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大火
尤今
那一年，我十岁。
住在金殿路斜坡上面一所红瓦屋顶的公寓里。
当时，那一区还没有发展，周遭鳞次栉比的都是简陋破落的木屋，鸡粪和猪粪恶臭的味儿，终日不识大体地氤氲在空气里。
那一天，炽热的太阳突然翻脸无情地化为天边一头狰狞的恶兽，向大地伸出烙得通红的魔掌。掌风所过之处，都“滋滋滋”地冒着滚烫的烟气，处处涨满了一种近乎沸点、一触便爆的剧热。
正当我们在屋子里被热气熏得坐立难安时，忽然听到救火车那令人神经紧绷的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更近，凄厉而又慌张。
一时开门开窗之声不绝于耳，公寓前面的空地，好似变魔术般，一下子蹦出了许多人。
我在大家的喧攘声中朝前一看，血液蓦地凝结不动了。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残酷的火神，正狂烈而贪婪地吞噬着一排一排鳞次栉比的木屋，那冲天的火势，把一张张青青白白的脸映照出一片虚假的艳红。
只迟疑了短短几秒，这一群惊弓之鸟，便四分五散，奔窜回家，拚死收拾细软财物。
当时年方35的母亲，身边围绕着四个孩子。最大的12岁，最小的才两岁。她冷静地嘱咐我们姐弟四人站在空地上等候，自己飞快地跑回屋里；不旋踵，又飞跑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褐色的大信封，信封里，装着的是报生纸和居民证；其他财物，半样不取。领着我们走下长长的斜坡，来到当时的璇宫戏院，站在一个阴凉的地方，等。
在这个漫长的、恐怖的等待过程中，火势也许会幸运地被救火员扑灭而我们一家子得以重返温暖的家园；然而，迅速蔓延的火势，也可能会舔上那我们所住的公寓而把一切化为灰烬；但是，对于母亲来说，此刻，四个孩子都安安全全地围在她身畔，生命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重要了。望着远处熊熊的火光，母亲美丽的脸庞，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份百折不挠的坚毅，还有，一份临危不乱的果断。
十岁的我，在仰头看母亲的这一刻，得着了一种无言的教诲；而这，让我终生受惠。
这场造成许多人流离失所的大火，最终被扑灭了。我们所住的公寓，很幸运地没被火舌舔及。这时，失去威力的太阳，缩在天空一隅，没精打采地发出晦涩的光，一股难闻的气味，不怀好意地散在浓浊的空气里。母亲抱着、牵着、带着四个孩子，默默地走回家去，圆圆的眸子，薄薄地罩着一层湿湿亮亮的光……
隔了很多年之后，我又经历了另一场大火。
我的先生日胜因为工作而旅居沙特阿拉伯，有一天，忽然拨了一个长途电话给我，喑哑的嗓子，充满了难以压抑的疲累：
“今天早上，电线走火，把屋子烧光了，我现在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疯狂地购物，买齐了以后，满满地装了两个大皮箱，千里迢迢地携去给他。
晤面时，让我惊讶不已的是，他竟向我出示了一大叠小白屋着火的照片！侧面的、正面的、远的、近的、全景的、特写的，都有。那火，像一只凶狠霸道的大豺狼，而那所小白屋呢，却像只孤立无援的羔羊；在大豺狼不留余地的侵袭下，小羔羊徒劳无功地作垂死的挣扎。大火猛猛地烧，屋子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只惨惨地剩下满地灰灰黑黑的余烬。
我仔细翻看一帧一帧的照片，触目惊心而又触景伤情——这所小白屋，曾有一年多的时间，盛满了我的欢笑和眼泪哪！
翻着、看着，一个疑问突然窜了出来：大火疯狂地吞噬自己居住的屋子，日胜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拿着相机跑来跑去地拍个不亦乐乎？
我瞪着他，问。
他耸耸肩，说：
“我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大势已去。操心、难过，全都于事无补了。与其一无是用地袖手旁观，不如主动积极地拍些照片，留个纪念。”
好个“化悲伤为力量”的做法。
看着他平和恬静的脸，我上了人生很宝贵的一课。
此刻，旅馆的落地玻璃窗外，有着一片蓝得很安详的天空，成排树木温文有礼地挺立着。早晨的阳光，使树上的叶子变为无数片透明的绿玉，在微风的吹拂下，晃晃动动、闪闪烁烁。
我放下了手上那一叠照片，看着“毫发无损”的日胜，说道：
“起火时，幸好你不在屋子里。”
这样说着时，心里涌满了幸福而快乐的感觉。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呢！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卯酉河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aoyouhe.com/archives/24382
评论列表（17条）
除了生命，别的都是身外之物，舍弃不足惜。
@难诉相思：说得极是！
这两场火对人也是财富。我感到受益了。[花][花][花][花][花][花]
@2272 张英辅：谢谢留言！
欣赏学习尤今老师美韵之作！两场大火见到了人性之美、人性之爱！母爱似海深！！夫妻举案齐眉度春秋！！[赞][赞][赞]
@碧宇流云：谢谢温馨留言。祝福！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小时候那场大火，母亲的镇定也来之社会福利的支撑。不知道你家先生经历了那场大火后靠什么生存。
抗战时期，美国拿着长沙做空投燃烧弹实验，那场大火造成很多人死亡。蒋政府不管不问，老百姓的惨状可想而知。
@地质之花：你说的对，只要青山在，柴永在。
是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保住生命是最重要的，钱财乃身外之物，两次大火也给我们上了一课，谢谢老师！[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花][花][花]
@蓓蕾含香：谢谢温馨留言。
在大灾难面前，人生命的是第一重要的，其他都是身外物，失去不足惜！母亲像母鸡维护四只小鸡，日胜兄像巨人般在大火袭击下屹立，毫发无损！你们照样携手走天涯而且走了200多个国家！你母亲的4个子女中有一个后来成为响当当的大才女、女作家，著作200多种，她就是作者尤今。
@黃東濤（東瑞）：谢谢您温馨的留言，您的善言善语常常能够激励人心。
熊熊的大火，触目惊心。从来就没有见过
生命第一，人安全就好。[汗][汗][汗][汗][汗]
@风雨：你说的对，没有什么比生命更为重要。
面对熊熊烈火，生命最重要！
@清河君：谢谢留言。祝福！
前后两次火，人生一大课。感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