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1
白先勇写女人，用笔之细，为文坛所称道。在《谪仙记》，他描写女主角李彤，有一段十分精彩，恕做一次文抄公：
「李彤不仅自以为漂亮，她着实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托得人眼睛发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轮廓都异常飞扬显突，一双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闪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颗大卷蓬松的乌发，有三分之二掠过左额，堆泻到肩上来，左边平着耳际却插着一枚碎钻镶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对足紧紧蟠在鬓发上，一个鼓圆的身子却高高的飞翘起来。李彤那天穿了袭白向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枫叶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火焰一般。」
在这一段文字中，白先勇文笔的精细着实惊人，绘画上堪称「工笔」。身材、眼睛、头发、发饰、服装、花纹……他都写到了，而且通过这些暗示人物那种美艳、豪放、爽性的性格特征。
在电影「最后的贵族」中有一幕李彤在纱廊里疲惫地睡过去的场面，原来是十分忠实于原著的。在《谪仙记》中白先勇就十分细致地加以描写：
「纱廊里的光线黯淡，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吊灯。李彤半仰着面，头却差不多歪跌到右肩上来了。她的两只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节一般，十分软疲的悬着。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到地上，在灯光下，颜色陈暗，好像裹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绒毯似的。她的头发似乎长了许多，覆过她的左面，大绺大绺的堆在胸前，插在她发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团银光十分生猛的伏在她的腮上。」
太精彩，所以大段引录。白氏在这段文字。写了李彤的头发、坐姿、头、双手、手指、长裙、头饰……无一不用了细笔。只要按照白氏的描写，导演就可以不费气力地安排饰演者潘虹演好这一幕。白氏之所以细写，乃是在这之前大家「从来没有看到李彤这样疲惫过」，她佻健不驯，「好像永远不肯睡倒下去似的。」
这里暗示李彤对流浪生涯已感疲倦。
2
白先勇的语言既传统又现代，全然没有西化的痕迹。《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以金兆丽流水般的回忆展开，白氏所用的语言就很符合金兆丽那豪爽的性格，如：「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副脸嘴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这里是将夜巴黎和百乐门做比较，虽稍嫌夸张，却很有个性色彩。百乐门的厕所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足见夜巴黎如何小家子气！金大班不把童经理放在眼里，觉得其人嘴脸粗鄙，白先勇替金氏设计了「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的话，也就是根本没有立足的机会的意思。
白先勇这类形象、生动语言在他短篇中随拾皆是。这使他写女人，常常寥寥数笔，活脱脱地犹如欲从纸面上走出来。我们目前读到一些小说，常常读到欧化之句，或者，在描写形容人物时，形容得不准确，甚至感到隐晦。看来作者自己也胡涂，其次是语言贫乏了。
3
《花桥荣记》也是白先勇一篇写得十分精彩的小说。主角是一个小学教师卢先生，他原来盼望和大陆的未婚妻团圆，可是希望破灭了，他变得颓废消沉，和一个洗衣婆阿春草草结合，终于以悲剧告终。那个叫「阿春」的洗衣婆是一个极为淫荡、粗野的女人，白先勇将她写得十分形象：
「那个女人，人没看见，一双奶子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不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棰一般，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顶记得，那次在菜场里，一个卖菜的小伙子，不知怎样犯着了她，她一双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个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跄，噼噼叭叭，几泡口水，吐得人家一头一脸，破起嗓门便骂：干你老母鸡歪！那副泼辣劲，那一种浪样儿。」
请看，白先勇是不是把洗衣婆阿春写活了？一个粗野、肥大、凶恶、没有文化教养的婆娘，简直就站在你面前，使你很难相忘！
在白先勇写阿春和卖药小伙子的口角和干架的那一段文字中，我们为甚么会如闻其声，如见其影呢？首先是他突出了她的身体特征。王熙凤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个阿春却是未见其人先见她一双奶子。这个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白先勇没有用低级语言去丑化她，而只是带点夸张，并渗杂了地方语言。他形容奶大「擂到你脸上」，形容其摇、用「七上八下」「鼓棰」「冬瓜」。然后写她见男人的神态「又歪嘴又斜眼」，简直要把男人吞下去。小伙子不小心得罪了她，白先勇形容她狠，不是「人」「欺」到对方，而是「一双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这个武器可谓厉害极了，「擂得那个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跄」。阿春得势不饶人，又是打耳光，又是吐口水，最妙的是白先勇照写她的骂：「干你老母鸡歪！」这是典型的闽南「一级粗口」。只引一句，她的没有教养更突出了。
由于可见，小说中写人物，的确不能不用点心思。最重要的是要抓住特征，狠狠一击，将人物形象像烙入读者脑版一样。白先勇只是把握一双大奶子，用这婆娘身上的超级武器为创作的犀利道具，将人物性格写得那样淋漓尽致，使你过目不忘！
4
在白先勇的《月梦》中，患有同性恋的吴医生始终忘不了少年时代那个秀美的少年，以致后来在出诊时见到另一个患肺炎的的少年，他不能自制。白先勇是这样描写他的心理的：「那一次肉体的慰藉对于吴医生的感受实在太过强烈，太过深刻了。只要一闭上眼睛，一阵微妙的情愫就在他心中漾了起来。浸凉的湖水好像溢到了他的背脊上，他的手指和胸口似乎立刻触到了一个纤细的身子一样。那份快感太过完美，完美得使他有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少年尸体放在太平间，吴医生走了进去，「把他身上盖着的白布掀了起来。稀薄的月光从窗外滑进来了，落在少年的身上。他的脸是雪白的，眉眼的轮廓仍然十分清秀，嘴唇微微带着浅紫，柔和得很，好平静，一点也没有痛苦的痕迹。吴医生轻轻的将他的衣服脱去，月光下，那个少年的身体显得纤细极了。吴医生很小心的用手在那雪白的面腮上抚摩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在床头跪了下来，将脸偎到那映着青光的胸口上。」这同性恋的心理和动作，被刻划得如此之细，令人读了有一种恐怖之美，毛骨悚然！
（短篇小说《月梦》插图）
白先勇的《月梦》是写同性恋的。唯用笔十分高雅细致，显出一种唯美主义格调，我们不觉呕心。读罢使人想到《死在威尼斯》那部著名电影。《月梦》中的吴医生是一个同性恋者，少年时期对一位少年的迷恋，在多年后他一直难忘，以致后来少年死于肺炎，吴医生在出诊时遇到另一位死于同疾的少年，感情压抑不住，做出惊人举动来。
吴医生的同性爱，从白先勇笔致来看，精神的爱占成分较少，更多的是肉体之爱。所以在那海滩的夜晚，吴和「他」共泳后，白先勇带着十分欣赏的眼光细写了「他」的肉体之美： 「月光照在那自皙的皮肤上，微微的泛起一层稀薄的青辉，闪着光的水滴不住的从他颈上慢慢的滚下来，那纤细的身腰，那弯着腿的神态，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美，就连那胸前一转淡青的汗毛，在月光下看起来，也显得好软好细，柔软得叫人怜惜不已。」
吴医生「用炽热的面颊将那纤细的身体偎贴全遍时，一阵快感，激得他流出了眼泪。」
5
本文谈论白先勇的作品，尤其大段大段抄录他写人物外形、心理、动作的段落，目的是想说明严肃的文学作品，刻划人物的落笔必然是极端认真细致的，有时小说不怎么重情节。例如《闷雷》和（月梦》，情节都在「似有似无」之间，但写人物则形象立体般凸现，叫人难忘。白先勇在这两篇作品中，还借助了景物描写的渲染，极富象征意味。
《闷雷》对雷声、雨、大风暴前的沉闷空气有着淋漓尽致的描写，将福生嫂那种渴望除丈夫以外偎靠在「一双宽厚的胸膛」和「强有力男臂」的搂抱的心态写得生动。《月梦》则多次描写到那清列的月光，在作者笔下，月光可以幻变成不同颜色，产生许多变化：月光也衬托了男主人复杂、奇异、微妙的同性恋的心理。《闷雷》将福生嫂放在情欲的火上烤煎，令人读之不忍，他简直将「性压抑」形象化和艺术化了：《月梦》则以凄美、欣赏的笔触写了同性恋。我想作者至少持同情和欣赏态度，才能写得如此有感情，读之战栗，原来世界上，感情、情欲是如此多姿多采的！
2022年9月4日于香港「不写最累」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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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9条）
先抢沙发坐下来拜读老师的佳作！
@蓓蕾含香：谢谢，咖啡侍奉，东某迟来了，抱歉
正准备离开卯酉河时，看到东瑞老师这篇大作，读白先勇让我更感兴趣。白先勇的小说我读得很少，欣赏东瑞老师的大作也算补了一些。至于写同性恋写得特别好，那是有原因的。
@诚厚：谢谢诚厚老师来访，读过您好几篇文章，都提过接待过白先勇先生，（牡丹亭的缘故），知道您很熟悉。我也看过他不少生平资料，知道了他描述同性恋非常精彩的原因。他的文字，和老舍、刘以鬯、余光中等人一样，非常纯粹标准，是用文字的典范，他们几位都是学贯中西的大师级人物，我的偶像。
东瑞老师好勤奋，写出了这么长的博文，辛苦了！
@2272 张英辅：谢谢，愧不敢当，做文抄公而已。
读老师评白先勇先生的几篇作品，写人物则形象立体般凸现，活灵活现，仿佛人物就在眼前，叫人难忘，其描写手法细腻，以至于把作品改为剧作，使导演比较容易选择演员，化妆师可以比较精确地为人物化妆，真是令人佩服！学习写作，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好的作品应该反复读，汲取养分。谢谢老师的精彩书评！为您点赞！[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花][花][花]
@蓓蕾含香：谢谢王老师来访，还写出那样很有内容水准的评语。白大师的短篇小说，我也没有全部读完，但非常喜欢他的文字，纯粹精炼，艺术性很强。
白先勇大名，早先是因《牡丹亭》而知，后来重读三毛时，再加深点印象，但也仅如此，原来小说写得如此精致精彩，文字竟然可以做到如此有声有色，甚至自动脑补画面，画面还生动得犹如就在眼前，如那位阿春与小伙子的吵架，看时，竟让人有下意识一躲的动作，真的是好生厉害。感谢东瑞老师，文学真的是深不见底……
@似水若烟：谢谢若烟老师的来访。白先勇、刘以鬯、余光中、刘再复都是学贯中西的文学大师，都是我的文坛大偶像，文字非常纯粹。没有水分，一个字就是一个字，犹如子弹，弹弹不虚发不落空。
从文中看出，东瑞老师对白先勇的作品已经读深读透。您是为谦逊好学的作家，博采众长，才使得自己驾驭文字的功底炉火纯青。向您学习！
@难诉相思：谢谢蒋老师。实际上不敢称读深读透，只是他的部分小说而已，反而老舍的小说读得稍微多一些。我的文字被你赞炉火纯情，更是愧不敢当了，绝非谦虚啊。老舍、刘以鬯都才是真正的文字大师。
感谢东瑞兄介绍白先勇的文章特色，他确实写得很精彩，可以参考学习也。东瑞兄读透了许多名家的书，难怪文章写得出色！??????
@不变hong心（黃梅麟）：谢谢梅麟兄的评语，不敢说读透，刘先生的读得比较多而已。他们的文字纯粹，非常好。
知道作家白先勇，但是他的小说读的很少。东瑞老师寥寥几笔，即将精彩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大见功力。谢谢美好的文字。
@霁月：白先勇、余光中、刘以鬯等都是我的文坛大偶像，文字非常好，纯粹精炼，我只是在此举例，做做文抄公哈。
大师的神笔杰作，东瑞老师的精品解读。[赞]
@ch雪梅：谢谢雪梅老师。
细腻的描述人物的外形，服饰，动态，性格，让人物呼之欲出，栩栩如生，这是大师才有这种驾驭文字的功力。
@四格格：是的，白先勇属于大师级人物，文字是一流的。谢谢四格格老师来访留言。
@黃東濤（東瑞）：白先勇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但没有读过他的文字，今天读到东瑞老师的文章 方知他驾驭文字的精妙绝伦，有时间一定拜读[赞]
分享精彩，问候学习，新周愉快！[花][花][花][花][花]
@风雨：谢谢风雨先生，风雨无阻来访。
老师对白先勇先生的作品熟知，很佩服。
@炫风之影：谢谢，也没有办法读完他的全部。
东瑞老师对白先勇小说的深邃解读与诠释，好有视角与见地，对于喜欢白先生的我们，是引领也是启迪。老师对白先生文字的礼赞，让人感觉其文字已经抵达出神入化，鬼斧神工，羽化成仙之境，每一个字都是活的，有血肉，有呼吸，有气场，有情致，有温度，有质感。对文字的天赋与后天的修持，已穿越时空，凌空飞翔，飘逸如云，晶莹如玉，光彩夺目，星光闪烁。热爱写作的我们，一定要以此为师，不断努力，提升功力。
@锦瑟黎燕：谢谢黎老师的赞美，是的，白先勇的文章炉火纯青，非常棒，值得我们学习，我的阅读笔记不过是文抄公呀，惭愧。
祝远方的东瑞老师中秋快乐，阖家幸福，吉祥如意，美好多多！
@锦瑟黎燕：迟来的回覆：
祝福黎老师一家中秋节快乐幸福！佳作源源！