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鸡汤
尤 今
1943年。
原本静谧美丽的山城怡保,在日本无情铁爪的蹂躏下,变得阴阴森森的,毫无活力。城市上方,长年长日地罩着一重又一重“无形的乌云”,把市民全都压得矮矮的、扁扁的,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每个人的脚上,也都好似上了一副无形的镣铐,举步维艰。
年方17的她,因为战乱而中止了学业,心情烦闷不堪。这天,到朋友家去借书,一回返家门,母亲便双眉紧蹙地告诉她:外祖母患上痢疾,已被送进医院了。
当时,城里唯一那所设备完善的中央医院,已经被日军占用了,寻常老百姓如要住院治疗,只能入住离开市区大约四公里的一所临时医院。这所临时医院,设备简陋,药物匮乏,就连一日三餐,都得由病者的家人自行料理。
当天傍晚,她随父母亲到医院去探望外祖母。龌龊狭窄的空间里,铺了多张邋邋遢遢的垫褥,虚弱不堪的病人,因陋就简地躺暗藏跳蚤的垫褥上,痛苦地呻吟;浓浊的空气里,氤氲着恶臭的气息。
这哪儿是养病的地方呢,简直就是变相的难民营嘛!
坐在病榻前,看着神情萎蔫一如咸菜的外祖母,悲哀好似潮水一样漫过了她年轻的心。母亲呢,抿嘴不语,狭长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泪水。
次日,母亲外出。中午时分,从外面回来,手上提着一个纸袋,纸袋里的东西,不安本分的骚动着。母亲的脸,隐隐地含着一股掩抑不住的、神秘兮兮的笑意。关上了大门,她将手伸进纸袋里,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东西拎出来,哟,是一只鸡呢,一只活生生的大母鸡!一家子都难以置信地圆睁双眸。战时物资极致匮乏,大家已多时不闻肉味了,现在,看到这只肥腴的大母鸡,她感觉到唾液不断的从她口里泛了出来、泛了出来。
母亲步入厨房,手脚敏捷地剐鸡、拔毛,然后,在小小的炭炉里生起了火,把洗净的鸡放在瓦钵内,慢火熬煮。连接好几个小时,耐心地添炭、煽风,好似熬炼仙丹一样地守候在火炉旁。四个小时后,大功告成,母亲不啻拱璧般,把瓦钵小心翼翼地捧到桌子上。掀开盖子,浓烟伴随浓香扑鼻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香气沿喉而下,五脏六腑霎时都香了起来。热汤上面那一层鸡油,金光灿烂。母亲把鸡汤倒进一个手提的轻铝罐子里,说:
“送去医院给你婆婆进补吧!”
她伸手把鸡汤接了过来,想到外祖母以干瘪的嘴啜饮鸡汤那种满足的神情,她的心,好像灌满了风的帆船一样,膨胀着满满的快乐。
她把铝质罐子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便出发了,母亲在后头喊道:“小心啊!”她微微侧头应道:“放心啦!”
自从日军进城后,她便把头发剪得极短极短,现在,穿着宽松的男人衬衫和长裤,根本无人可以辨识她是女儿身。尽管只有17岁,可是,她早熟而又懂事,母亲一向十分信任她。
骑呀骑的,骑了20来分钟,来到了人迹稀少的郊外。这时,阳光已趋昏淡,柏油马路一下子由亮灰转成了暗黑,浸着凉意的风迎面拂来,她微微打了一个哆嗦。大路的旁边,是一条深达两尺的沟渠,多时干旱的气候,使原本积水的沟渠干涸了,只剩下一层污秽的烂泥。她捻亮了车头灯,沿着沟旁的路,默默地骑着、骑着。 这时,远远驶来了一辆巨型的军车,车上,站满了穿着军服的日军。军车前面那两盏圆圆大大的灯,如同怪兽的眼般不可逼视。
她垂着头,盯着前面的马路,继续地骑。
就在这时,原本直直地在对面车道奔驰的军车,出其不意地朝着她猛猛地、速速地、狠狠地冲了过来。
她“啊”地惨叫一声,一颗心,好像被人用钩子猛地从胸腔里勾了出来。军车来势汹汹,她想要闪避,却已来不及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当机立断地放开原本紧握着的自行车把手,纵身跃入大路旁边的沟渠里,而那辆横行霸道的军车,也“唿”的一声,从沟渠旁边险险地擦过了去,飞快地驶回对面的车道;与此同时,军车上也爆出了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充满嘲弄意味的、残忍已极的狂笑声。
(啊啊啊,倘若当时她闪避不及的话……)
她全身剧痛难当,咬紧牙关,万分狼狈地从邋遢的沟渠里爬出来。裤子,已被擦破了好几个地方,鲜血,正汩汩地从膝盖和小腿的伤口里溢出来、流出来。月亮未升、星光未亮,暮色因此而显得特别狰狞。周遭层层叠叠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她坐在幢幢黑影中,好像刚刚由冥世回转阳间,身心迷离、神情呆滞。就在这时,她迷茫的目光,无意中触及了歪歪斜斜地倒在沟渠里的自行车,原本混沌的意识,突然尖锐地清醒了。她忘了身上的剧痛,站了起来,凄凄惶惶地找━━她想要找的那个铝罐,早已翻倒了,熬得浓浓的鸡汤,一无是用地流满一地。
她蹲了下来,目眦欲裂。紧接着,泪水滂沱,起初,是无声的;然后,她张大了嘴,哭声从喉咙深处撕裂也似的迸发出来,凄厉、悲怆、绝望、愤恨,好似要把鲜血淋漓的心一起拽出来;即连那灰布也似的暮色,也被这利刃般的哭声割得支离破碎。
回返家里,已是万户灯火亮了。
母亲刚好有事外出,坐在大厅里的父亲,看到负伤归来的她,大大地吓了一跳。她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向来寡言少语的父亲,听着听着,脸上表情,有如走马灯一样,瞬息万变:痛惜、痛恨;愤慨、愤怒。她叙述完毕之后,他不发一言地站起身来,朝屋后走去,屋里昏暗的灯光把他瘦瘦的影子拖得长长长长的,荒凉而又悲凉。少顷,捧了一小盆清水与一盒消毒药膏出来,蹲下,慢慢慢慢地为她卷起裤管。看到她膝盖与小腿上凝结成块的血迹;一抹痛楚,难以掩饰地掠过他肃穆的脸容。他以棉花蘸水,轻轻轻轻地为她拭掉血块,再敷上消毒药膏,敷着、敷着,深邃的眸子忽然生出了一层薄薄的雾,而他正努力地把这一层镀着亮光的雾逼回去,太努力了,脸上的肌肉,都难以控制地抖着、抖着……这个妒恶如仇的殷商,在日军入侵后,为了不愿与日军合作而毅然决然地结束了做得极为兴旺的生意,隐名埋姓地过着风淡云清的日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在这个晚上,在为爱女治疗伤口的当儿,他却感觉,自己的心口,裂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大缝。战争,不但使平民的生命财产恣意地受到蹂躏,而且,百姓的尊严,也无时无刻不受到令人齿冷的凌辱。
文中这位17岁的少女,是我的母亲。
这件事,虽然距离现在已经多年了,可是,回想起来,心中的痛与恨,还是像烈日下的阴影那样的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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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8条)
首席欣赏老师佳作。
老师文章,字字精当,佩服不已,不止一次叫文友们来读。
@晓舟同志:晓舟主编:您好!谢谢您把拙作推荐给其他文友。衷心感谢您,为喜欢文学的文友提供了一个海纳百川的美丽空间,让大家可以带着文字的翅膀自由翱翔。
@尤今:老师的作品,都推荐给读者阅读的。
我说的叫文友来读,指让大家来学习领会老师的写作方法。
别称主编,我只是个在博园里为大家服务的角色。
一碗鸡汤,引出了日统年代可恨可悲可歌可泣的往事。文字渲染气氛,很有时代感。把读者带回那令人难忘的铁蹄蹂躏南洋的苦难年代。勇敢的少女(母亲),病中的外祖母,不愿屈服的父母,都写得栩栩如生,而日军的残暴蛮横,笔墨不多,已令人感同身受,非常愤慨。
@黃東濤(東瑞):谢谢东瑞先生留言,真人实事,日军当年蹂躏东南亚的种种罪行,着实令人发指!
日本鬼子着实可恨。本文通过一碗鸡汤这件小事,反映了日军蹂躏下南洋老百姓的屈辱生活,以及他们内心的愤懑、不甘。这位17岁的女孩,是笔者的母亲,她是幸运的,躲过了那场灾难,才有了未来的人生。
@难诉相思:日军当年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啊!谢谢留言。
尤今老师:晓舟老师介绍说你的文章百里挑一,从构思,布局、譴词、行文一丝不苟,且滴水不漏,如同范文。所以我专程拜读。果然你思维慎密,笔触细腻,多是用白话直述,少有华丽词藻,所以读起来通俗,很接地气。值得我学习。
@四格格:非常感谢你温馨的留言,也衷心感谢晓舟主编给予我的评语。谢谢晓舟主编给予大家提供了一个如此美好的园地,使大家可以互相切磋学习。
拜读老师佳作,更加痛恨日本鬼子。我们不能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花][花][花]
@蓓蕾含香:“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掷地有声之语啊!
现在的年青人很多不了解这些事,尤今老师的文章,让他们知道德多一些,唤起大家警惕军国主义。
@不变hong心(黃梅麟):是的,我们绝对不能遗忘那一段血泪史。
欣赏学习尤今老师大作。老师重墨之笔把日寇侵略中华民族,烧杀掠抢惨不忍睹的铁证一一被指证,百姓在铁蹄下的呐喊仿佛就在眼前…….令人心痛,使我们牢记民族的历史,更要爱自己的祖国啊![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
老师挥笔泼重墨,鞭挞日寇侵华史。
血泪苦难永不忘,今朝国盛感恩心。
—-流云读文随笔
@碧宇流云:谢谢你深刻的留言,你的读文随笔,发人深省。
好久不见发文了,最近很忙吗
@黃東濤(東瑞):您好!非常感谢您时时的关注。我刚刚发了一则短文《亮泽》。
看似文质彬彬,见人就点头哈腰的小日本鬼子,其实内心非常残忍。好在你妈妈反映及时,逃过一劫。
小鬼子在中国制造了多少无人区,杀害了多少人,奸污了多少女人真是无法统计。现在有些人让放下仇恨,我就想问问他们,如果杀害的是他的亲人,他还能放的下吗。
我父亲亲眼目睹了小鬼子杀人,把活人喂狗等残暴行径。我在老父亲的故事里记录下来,希望你有时间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