带新招的高中)。我虽然喜欢文,但一、四年级都得当班主任,嫌麻烦,就选了六年级数学。也就几天,校长又跟我商量,让我去代高中数学,就是和原来的老师换换。我就傻乎乎的接了。民办三年,数学是一直代的,还带过高一高二的物理、高一的化学、农基。我没有杨老师那么认真,无论代什么课,反正教材咋说我咋说。反正教学质量无人问津。
有一段时间,做什么由贫管会安排,学生和老师等着贫管会的人,让上课就上课,让劳动就去劳动。
可笑的是有一次我来个小测验,一个同学不交卷我给他记了零分,他还找我理论,说我是智育第一,走白专道路。又说张铁生考零分照样上大学。
更可笑的是,一个年纪大的历史老师懒得阅卷,让我替他,反正有答案,我就替他判。之后,好几个学生找来问我他的答案错在哪?我让他们找历史老师,他们说这卷是你判的,我们就找你。也不知道历史老师躲哪儿去了。
现在想来,我是太没脑子。
@梦菊:那个年月,教育改革的路走偏了,教育教学质量没有人抓。好在后来拨乱反正,这些不正常的现象才杜绝了。现在又似乎走向另一个极端:应试教育越演越烈。期待我们的基础教育真正成为全面提升学生素质,促进学生全面发展,适合每一个学生,为他们的终身发展奠基的教育。多谢您热情详细的点评!为我们有相同的经历鼓掌![微笑][微笑][微笑][花][花][花]
杨老师多才多艺啊!全面发展的多面手哟![咧嘴笑][赞][喝彩]
@ch雪梅:多谢雪梅点赞鼓励!所谓的多才多艺,是那个年代造成的,不上或少上文化课,剩余精力得不到发挥,于是学琴棋书画,学吹拉弹唱,相当于一棵小树,正在茁壮生长时被剪去顶端优势,于是只好旁逸斜出。似乎都懂一点,但是都不精。属于万金油性质。不过这种知识结构从事基础教育还派得上用场。[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花][花][花][花][花][花]
初为人师就光彩夺目吸人眼球,赞!
@2272 张英辅:多谢张老师鼓励!我也许是同龄人中最早感受到做教师的快乐的。虽然当时并不重视文化课的教学,但是面对朝气蓬勃的学生,又没有年龄上的代沟,和他们打成一片。这为我后来坚守教学(教研)岗位,谢绝多次从政机会有很大的关系。[花][花][花][花][花][花]
立正——!
向右——转!
跑步——跑!
@风雨:[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花][花][花]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走——跑步走—— 一二一 ——立定——向左转——向中看齐”精彩,精彩,掌声响起来!赶快献花![花][花][花][花][花]
@风雨:[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花][花][花]风雨朋友来了,体育课就改自习。[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反对绝对的平均主义。”没有意见了?好,解散。读到这一句,我会心的乐啦!杨老师确实是在学校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精英!!
@李宗宾19481957:[大笑][大笑][大笑]李老师过奖,我那是被赶上架的鸭子。忽悠学生的。[花][花][花][花][花][花]
你聪明能干,脑子灵活,多才多艺,性格开朗,幽默风趣,在教学上是万能手,样样科目都能教,学生说喜欢你这样的老师,的确是心里话。回忆初为人师的日子,还是很美好的。
@豫莲芳草:多谢师老师点赞!我的性格气质适合当教师。1967年,我刚10岁,学校停了课,父母躲武斗跑得没踪影,我只好带着弟妹投奔乡下外婆。外婆随二舅生活,于是我就帮二舅家放牛。每天在山上给放牛娃们讲故事,放牛娃们便帮我放牛、拾柴。每天一早,放牛娃们赶牛出门时,他们的父母就要告诫他们,不要去跟杨毛(外婆寨上人们都这样呼我)一块放牛哎!他肚皮头空壳壳龙门阵(对故事的蔑称)多得很哎!都去听他摆龙门阵(讲故事)去了,牛吃不饱哎。放牛娃们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上山以后就以我为中心了。我从小就是孩子王。所以当老师似乎是我的宿命。[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花][花][花]
那年月当老师得根红苗正,很让人羡慕的职业呢。杨老师精通音乐厉害啊!我们应该是同龄人,我69年跟父母下过乡。东北喊牲口停是“驭”。这个老师太逗了,学生就没有反对的么?
@清心:精通谈不上,我对音乐只是爱好而已。体育老师不会喊立正,学生也不会,因为农村小学没有开体育课,学生进入初中后才开始有体育课,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准确的口令是什么。在县一中,老师不学无术就不容易蒙混过关了,一位从初通文墨的贫下中农中选拔来的教师,因把忠心耿耿读成忠心尔火耳火,马上就被校长(当时叫校革委主任)打发到校办农场干农活去了。[大笑][大笑][大笑]
小杨老师真是全才,各门课都教的如此好。
七十年代经过扫盲,农村大部分人可以认字,孩子也都能到学校读书。但农村学校极缺老师。初中毕业就给初中上课很正常。小杨老师已经教的非常合格。
难忘的经历,现在回忆起来,尤其是用文字记录下来,更显得弥足珍贵!行文风趣,真实感、代入感很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